善惡女神
更新時間:2008-08-04
12歲前,我是n城最漂亮的女孩。孤兒院的媽媽說,你爹媽要是知道你這麼水靈,保定捨不得把你扔掉啦。儘管身世卑微,但我相信人生之路上會鋪滿鮮花,回為命運女神青睞漂亮的女孩兒。
12歲,我成了一個麻子,21世紀唯一的麻子。命運女神原來是一個惡毒的巫婆,她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和幸福。
我真想殺了她。
孤兒院裏有兩位媽媽照顧我們,可是我們真正的媽媽是梅媽媽。她是北京非常有名的醫學科學家,一輩子沒結婚,45歲時用半生積蓄在家鄉辦了這家聖心孤兒院。梅媽媽幾乎每月都來看她的孩子,把母愛一點一滴澆灌在我們心頭。
2023年4月13日——我忘不了這個日子——梅媽媽又來看望我們。她照例為每個孩子帶來一件小禮物,為我準備的是大蛋糕,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們快活地分食了蛋糕,唱了“祝你生日快樂”,團團圍住她。梅媽媽同我們親親熱熱地聊着,問了我們在學校的情況。我偎在她懷裏,嗅着12年來已經聞慣的“媽媽”的氣味,心中有抑止不住的念頭——想用嘴唇觸觸她的胸脯。那年梅媽媽58歲,仍是一頭青絲,在腦後挽一個清清爽爽的髻,皮膚很白很嫩,臉上沒有多少皺紋,腰肢纖細,胸脯豐滿,脖頸上掛一個精緻的十字架。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媽媽,她的含笑一瞥能讓夥伴們心兒醉透。
梅媽媽喜歡所有的孩子,可我知道她最喜歡我。一個感情饑渴的女孩的直覺比獵狗鼻子還厲害呢。那晚,我瞅住空子,難為情地問她:梅媽媽,我能問一個問題嗎?梅媽媽微笑着鼓勵我:問吧,平兒,問吧。我附到她耳邊,鼓足勇氣小聲問:
“梅媽媽,你是我的親媽嗎?”
梅媽媽摟緊我,親親我的額頭說:孩子,就把我看作你的親媽媽吧。這是個含糊的回答,我不免失望。我伏在梅媽媽柔軟的胸脯上,淚珠兒悄悄溢出來。
幾天之後,災難之神撲着黑翅降臨到n城,孤兒院的孩子們都病了,然後是我們所在學校的同學,再后是學校的老師。發燒,身上長出紅色的疹子。我發病最早,病情也格外重,連日高燒不退,身上臉上長滿膿皰。所以,在我對這段時間的記憶中,有大段的空白,也帶着高燒病人的譫妄。
我隱約記得,在醫生們憂懼的低語中,一個凶詞悄悄蔓延:天花。北京立即派來醫療隊,帶隊的正是梅媽媽。醫院中到處是穿着白色防護衣的醫護,急匆匆地走來走去;電視上宣佈了嚴厲的戒嚴令,全城封鎖;交通要道口佈滿穿着防護衣、全副武裝的士兵,軍用直升機在天上巡弋,用大喇叭警告封鎖區內人員不得外出……
多年後,丈夫為我補足這段空白。他說天花是為害已久的烈性傳染病,埃及法老拉美西斯的木乃伊臉上就有天花瘢痕。歷史上天花幾次大流行,曾造成數千萬人死亡,被稱作“死神的忠實幫凶”。1796年,琴納醫生髮明牛痘,人類逐漸戰勝了天花。最後一次天花病例發生在1977年的索馬里。1980年,世界衛生組織宣佈天花絕跡,停止接種天花疫苗。世界上僅保存兩份天花病毒樣本,一份在俄國的維克托研究所,一份在美國的疾病控制中心。為了預防病毒一旦泄露造成天花復燃,在幾經推遲后,於2014年將兩處的天花病毒樣本全部銷毀。丈夫說:
“你該想得出2023年天花復燃是何等可怕!病毒採用超級寄生,利用寄生細胞的核酸繁殖,這種寄生方法使所有抗生素對其無效,只能利用人體在千萬年進化中所產生的免疫力,疫苗的作用則是喚醒和加強這種免疫力。但經過幾十年全球範圍的天花真空,又停了疫苗接種,人類對天花的免疫力大大退化了,而且各國基本沒有像樣的天花疫苗儲備(僅美國在911事件后擴大了儲備)。我們幾乎對它束手無策!那時我們預料,這次突如其來的災疫會造成至少幾百萬人的死亡,甚至蔓延到全世界。可怕,太可怕了!”
