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匣子裏的愛情
更新時間:2008-08-04
“諾亞行動”的官方發言人米高博士走上半圓形的講台,首先向我點頭示意。幾十架攝像機對準他,鎂光燈閃爍不停。
他身後是一個極其巨大的白色屏幕,米高強抑激動宣佈道:
“再過一個小時,《諾亞方舟》號星際飛船就要點火升空,人類有史以來對外層空間最偉大的探索行動就要拉開帷幕。請允許我向各位女士先生介紹一些背景資料。”
宇航中心演播廳里燈光逐漸暗淡,屏幕上投射出深邃的宇宙,隨着鏡頭逐漸拉近,一顆顆星星飛速后掠,令我頭暈目眩。等我睜開眼,鏡頭已定格在一顆白色的星星上。
米高的聲音似乎是在太空中飄浮:“這是距地球5?9光年的蛇夫星座中的巴納德恆星,星等9?54,天文學家已發現該星系有兩顆行星。據估計,這裏應該是近地太空比較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諾亞行動就是要實地考察這兩顆行星,為宇宙移民作好前期準備。”
“該飛船上有兩名乘客,保羅先生和田青小姐,或者稱他們為保羅夫婦吧,因為他們馬上要在這裏舉行婚禮。諾亞行動的重要目標之一,就是要在另一個星繫上完成人類在地球上的生殖繁衍過程。所以,當他們在一千年後返回地球時,飛船上將增加一兩名可愛的小乘員。”
講台上一盞小燈亮了,把米高的輪廓投影在暗淡的背景上。同屏幕上浩翰深邃的宇宙相比,人是何等渺小!
一名女記者站起來笑道:“飛船的半旅程是500年,如果在航行過程中不中止生命的話,這名小乘客回到地球時已是500高齡了。請介紹飛船上保存生命的技術。”
米高笑道:“這正是諾亞行動得以實施的關鍵技術之一。科學家們已淘汰了落後的生命冷凍法,代之以更方便更安全的‘全息碼保存法’,局內人常戲稱為‘黑匣子法’。
“這要從85年前的一位科學怪人胡狼博士說起〈注〉——不過,請允許我首先介紹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她是胡狼博士的生死戀人,龔古爾文學獎得主,一百二十歲高齡的白王雷女士!”一束柔和的燈光罩住我的輪椅,會場上爆發出波濤般的掌聲。我微笑着向台下揮手致意。
啊,胡狼。
85年來,這個名字一直浸泡在愛和恨,苦澀與甜蜜的回憶中。我已經是個發白如銀、行將就木的老嫗了,但咀嚼着這個名字,仍能感到少女般的心跳。
這就是千百年來被人們歌頌的愛情的魔力。
近幾十年來,科學家們聲稱他們已完全破解愛情的奧秘。他們可以用種種精確的數學公式和電化學公式來定量地描述愛情,可以用配方複雜的仿生物製劑隨心所欲地激發愛情。我總是嘆息着勸告他們:“孩子們,不要做這些無意義的工作了,你們難道不記得胡狼的教訓?”
而他們總是一笑置之,對一個垂暮老人的守舊和痴獃表示寬容。
掌聲靜止后,米高繼續說道:
“85年前,胡狼博士發明了奇妙的人體傳真機,可以在幾秒鐘內對一個人進行多切面同步掃描,把信息用無線電波發射出去。接收機按照收到的信息指令,由一個精確的毫微裝置複製出一個完全相同的新人。”
“不幸,在一次事故中胡狼博士和他的發明一塊毀滅了。經過幾代科學家的孜孜探索,終於重現了這種技術,還有一些重大的改進。比如,掃描得到的信息並不是用無線電波發射,而是用全息碼的形式儲存於全息照片中,需要復原人體時再由機器讀出。這種方法更為安全可靠。喏,就是這樣的照片。”
他舉起一塊撲克牌大小的乳白色的膠片。大廳里一片喧嚷。儘管對這種技術大家都有所了解,不過,看到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可以壓縮凝固到這麼一塊方寸之地,仍不免使人感嘆。
那名記者再次站起來,笑道:“這種生命全息碼如何保存?希望它在長達1000年的旅途中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否則我將控告你犯有疏忽殺人罪。”
記者們鬨笑起來。米高驕傲地指指面前一個小小的黑匣子,說道:
“請看,這就是保存膠片的匣子,它也即將成為保羅夫婦的洞房。這是近代最先進的技術之一。黑匣子的材料是鎢的單晶體,厚薄象一張薄紙,但密度極大,超過了白矮星的物質密度,其原子排列絕無任何缺陷。黑匣子密封后可以安全地抵擋任何宇宙射線,哪位先生如果有興趣,請來試試它的重量吧!”
