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端午節剛過，湘北的仲夏，儘管是晴天，也並不感到很炎熱。鎮集場上很熱鬧，擺攤位的商販們賣的都是夏季用品。春水買了一把非常漂亮的紙摺扇，扇兒的正面是濃艷的桃花，反面是空白。三叔拿過春水的扇兒正在看，忽然，有兩個穿紅色襯衣的少女往春水身旁走過去，春水不經意間看了下，驀然，他心裏一陣震動，有一個紅衣少女也回頭來看了他一眼，那不是他朝思暮想的倩華嗎？春水的眼裏都閃出了淚花兒，倩華回過頭去走了，春水還在失魂的望着倩華的背影。三叔故意拉春水，說：“春水，走，我們到那邊玩去。”

三叔示意的方向，正是剛才倩華走過去的方向，春水知道三叔是故意的，他不去，三叔拉也不去，他怕看到倩華，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三叔嘻嘻的笑着。待了一會，三叔才說：“春水，那我們到供銷社裏面玩去，看看有沒有好的布料，我想縫條褲子。”春水隨三叔去了，進了供銷社大門，裏面很多人，很擁擠，三叔忽然強拉春水說要他快些走，春水有些莫名其妙，嚷道：“三叔，急什麼？”三叔拉着春水，經過賣小圓鏡兒等的櫃枱，忽然停步不走，轉臉向春水笑着朝櫃枱邊努了努嘴，春水看時，猛然心裏熱烈跳動，離自己只有咫尺，竟然是穿紅色襯衣的祝倩華。三叔故意喊春水的名字，倩華此時也轉頭過來看春水。春水心裏好激動，他又感覺到了和倩華四目相對的一絲纏綿。片刻后，倩華的同伴，另一位紅衣少女，也對春水抿嘴笑了一下，她對倩華說道：“倩華，我們到賣布料的櫃枱去看，我看人家丫頭穿白色的褲子很好看，我也想去買一段白色的的確良布料，我也想縫條白色的褲子穿。”倩華去了。三叔忽然笑拉春水要跟着去，春水怎麼也不肯去，三叔還在笑嘻嘻的。

中午，春水和三叔到館子裏吃了餃兒當中飯。又在場上閑逛一會，看看供銷社牆上的電影廣告，今日電影是彩色戲曲片《劉巧兒》，三叔說：“劉巧兒，肯定又蠻好看。”

下午三點多鐘時候，場上沒多少人了，都陸陸續續回家去了，有些擺攤的商販在收攤位，有些還堅持的小商販在收回頭客。春水和三叔也回家去。

春水回到家裏，又打開新買的紙摺扇看，正面艷麗的桃花是水彩畫，反面空白，他忽然想着在反面空白題首詩，學着戲曲片電影裏面的公子哥，題首什麼詩呢？想了一會，有了，於是拿來毛筆和墨汁，提筆蘸墨在扇兒反面寫：

“杜宇聲催芳菲盡，

桃花扇上駐留春。

閑心正當慕摺扇，

鬧市忽然飄紅雲。

四目相看悄隱淚，

一心暗戀已銷魂。

初開情竇相思意，

千古情痴又一人。

文春水題於某年仲夏。”

詩寫好了，春水拿起扇兒得意自賞，忽然三叔來了，三叔拿過扇兒看，連聲誇道：“寫得好，寫得好，你的書法也越來越好了，我的書法硬是不如你。這詩是寫誰的？是祝倩華吧？”

“不是的，是我隨便寫着玩的。”春水狡辯道。三叔又說：“春水，這把題詩扇還差樣東西，你沒看到古裝戲電影裏的公子們拿的題詩扇還有垂下兩條漂亮的紅色穗兒嗎？題詩扇佩了穗兒就真的最好看。”春水笑着搖頭，“我哪裏有那東西？”

“我有。”三叔說：“剛買的，我是準備接在床上帳子掛鈎上的，我還沒用。我先拿給你。”三叔說后馬上去了，一會兒，三叔來了，果然拿了兩條鮮紅色的穗兒來，然後，拿過春水的題詩扇幫接穗兒，接好了，果然很漂亮，三叔拿起扇子擺弄一會，說：“怎麼樣？春水，我說嘛，你看，這才最好看。”春水笑着接過扇子。三叔又說：“春水，今晚上的電影又蠻好看，彩色戲曲片《劉巧兒》。”春水說：“那我們早點去。