直到十幾年後,丈夫還對它心有餘悸。不過,實際上那次疫病遠沒有這樣兇險,從美國空運來的1000萬份疫苗有效切斷了病毒的傳播途徑,孤兒院和各學校的小病人也很快痊癒。夥伴們陸續到病床前同我告別,我成了醫院唯一的病人。
那段時間反倒成了我最幸福的日子。梅媽媽有了閑暇,每天都來看我,陪我聊天,甚至實現了我多年來不敢奢望的一個隱秘願望——晚上睡在媽媽懷裏,用臉蛋貼着媽媽溫暖的*。梅媽媽從不怕傳染,摟着我切切私語。她說,已經確定,這次致病的是低毒性天花病毒,根本不可怕。僅僅因為你的體質特別敏感,病情才顯得較重,不過很快會痊癒的。平平,不要擔心,你的疤痕能用手術修復,你肯定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平平,要想開一點兒,人生常有不如意,死亡、疾患、災難本來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
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面臨的災難,只是終日沉醉於對媽媽的渴戀中。我低聲說,媽媽,我好想你,每次你離開孤兒院后,我都會偷偷哭一場。我想聞你的氣味,聽你的聲音,想摸你的雙手。媽媽,我真想就這樣一直病下去。
梅媽媽摟緊我,感動地說:平平,我的孩子,可憐的孩子。第二天晚上,她突然喜氣洋洋地向我宣佈:她已決定認我作女兒,等我病好后就把我接到北京。真的嗎?我聲音顫抖地問,是真的嗎?梅媽媽慈愛地拍拍我的臉說:當然是真的!我正在作必要的安排,最多兩個星期就辦妥。
我真的樂瘋了,心兒撲撲顫顫飛離病床。我夢見自己長出一雙白色的翅膀飛到媽媽的家裏,媽媽舉雙手接住我,臉上洋溢着聖母般的光輝。那些天我全然忘了自己的病痛,世上的一切都那麼美好,窗外潔凈的藍天,醫院雪白的牆壁,好聞的來蘇水味兒,窗台上啾啾的小鳥……
但我的美夢突然斷裂。
梅媽媽從我身邊悄然消失,沒有留任何話。兩天後,孤兒院的小雷急慌慌跑來告訴我,梅媽媽被捕了,他親眼看見警察把她銬走。我震驚地問:為什麼抓她?小雷說,聽說這次天花都怪她,你生日那天,她把病毒帶到孤兒院了。是她的一個博士生薛愈向公安局告發的。
我悲憤地說:肯定是造謠!這個薛愈是毒蛇!梅媽媽是天下最好的人,最愛我們,她怎麼可能帶來病毒呢。小雷說:對,我們都喜歡梅媽媽。可是……聽說梅媽媽已經承認了呀。
我心焦火燎地盼着病癒出院,我要去找梅媽媽,保護她,為她申冤。在焦急的等待中,身上和臉上的痂皮變干脫落了,我摸到了面部的凸凹。病房裏沒有鏡子,但護士們躲躲閃閃的目光是我最清晰的鏡子。我終於得知,我不再是人人疼愛的小天使,卻變成一個麻臉小怪物。
從那時起,一個12歲的女孩已經歷盡滄桑,知道在人生中幸運是何等吝嗇,而噩運是何等厚顏。
2023年天花災疫雖然被及時制止,但它對世界造成的衝擊不亞於美國911事件。不過,它在我的記憶中一直很淡漠,我的潛意識竭力抵抗着有關它的一切。兩年後我從家鄉逃到k城,不願終日面對人們憐憫的目光。我曾為一聲輕輕的“咦,小麻子?”而同那人拚命。我15歲開始做生意,發誓要賺很多錢,將來做一次徹底的整容。一年後,一個年輕男人輾轉打聽,在k市找到我。高個子,運動員一樣的身材,濃眉,方臉盤。他憐憫地看着我,柔聲說:他叫薛愈,想向我提供做整容手術的費用。我冷淡地說:滾,我不用你的髒錢,你是出賣耶穌的猶大。這句話狠狠剌傷了他,他流着淚吼道:
“我是按科學家的良心行事!事關這樣的彌天大禍,就是親媽有罪我也會告發的!”