一名記者走上台,用盡全力,才勉強把黑匣子搬起來,累得滿臉通紅。在鬨笑聲中,他聳聳肩膀跳下台。
米高笑道:“我想大家對生命碼保存的安全性不會再有疑問了吧。現在,”他提高聲音,“保羅先生和田青小姐的婚禮開始,我們請德高望重的白女士為他們主婚!”
樂聲大起,天幕上投影出五彩繽紛的流星雨。一對金童玉女緩緩推着我的輪椅,走到天幕之下。男人身穿筆挺的西服,英俊瀟洒,目光清澈;女子身披潔白的婚紗,清麗絕俗,宛如天人。他們靜靜地立在我的面前。
我微笑着扮演牧師的角色,我問保羅:“保羅先生,你願意娶田青小姐為妻,恩愛白頭,永不分離嗎?”
保羅微笑着看着新娘,彬彬有禮地答道:“我願意。”
“田青小姐,你願意保羅先生為夫,恩愛白頭,永不分離嗎?”
田青小姐抬頭看看男子,低頭答道:“我願意。”
人們歡呼起來。兩人同我吻別,在花雨中,新郎攙着新娘緩緩走向右邊一道金屬門。在這兒他們將被掃描,儲存,然後他們的本體將化為輕煙——地球法律嚴禁複製人體,所以生命全息碼和原件絕不允許並存。而且全息碼也只能使用一次,也不能複製——這使快樂中寓有幾分悲壯。
但這件事有一些不對頭!
做為女人同時又是一個作家,我對男女之情的感覺是分外敏銳的,而且這種感覺並未因年齡耄耋而遲鈍,這是我常引以自豪的事。雖然婚禮的氣氛十分歡樂,但我感覺到一對新人未免太冷靜,太禮貌周全,並沒有新婚夫婦那種幸福發暈的感覺。這是為什麼?我用目光緊緊追隨着田青,從她的目光里讀出深藏的不安。新娘在金屬門前停下來,略為猶豫后撇下保羅,扭頭向我走來:
“白奶奶,”她囁嚅着說,“可以同你談談嗎?”
她的舉動顯然不在預定程序之內,米高博士驚愕地張着嘴。我目光銳利地看着米高,又看看保羅——保羅正疑惑而關心地注視着妻子的背影。我迴轉頭微笑着對田青說:“孩子,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田青推着我的輪椅緩緩走向休息室,大家驚奇地目送着我們。
“白奶奶,你知道嗎?我和保羅是第一次見面——除了照片之外。”田青低聲說。
我驚愕地問:“是么?”
田青點點頭:“是的。諾亞行動不僅要在外星繫上試驗人的生理行為,還要試驗人的心理行為,所以宇航委員會有意不讓我們接觸,以便我們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星球上,從零開始建立愛情。”
我啞口無言。
“可是,這愛情又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田青激動地說,“因為還要求我們必須試驗人的生殖行為!這不是一種強迫婚姻嗎?就像一千多年前中國的封建婚姻一樣!”
我被憤怒的波濤吞沒,這些科學偏執狂!他們在致力於科學探索時常常抹煞人性,把人看作實驗品,就象胡狼生前那樣。科學家們自然有他們的理由,但我始終不願承認這些理由是正當的,難道科學的發展一定要把人逐漸機器化嗎?
冷靜一下,我勸解田青:“姑娘,你不必擔心。保羅肯定是個好男人,我從他的眸子就能斷定。你們一定會很快建立愛情的。你是否相信一個百歲老嫗的人生經驗?”