下午六點鐘時候，春水洗了澡，對着鏡子梳頭，鏡子裏面，一個文靜儒雅長相秀氣的公子哥，他的頭髮較先前越發深長些了，差不多遮住了耳廓；他仍然梳着文雅雅的漂亮的小分頭。他換了一件魚白色的的確良襯衣，一條灰白色的長褲，一雙棕色的新涼鞋。還不到傍晚七點鐘，他吃過晚飯，三叔過來了，叔侄倆往電影院去。春水手持那把題詩扇，到了電影院，三叔仍去買票，春水站在台階上等，他今日很失望感，因沒看到他渴盼的倩影。正暗自傷神，三叔買好票來了，於是叔侄倆進門去。電影院裏燈火通明，現在離開演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但已經進場了很多人，正喧嘩熱鬧；鄉鎮的電影院不比縣裏，縣電影院每次放影都人多滿坐，所以，觀眾們都自覺對號入座。而鄉鎮電影院如果是盛大節日放影或者是當時流行的武打片座位會暴滿時，觀眾也會對號入座。但平常放電影人不會很多，觀眾們就不會去嚴格對號入座了，而是隨便選自己喜歡的位置去坐。三叔正瞅到一處滿意的位置，剛好還有幾個空位子，急喊着春水快點一起過去，驀然停電了，黑暗裏的電影院更一陣喧鬧。有手電筒的仍然照着找座位。三叔藉著人家的手電筒光仍然向剛瞅到的位置擠過去，春水跟在後面，終於坐下了。忽然又來電了，猛然，春水驚呆了，暗想怎麼會這麼巧？原來正在他的前一排離他最近的身前位置上竟然坐的是倩華，春水的心兒又在亂跳動，而三叔正側臉看着春水，三叔在得意地笑，三叔又故意大聲喊春水的名字，果然，倩華回過頭來了，脈脈的眼光看着春水，倩華今日換一件水紅色的襯衣，顯得越發嫵媚動人。春水的心跳得更加激烈，並有些不自然。但他的目光不舍地和倩華對視。正心馳神往。倩華旁邊有人喊她，她扭頭過去了。春水還在失神地看倩華腦後披肩的秀髮。離開演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三叔在春水手中拿過扇兒，看了看，搖了兩下，猛然，三叔胡鬧，竟揚手將扇兒朝前扔去，扇兒拖着兩條鮮紅色的尾巴飛去了，“拍”的一聲正落在倩華的身前，掉在倩華的腿邊，春水大驚失色，三叔卻在竊笑。倩華先是一驚，然後彎腰下去將扇兒撿了起來，打開看了看。春水看到，倩華正在看他題詩的一面，不禁心中又像懷了兔子似的一陣蹦蹦跳動。倩華轉臉過來了，看到春水面帶窘色，又看到他三叔還在竊笑，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嫣然笑了一下，將扇子收攏遞給春水，很禮貌地輕聲說道：“春水，你的扇子。”倩華紅潤的臉蛋更加動人。春水的臉色通紅了，輕聲說了聲，“倩華，謝謝你！”將扇子拿了過來。電影開演了，倩華扭頭去看電影。每次換影片的間隔幾分鐘，燈亮了，春水發現，倩華都要轉頭過來看他一眼，春水感到非常欣慰，甚至短時間內有一種說不出的幸福感，要熱淚盈眶。

電影快結束了，春水最先離開了座位，向影院大門口走去，他是怕等下人多擁擠出門時再看不到倩華。大門外寬寬的平台上燈光明亮，春水等候在大門外，片刻后，電影結束了，影院內一陣喧鬧后陸續有人走出了大門，隨後是一群一群的擁擠出來人，看到倩華的幾個女同伴出來了，後面是倩華出來了。春水的心兒開始跳動。倩華今晚秀髮披灑垂肩，穿一件水紅色的襯衣，下穿白色的長褲，白色的涼鞋。春水索性痴痴的注視倩華。倩華也放慢了腳步，注視春水。兩個年輕人，少男少女，兩雙眼睛在相互纏綿注視，要勾出情竇初開的夢。春水的心裏沒先前那麼慌亂了，是那麼安逸，舒暢，心醉神迷。他今日要好好的注視這個讓他近來朝思暮想，心馳神往的美少女。

倩華的同伴在笑催倩華快走，倩華先緩緩的腳步這才加快，到了平台邊下了平台，她再回頭觸碰了一下春水的目光，然後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去了。春水還在望着那方向發獃。

三叔擰了一下春水的肩膀，春水這才回過頭來，三叔笑道：“我們也該走了。”於是，春水無可奈何的和三叔走下了台階，向夜暮里走去。

春水對倩華開始苦苦的相思，他每日朝朝神情恍惚，沒人看到的時候，偷偷的流着眼淚輕聲低喚，“倩華，倩華，……我好想你。”他去上山砍柴或外去放牛，一個人時，想着想着眼淚流了了出來，又低聲喚道：“倩華，倩華呵，我好想你。”附近的山坡，田邊，到處都灑滿了他相思的淚水。