他憤怒地走了,他的憤怒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幾天之後他又趕來,再次懇求我接受他的資助,他說自己是替梅老師償債。後來,我終於隨他到上海做了整容術。再後來,這個大我10歲的男人成了我的丈夫。
19歲那年,也就是整容術順利完成之後,我和他在上海東方飯店的床上有了第一次**。他發狂地吻着我的**,吻着每一寸平復如初的皮膚,尤其是我的臉龐,喃喃地說,我愛你,你仍然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我也狂熱的回吻着,但亢奮中不免傖然,我知道自己的美貌已不是原璧,天花留下的傷痕仍埋在皮膚深處,埋在我內心深處,永遠不能平復了。**之後,我伏在他胸前,低聲說:
“該對我說說她了,說說那位梅……吧。”
薛愈的目光卡塔一聲變暗了。他沉默一會兒,第一次完整地敘述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說,其實他十分崇敬梅老師,她專業精湛,宅心仁厚,風度雍容,幾乎是一個完人。但她的學術觀點相當異端,而“一個走火入魔的科學家比魔鬼還可怕。”
他說,梅老師曾作為訪問學者在俄國維克托研究所工作過半年,那時該所的天花病毒還沒有銷毀,可以說她是21世紀的中國人中唯一有機會接觸天花病毒的。而且,她從俄國回來后常常有一些可疑的行為,有些實驗她總是一個人做,不讓任何人插手。所以,2023年天花復燃后,他立即把懷疑矛頭對準了梅老師。他的懷疑完全正確,在隨後的公開審訊中(大批國外記者旁聽了這次審訊),梅老師毫不遲疑地承認,她以“某種方法”從維克托研究所取得了病毒樣本,此後一直進行秘密培養和保存。因為她歷來反對銷毀天花病毒樣本,她說上帝創造的任何生命都有存在的價值,即使是兇惡的病毒也罷。已經知道,脊髓灰質炎病毒能被利用來攻擊腦瘤,而天花病毒對愛滋病毒有抑制作用,毀掉它們就是對未來犯罪。她告訴媒體,她的所有研究都是個人行為,個人願承擔全部責任(此前西方國家曾有一些曖昧的猜測)。
那麼,她保存的天花病毒呢?梅老師說,在那次病毒泄露之後她徹底銷毀了所有樣本,隨後對研究所的大搜查證實了這一點。她一直拒絕請律師,因為她承認,“對於那些被毀壞容貌的患者來說,我的罪孽無可饒恕。”
薛愈停止敘述,抬頭看看我,我心裏很深很深的地方忽然震蕩一下。梅媽媽這句話無疑是對我說的。我越過時間和空間,看到她當時疚悔的目光。看來,她後來決定收養我,也是對所犯過錯的懺悔。我心亂如麻,沉默不語。薛愈用目光探索着我的內心,輕聲問:
“你恨她嗎?”
我恨她嗎?不知道。她的過錯毀了我的容貌,但她也向我播撒了美好的母愛。我問:“她關在哪兒?”