田青沉默着。“問題不在這兒。”她突兀地說。
我柔聲道:“是什麼呢,儘管對奶奶說。”
田青凄然道:“我從5歲起就開始嚴酷的宇航訓練,我終日穿着宇宙服,泡在水池裏練習失重行走,學習象原始人那樣赤身**,與野獸為伍,靠野草野果生活。我們象機器一樣無休止地超強化訓練——你相信嗎?我可以輕鬆地用一隻手把米高先生從台上摜下去。我們學習天文學、生理學、心理學、未來學、電化學、生物學、邏輯學、古典數學和現代數學,幾乎是人類的全部知識,單是博士學位我就拿了45個,保羅比我更多。因為在嚴酷的巴納德星系中,在只有兩個人去和自然搏鬥時,任何知識都可能是有用的。”
我頷首道:“對的,是這樣。”
田青叫道:“可是我象填鴨一樣被填了二十年,已經對任何食物都失去興趣了,包括愛情!我幾乎變成沒有性別的機械人了!等到一對男女在洪荒之地單獨相對時,我該怎麼適應?我還能不能回憶起女人的本能?我怕極了!”
我憐惜地看着她鮮花般的臉龐。對於一個二十五歲的妙齡女子來說,這個擔子實在太重了。我思考再三,字斟句酌地說:
“孩子,我想科學家們必然有他們的考慮。我也相信你們在共同生活中肯定會建立真正的愛情。你們為人類犧牲了很多,歷史是會感激你們的。但是,”我加重語氣,“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去,請明白告訴我,我會以自己的聲望為賭注去改變宇航委員會的決定,好嗎?”
田青凄然地看着我,最終搖搖頭,她站起來,深情地吻我一下:“謝謝你,白奶奶,別為我擔心!”
一道白影飄然而去。
二十分鐘后,保羅夫婦的**已從地球上消失,他們被裝入黑匣子,黑匣子則被小心地吊入飛船。馬上就要倒記時了,屏幕上,潔白的飛船直刺青天。演播廳里靜寂無聲。
一位記者大概受不了這種無聲的重壓,輕聲笑道:“保羅夫婦是否正在黑匣子裏親吻?”
這個玩笑不大合時宜,周圍人冷淡地看着他,他尷尬地住口。
可憐的姑娘,我想。她和他要在不見天日的黑匣子裏度過漫長的500年。差堪告慰的是,他們兩人是“住”在一個匣子裏,但願在這段乏味難熬的旅途中,他們能互為依賴,互相慰藉。
進入倒計時了,大廳里均勻地迴響着總指揮的計數聲:
“10、9、8、7、6、5、4、3……”
計數聲戛然而止,然後是一分鐘可怕的寂靜,我似乎覺得拖了一個世紀之久。所有人都知道出意外了,大家面色蒼白地看着屏幕。
屏幕上投出總指揮的頭像,堅毅的方下巴,兩道濃眉,表情冷靜如石像。他有條不紊地下命令:
“點火中止!迅速撤離太空人!排空燃料!”
巨大的飛船塔緩緩地合攏。一群人(和機械人)象蟻群一樣圍着星際飛船忙碌,黑匣子被小心地運下來,立即裝入專用密封車運走,飛船中灌注的燃料被小心地排出。一場大禍總算被化解了。
我揩了一把冷汗。
一個月後查清了故障原因:控制系統中一塊超微型集成電路板上有一顆固化原子脫落,造成了短路。
但重新點火的時間卻遲遲不能確定。人們的焦灼變成怒氣,尖刻的詰問幾乎把宇航委員會淹沒。直到八個月後,我接到米高的電話:
“白女士,《諾亞方舟》定在明天升空。宇航委員會再次請你作為特邀貴賓出席。”在可視電話中,他的神情和聲音顯得十分疲憊。我揶揄地說:
“這八個月夠你受吧,記者們的尖口利舌我是知道的。”
米高苦笑道:“還好,還沒有被他們撕碎。但無論如何,我們要為這次行動負責,為兩個太空人的生命負責呀。”
我嘆息道:“我理解你。不過八個月的時間實在太漫長了,保羅和田青是怎樣熬過來呢?——也可能是杞人憂天吧,”我開玩笑地說,“良宵苦短,說不定他們已經有小寶寶了。”
米高大笑道:“這倒是絕對不會發生的。為了保證試驗的準確性,我們對兩人作過最嚴格的檢查,保證他們在進入黑匣子前,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童身。按照計劃,他們的婚姻生活必須從到達巴納德星系后才開始。”
這些話激起我強烈的反感。我冷冷地說:
“米高先生,很遺憾,我不想出席飛船升空的儀式。你知道,文學家和科學家歷來是有代溝的,我們歌頌生命的神秘,愛情的神聖;而你們把人和愛情看成什麼呢?看成可用數學公式描述的、可以調整配方的生化工藝過程……不不,你毋須辯解。”我說,“我知道你們是為了人類的永恆延續,我從理智上承認你們是對的,但從感情上卻不願目睹你們對愛情的血淋淋的肢解過程。請原諒一個老人的多愁善感和冥頑乖戾。很抱歉,再見。”
我掛上電話。
胡狼在牆上的鏡框裏嘲弄地看着我。對,他和米高倒是一丘之貉,甚至比米高更偏執。如果85年前他能手執鮮花,從人體傳真機里安全走出來,我肯定會成為他的妻子。不過,我們可能會吵上一輩子的架,甚至拂袖而別,永不見面。我們的世界觀太不相同了。
但為什麼在他死後的85年裏,我一直在痛苦地思念着他?