“q城監獄。20年徒刑。對於58歲的梅老師來說,這幾乎是無期了。”他又說,“不過公平地說,這個刑期不算重。她可不僅僅是瀆職!她公然違犯國家法律,把極危險的病毒偷偷帶回國內,簡直是膽大妄為!我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梅老師竟然能幹出這麼不負責任的事。走火入魔的科學家比魔鬼還可怕!”他重複道。
我嘆口氣:“我要去看她。不管怎麼說,她對我們這群孤兒可說是恩重如山。你陪我一塊兒去吧。”
“不,我不去。”
“為什麼?”我奇怪地問,“她畢竟是你的老師。是不是因為曾向警方告發她而內疚?別生氣,我是開玩笑。”
薛愈平靜地說:“我不生氣,也不內疚,但我不想去看她。”
我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兒發現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q城監獄離k城300多公里,位於一片淺山之中。進了監獄,首先看到百花怒放的大花圃。一位姓楊的女獄警為我辦理着探監手續,她很愛說話,邊填卡邊說:
“梅心慈是這兒的模範犯人。你來看她,很好,多開導開導她。你與犯人的關係?”
“我小時在n城孤兒院,她是孤兒院的資助人。”
“是啊是啊,來探望她的大都是當年的孤兒。那時她一定對你們很慈愛,對吧。”
“對,她是大家的媽媽。”
“去吧,多開導開導她,畢竟是快70歲的老人了。”
兩名男獄警背着手立在探望室的遠端監視。梅媽媽走出來,步履相當艱難。她坐下,我們隔着鋼化玻璃互相凝望,心緒激蕩,一時無語。這10年間她的頭髮全白了,仍在腦後挽一個清清爽爽的髻。囚服很整潔,保持着過去的風度。梅媽媽先開口說話,她端詳我的面部,滿意地說:
“平平,手術很完美。你仍然很漂亮,我真高興。”
“梅媽媽,我們10年沒見面了。”我心情複雜地說,“我忘不了在醫院那段相處。”
“可惜我沒能實現對你的許諾,沒能把你帶到北京。”
“你是否當時已有預感?記得咱們同榻而眠時,你不止一次告訴我,人生常有不得意,死亡、疾患、災難都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對於12歲的孩子來說,這些話未免太蒼涼了。”
梅媽媽微微一笑:“不僅是預感,我早就確切知道自己的結局。不過我原想被捕前來得及把你安排好的。”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麼……算了,過去的事情不提它了。梅媽媽,薛愈和我很快要結婚,他今天本來要同我一起來的,臨時有事被拖住了。他讓我代他問好。”
不知道梅媽媽是否相信我的飾詞,不過她慈祥地微笑着:“謝謝你來看我,謝謝薛愈。他是個好青年,有才華,有責任感。祝賀你們。”
“你的腿怎麼樣?我看你行走很困難。”
“風濕性關節炎。不用擔心,監獄的醫療條件很好。”
我頓住了,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10年的分離在我們之間造成巨大的斷裂,她幾乎是一個陌生人了。但我心中仍頑強地保存着很多記憶:熟悉的媽媽味兒,溫暖的*,柔軟白凈的雙手……
“梅媽媽,你多保重,爭取早日出獄。我會常來看你的。”
“再見,孩子,謝謝你。替我向薛愈問好。”
以後我常去看她,每月一次。兩人的關係已經恢復如初,可以進行母女般熟不拘禮的談話了。逢她的生日,我就帶去一個大蛋糕,我想報答她當日的情意。每次探望后,薛愈都仔細打聽梅媽媽的情況,還為她購買了治療風濕性關節炎的藥物,看來他不是不關心她。但薛愈堅決不去探望,我怎麼勸說也不聽。我覺得,他和梅媽媽之間有一個隱秘的心結,至於究竟是什麼,我猜不透。
半年後我們結婚了,新家安在k城。北京房價太高,這些年,整容手術已經花光了薛愈的積蓄。每星期五晚上,薛愈乘火車趕到k城同我相聚。小別勝新婚,他常常一進門就把我撲到床上,盡情渲瀉一番,再起來沐浴進餐。半年後,在一次酣暢淋漓的*后,他陶然躺在床上養神,我推推他,說:“愈,起來,要商量一件大事。”
他把我摟到懷裏:“說吧,我聽着呢。”
“我想把媽媽接回家。”他的身體忽然僵硬了,“梅媽媽的病情日益惡化,今天我去探監,她已經坐上輪椅了。管教說正在為她辦減刑,還說像她這種情況可以先辦保外就醫,可惜她沒有親人。愈,把她接回家吧,行不行?”