愛情真是不可理喻的東西。
第二天,我坐在家裏,從電視上觀看飛船升空的壯觀景象。米高滿面春風站在講台上,在他身後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黑匣子正被小心地吊運過來,送到一台激光顯視儀里。米高說:
“這是太空人登機前最後一道安全檢查。其實這是多餘的,他們被裝入匣子前已經經過最嚴格的檢查,黑匣子密封后自然不會有任何變化。但為了絕對安全,我們還是把黑匣子啟封,再進行一次例檢吧,只需一分鐘即可。”
但這一分鐘顯然是太長了。檢視儀上的紅綠燈閃爍不停,米高臉色蒼白,用內部電話同總指揮急急地密談着什麼。電視鏡頭偶然滑向記者群時,可以看到記者們恐懼的眼神。
我被緊張壓得喘不過氣,偶一回頭,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容,幾乎與白髮一色。保羅和田青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們是否也像胡狼一樣,化為一道輕煙,永遠消失了?
上帝啊,我痛苦地呻吟着。
經過令人窒息的10分鐘,地球科學委員會主席的頭像出現在屏幕上,也是堅毅的方下巴,兩道濃眉。他皺着眉頭問道:
“檢查結果絕對不會錯?”
“絕不會錯!我們已反覆核對。”
總指揮低聲說:“請各位委員發表意見。”
鏡頭搖向另一個大廳,一百多位地球科學委員會的委員們正襟端坐。他們是人類的精英,個個目光睿智,表情沉毅。經過短時間的緊張磋商,他們把結論交給主席:“如果不拋開迄今為止自然科學最基本理論的約束,那麼即使做出最大膽的假設,這種事也是絕對不會發生的。換言之。如果事實無誤,它將動搖自然科學最基本的柱石。”
主席搖搖頭,果斷地下命令:“諾亞行動取消,太空人復原(他們沒有死?我激動地想)——也許我們有必要先在地球上把生命研究透徹。”他咕噥着加了這麼一句,又問道:“請問白王雷女士是否在演播廳?”
米高急急答道:“白女士因健康原因今天未能出席。請問是否需要同她聯繫?”
主席搖搖頭:“以後再說吧。我是想,也許科學家們應該從文學家的直覺中學一點什麼。”
三十分鐘后,飛船內人體復原機出口被打開,赤身**的保羅輕快地跳出來——傳真機是不傳送衣服信息的。兩名工作人員忙遞上雪白的睡袍,為他穿上。
我興奮地把輪椅搖近電視,我看到保羅臉上洋溢着光輝,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幸福得發暈的感覺!保羅接過另一件睡袍,步履歡快地返回出口,少頃,他微笑着扶一名少婦出來。少婦全身裹在雪白的睡袍里,只露出面龐——滿面春風的面龐,嬌艷如花,被幸福深深陶醉。
我幾乎象少女一樣歡呼起來,我絕沒料到,事情會出現如此喜劇性的轉折!
田青嬌慵地倚在丈夫肩頭,目光簡直不願從他身上移開,保羅則小心地攙扶着她,象是捧着珍貴的水晶器皿——他的小心並不多餘,再粗心的人也能看出,裹在白睡袍里的田青已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
哈哈!
這個過程是發生在兩塊生命全息碼的膠片上——可不是發生在兩個人身上!我頗有點幸災樂禍地想,這可夠那些智力超群、邏輯嚴謹的科學家們折騰一陣子啦!
註:胡狼的情況見拙作《科學狂人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