丈夫久久不說話。我勸他:“愈,你和梅老師之間究竟有什麼心結?梅媽媽是一個好人,當然她犯了罪,把我變成醜陋的麻子,還幾乎造成大災難。但畢竟只是疏忽,又不是有意的。在聖心孤兒院時梅媽媽就常教誨我們,要學會寬恕別人。”
薛愈坐起來,月亮的冷光映着他的**。他在茶几上抽一支煙,點着,煙頭在夜色中明明滅滅。他說:
“平,有些情況我從未告訴任何人,沒告訴你,也沒告訴警方。我怕說出來會使梅老師成為人類公敵。”這個詞太重了,我震驚地看着他。“我和她之間沒什麼心結,從個人品德看,我非常敬重她。但她的科學觀相當異端,我說過,走火入魔的科學家比魔鬼還可怕。平,孤兒院那場疫病產並不是無心之失,她是有意而為。”
我在夜色中使勁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在開玩笑,你是在胡說。”
“不,我很認真。當然我沒什麼真憑實據,但直覺告訴我,這個推測不會錯。這些年我執意不與她見面,就是想逃避對這件事的證實。如果她真是有意向孤兒院投放病毒,那……太可怕了。”
“你憑什麼懷疑她?”
“我曾偶然聽她透露過什麼‘低烈度縱火’,恰恰2023年的致病原並不是烈性天花野病毒,而是經過專門培養的,低毒性的。正是因此才沒釀成驚天大災難。”
我立即憶起,當年梅媽媽在病床上摟着我聊天時,曾說過“低毒性”這個詞。我打了一個寒顫。
“平,並不是無心之失,那是一組系列實驗的第一步。但我的揭發加速了她的被捕,她沒能把實驗做下去。”
我想到那天的大蛋糕,想起40個孩子圍着媽媽其樂融融的情景;想起自己光滑柔嫩的面龐,及此後渾身膿皰的醜陋。似乎有一雙手在慢慢扼緊我的喉嚨,而我也非常想扼住誰的脖子。丈夫同情地說:
“我本不想告訴你,但你既然執意要保釋她出獄,我想你有權知道真相。當然,經過11年牢獄之苦,她不會再重操舊業了,天花病毒也已經全部銷毀,她想干也不可能了。不過——說實話,我對她心存懼意。”
我目光陰沉,沉默很久。“不,我還是要保釋她出獄。”我悶聲說,“我要好好伺候她,讓她享盡女兒般的孝情。看她會不會內疚,親口告訴我真實情況。”我格格地笑起來,“對,就是這樣,真是兩全其美的好主意。如果她沒撒播病毒——那我就報答了她;如果她干過——那我的孝心會是她的良心折磨。薛愈,你說呢?”
我神經質地笑着,但笑聲戛然斷裂,我煩悶地垂下頭。丈夫過來,體貼地從身後摟住我。我抓住他的手臂,苦悶地說:“愈,我真不願相信你說的話。我不相信有人竟忍心向孤兒院投放病毒。那天是她最喜歡的女孩的生日,她送了一個漂亮的大蛋糕。如果蛋糕上有……那我簡直對人性失去信心了。”
我真希望丈夫說:“哈,剛才我是開玩笑。”或者:“只是很不可靠的推測。”但丈夫沒有說這些,他只是問:“你是否還要保釋她?”
我咬着牙說:“對,我要把她接回家。”
丈夫嘆息道:“好吧,其實我也很同情她。我告訴你這些真相,但你不必把她視作魔鬼。她的動機——常人是不能理解的。”
兩個月後,梅……媽媽(自從聽了丈夫那番話,我總要先格登一下才能念出這個稱呼)回到家裏。她的腿病已經很嚴重,一步也不能離開輪椅。整潔的衣服包着瘦弱的身體。每晚扶她上床時,我都覺得心中發苦。
她仍很注意風度,每天早早起來梳妝,扎出一個清清爽爽的髻。她話語不多,我們外出上班時,她就緩緩轉動輪椅,巡視院裏和屋裏的一切,在一株花草甚至一個蜂窩前都能呆上半天。她的目光非常明亮,與她的病軀極不相稱,不過——說句不吉利的話,我總覺得那裏燃燒的是她最後的活力。
我已經忘了什麼“良心折磨”的心計,誠心誠意地伺候她,變着法兒做可口的飯菜,為她洗頭洗腳,推她出去散步。鄰居好奇地問:“老太太是你媽還是婆婆?”知道內情的人盡誇我:“善心人哪,下世有好報的。”丈夫的表現也無可指摘,看不出兩人之間有什麼芥蒂。
半年後的一個周末,我回家時,看見茶几上放着一個漂亮的蛋糕。我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近來生意太忙,把它忘了,虧得薛愈記着。但薛愈說他回來時蛋糕已經有了,是梅媽媽打電話定的。梅媽媽搖着輪椅從卧室出來,含笑看我。我的淚水不由湧出來,12年了,梅媽媽還記得我的生日。我想起12年前的蛋糕,想起那時問她“是不是我親媽”的稚語,也想起那場潑天災禍,和我病癒后醜陋的麻臉……一時甜酸苦辣湧上心頭。我走過去,偎在媽媽身邊:
“媽媽,謝謝你。”
梅媽媽拍拍我的臉說:“下月5日是薛愈的生日,蛋糕還是我來定吧,免得定重嘍。”
薛愈很難為情:“梅媽媽,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我也該記住的。”
梅媽媽說了她的生日:“你記不住我也不會生氣的,男人都心粗。”
薛愈辯解:“不,我記不住自己的,可從沒忘過平平的生日。”
三人都開心地笑了。我想,這是丈夫第一次不稱“梅老師”而稱梅媽媽。
生日之夜過得很愉快。晚上睡到床上,我對丈夫說:“我越來越不相信你說的那件事了。如果真是那樣——如果真是她故意害了自己的女兒,會這樣心境坦然嗎?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梅媽媽的眼睛從來都是一清到底的。”
丈夫承認:“你說的不錯,但我的直覺——相信也不會錯。”
“你發現沒有?你在家時,梅媽媽老是坐在角落裏,目光灼灼地看着你。她對你比對我還看重呢。”
丈夫略帶窘迫地說:“我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老是燒得我後背發燙,燒得我不由自主想躲避,倒像是我干過什麼虧心事似的。”
我格格笑了:“也許你確實幹了虧心事,你還向警方告發了自己的老師呢——開玩笑開玩笑,我知道你的動機是光明正大的。”
丈夫好久不說話,我忙摟住他:“說過開玩笑嘛,要是還生氣,就是小肚雞腸啦。”丈夫搖搖頭,表示他沒生氣。又沉思一會兒,他說:
“我要把這件事問清楚!否則一輩子心裏不安生。這樣吧,下月我過今年的年休假,你扯個原因出去躲10天,我要耐心地把她的秘密掏出來。”
“10天——你能照顧好她的生活?”
“沒問題,放心吧。”
一個月後,我同梅媽媽告別,我說廣州有一樁生意,這10天由薛愈伺候你吧。臨走我又幫她洗了澡,她真的只剩一把骨頭了,抱着她輕飄飄的身體,我心裏又酸又苦。梅媽媽細聲細語地囑咐着路途安全,神情戀戀地送我出門。但我離家後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似乎梅媽媽知道這次安排的目的,似乎她也渴盼着與薛愈單獨面談的機會。
到廣州后我打電話問媽媽的安好,然後壓低聲音調侃丈夫:“秘密探出來沒有?”丈夫沒響應我的玩笑,很鄭重地說:“正在進行一場非常深入的談話,等你回來咱們再詳談吧。”
廣州的生意很忙,有幾天沒同家裏聯繫。第七天,丈夫把電話打過來,劈頭就說:“梅媽媽情況很不好,是心力衰竭,發病很急。快回來!”
我連夜趕回,下飛機后直接到中心醫院。梅媽媽已陷於昏迷,輸氧器的小水罐嗶嗶地冒着氣泡,心電示波儀軟弱無力地起伏着。她的臉色蒼白如紙,死神已經吸干她的精血。丈夫俯在她身邊說:“梅媽媽,平平回來了!”我握住她的手,俯在她耳邊喊:“媽媽,平兒回來了,是平兒在喊你,聽見了嗎?”
她的手指極微弱地動一下,眼睛一直沒睜開,但她分明聽見我的喊聲。她的手指又動一動,然後心電儀跳蕩一下,很快拉成一條直線。
她走了,知道女兒回來後放心地走了。兩天後,她變成了一坯骨灰,變成火化爐煙囪里的一縷輕煙。
丈夫摟着我坐在陽台上,默然眺望着深藍色的夜空。身旁的輪椅上似乎還坐着那個熟悉的身影。縱然她年高體衰,但死亡仍來得太輕易了,短短七天的離別,我們就幽明永隔。傷感之波在房間裏搖蕩,不僅是傷感,還夾雜着尖銳的不安。我想梅媽媽的突然去世恐怕與丈夫有關,是他這次“非常深入”的談話誘發了媽媽的心臟病。但這句責問很難出口的,我不想造成丈夫終生的痛悔。丈夫沒有這些紆曲的思緒,直截了當地說:
“梅媽媽把所有秘密全告訴我了。”
“是嗎?”
“對,她確實有一個‘低烈度縱火計劃’,孤兒院是她播撒病毒的第一站。後來她很快被捕,才沒把這事做完。”
我震驚地看着他,下意識地搖頭:“不——”
“沒錯,是她故意播撒的,是低毒性病毒,當然她的動機不是害人。早在我讀博士時,聽她講過一個故事:美國黃石森林公園為防止火災,配備了強大的消防力量,刻意防範,多年來基本杜絕了林火。但1988年一場最大的火災爆發了,儘管動員了全美國的消防力量也無濟於事,它燒光了150萬英畝的林木,直到雨季才熄滅。後來專家發現,恰恰是平時對林火的着意防範才造成這場世紀火災,由於林木越來越密,枯枝敗葉越積越多,形成了發生火災的超臨界狀態,這時一個小小的誘因就能引發大火,而誘因總是會出現的。黃石公園接受教訓,此後定期實施低烈度縱火,燒去積蓄的薪材,有效控制了火情……我想在那時,梅老師就確立了在病毒世界低烈度縱火的思想。”
“她——”
“你知道,人類已經消滅天花和脊髓灰質炎病毒,並打算逐步消滅所有烈性病毒。這是醫學史上里程碑式的成功,數以千萬計的病人逃脫了病魔的蹂躪。可是梅媽媽說,這個成功的代價過於高昂了。人類在一代代的無病毒(天花、脊髓灰質炎)狀態下,逐漸喪失了特異免疫力。但誰能保證直徑1.5萬公里的地球(含大氣層)能永遠保持在無病毒狀態?誘因到處都有:實驗室泄露、南極融冰后釋放的古病毒、外太空病毒源、地球上進化出類似的新病毒(如類似天花的白痘)……每一種小小的誘因都能使這種超臨界態嘩然崩潰,造成世紀大災疫,很可能是幾億人的死亡。”
這個陰森的前景讓我不寒而慄。丈夫感覺到了,把我摟緊一些,接著說:“所以,梅媽媽從俄國搞到了天花病毒(是一個觀點相同的俄國同行給她的),進行降低毒性的培養,使它變成像感冒病毒那樣的‘溫和’病毒。她的用意是讓它們在人類中長久存在,但不會為害過烈。2023年,她把第一批溫和病毒撒播到社會上,首先是聖心孤兒院。可惜,過於有效的現代醫療體系摧毀了她的努力。”
我心中發冷,摸摸自己的臉:“結果使我變成麻子。”
丈夫很快說:“她說對此很抱歉,很難過。但沒有法子。為了能喚醒人體的免疫力,溫和病毒必須保持足夠的毒性。對絕大多數人是無害的,但極少數特別敏感的人可能變成麻子,甚至也不排除少量死亡——感冒也會造成死亡呀。人類的進化本來就是死亡和生存之間的平衡,醫學只能把平衡點盡量拉向生的一方。這是人類不可豁免的痛苦。平,媽媽是愛你的,用她的遠見和睿智愛你。雖然她給你留下了天花瘢痕,但同時也種下寶貴的免疫力,某一天它會救你的。”
我咀嚼着這句話:不可豁免的痛苦。12歲時媽媽就對我講過這句話。不過直到現在,我才理會到其中所含的宿命的悲傖。我的內心掙扎着,不想信服這個觀點。我懷疑地問:
“為什麼不仍舊使用疫苗?那是絕對有效絕對安全的,已經經過250年的證明啦。”
丈夫冷冷一笑:“恰恰是這種絕對的安全有效,造成了人類社會目前絕對的超臨界。這真是絕頂的諷刺。梅媽媽說,她花了20年才認識到人類防疫體制的弊端。不要奢望什麼絕對安全,那是違反自然之道的。”
那晚丈夫對我談了很多。看來,在這次“深入的長談”中,梅媽媽的觀點把他徹底征服了。他說,梅媽媽是一個偉大的智者,其眼光超越時代幾百年。她是拯救眾生的耶穌,可惜人類社會誤解了她,而我(薛愈)扮演的是出賣主耶穌的猶大(儘管是動機良好的猶大)。她曾勇敢地點燃第一堆聖火,但被社會偏見迅速撲滅了。丈夫說,很慶幸在梅媽媽去世前能有這次長談,不至於讓這些寶貴的思想洇沒。
我認真聽着,盡自己的智力去理解這些深奧的觀點。我無法駁倒,但我一直心懷惕怛。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生死平衡點“那邊”的“不可豁免的”犧牲者。那些天丈夫很亢奮,坐立不安,目光灼熱,喃喃自語。我冷靜地旁觀着,沒有干擾他。第四天晚上我對他說:
“今晚放鬆放鬆,不要再思考那件事。愈,我想該要孩子了吧,我今天已去掉避孕環,又處於易於受孕期。”
丈夫熱烈地說:“對,該要個孩子了。”那晚,我從丈夫那兒接過生命的種子,丈夫沉沉睡去。我來到陽台,躺到搖椅上,睇視着月升月落,雲飛雲停。東方現出魚肚白時,我回屋把丈夫喊醒,平靜地問:什麼時候他要重新開始梅媽媽的“低烈度縱火計劃”。丈夫吃驚地望着我,我苦笑道:
“愈,不必瞞我啦。你妻子雖然學識不足,並不是傻子。聽了你的話后,我有幾點判斷。一,既然‘低烈度縱火計劃’是梅媽媽的畢生目標,她決不會把天花病毒輕易銷毀,一定還有備份妥妥地藏在什麼地方。二,她這次安然而逝,很可能已找到了衣缽傳人。三,你幾天來的情緒太反常。”
丈夫頑固地保持沉默,看來這事太重大了,他既不願對我撒謊也不敢承認。我嘆息着:“愈,我不攔你,我知道你和梅媽媽一樣,都有壓倒一切的使命感。只希望你把行動日期往後推遲五年。那時我們的寶寶四歲了,你可以把天花病毒先播到他身上試試。”丈夫的身體猛然抖顫一下,連目光也抖顫不已。我盯着他,無情地說下去:“對,先拿咱的孩子作頭道祭品。我已經信服你們的理論:人類社會已處於危險的超臨界狀態,溫和病毒能逐步化解它。當然實施低烈度縱火時會有極少量不幸者,他們將代替人類去承受那‘不可豁免的痛苦’。咱們的孩子是幸運者還是不幸者呢?只有聽憑上帝安排。不管怎樣,在自己孩子身上作過之後,你就可以良心清白地到世界上去縱火了。”我溫柔地問,“愈,我說的對不對?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傻女人。”
我安靜地偎在他懷裏,耐心等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