他每天都在期盼中，期盼鎮上場期快點到來，期盼鎮上有電影，他好去尋覓那個讓他斷魂落魄的身影。而每次都沒讓他失望，每次都能讓他神魂顛倒與意中人四目相觸，纏綿悱惻。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中秋節來臨，這天，春水在外偶爾聽到別人傳說，說倩華已經定親了，春水頓時心中痛苦萬分，暗暗裏失望的淚水如泉般涌。中午，因過節家裏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春水的叔叔和姑姑都來了，妹妹們都放了假，全家人快快樂樂的吃喝，唯春水喉頭髮緊，佳肴難咽。

春水心中自尋折磨，難已自拔的憂苦着，晚上失眠多夢，一晚上四、五個短夢兒，每個夢裏都有祝倩華，醒來時，想着想着又淚如泉般涌。

鎮上是五天一個場期，每逢場期晚上必然有電影，春水仍然每逢場期必然去鎮上趕集玩，每有電影也必然去看，且每次也仍然能看到倩華，也怪，倩華每次回過眼來看他時，她的眼神仍然似乎脈脈有意，總讓春水感到纏綿心動。春水往往如墜入雲裏霧裏，不知所向。生活中的倩華，每次是什麼打扮，穿什麼衣服，春水都能一睹她多種形式的動人的芳姿。更讓他魂牽夢繞。

後來又聽人說，倩華根本還沒定親，只是別人看到她有一次和她表弟一路走時而誤會了。春水聽到后，心情舒展多了。

這天，鄰組裏的劉組長來找文哲之有事情，在春水家裏，劉組長看到春水誇道：“文會計，你兒子長得好漂亮呵，一表好人才。講媳婦兒沒？喂，文會計，我們村裏有個丫頭長得好漂亮，祝倩華，我看和你兒子蠻般配，你怎麼不託人做媒講來做媳婦？”

文哲之說道：“祝倩華？就那退休國家幹部祝主任的丫頭？不行不行，你開玩笑，他家是什麼門等？我能高攀得上？這門不當，戶不對，我哪裏敢啟這個齒？”

劉組長說：“不過也是，人家說，養女兒攀高門，他那樣家庭的丫頭，可能要求很高。”

春水聽到父親和劉組長的對話，他心裏愈是苦楚難過。

春水天天抽時間練習二胡，會拉好多歌了，最近又學拉《莫愁啊，莫愁》，他是勸自己莫愁。

這天，村裏的廣播下通知，下午招開青年團員會議，春水是共青團員，下午要開會。春水是今年五、四青年節入的團。三叔也是那天入的團。

下午兩點鐘，春水和三叔來到了村部會議室，團支部李書記早到了，村裡總共三十多個共青團員，差不多也都到了。春水看到了倩華。倩華是老團員，她是去年五、四青年節入的團，比春水早一年入團。她入團不久，就去到鄰鎮一家工廠打合同工去了，今年五月中旬才又回來，所以，春水今年五、四青年節入團時候，倩華還沒回來。兩個月前，村裡開過一次團員會，當時春水和倩華同在一起開過一次會。春水看到倩華，他的心情好複雜。開會了，李書記作報告：主要是團員交三友的活動，意思是每個共青團員，要主動交兩個非團員青年為朋友，幫助非團員青年積極要求進步，做一個五好青年。……

春水這次看到倩華，開始有自卑感，因為前幾天聽到父親和劉組長的對話。春水素來性情靦腆，還偏內向，也不曾主動同倩華說過話。他今天盡量忍住，不去看倩華。

散會了，都分別時，春水還是忍不住看了倩華一眼。而倩華也報之以熱情的眼光。

冬季徵兵的時候到了，這天，村裏的民兵營長張營長來到春水組裏做宣傳工作，看到春水后說：“這孩子是個當兵的料，可惜他家只這麼個獨兒子。”文哲之當時在場，文哲之說：“張營長，現在獨兒子多哩，還興獨兒子不考兵嗎？我不顧慮那些，當兵是好事，如果我兒子考得起兵，我積極支持他去當兵。”

張營長笑着說：“到底文會計的思想進步，是的，現在獨兒子多。文會計，那你就讓春水去考兵吧，他去部隊是一定有前途的。他有文化，人也誠實。上次他參加民兵訓練，他表現不錯，項項都是優秀，他第一次打靶槍法就很准，打了個優秀，當時我還提他做了民兵訓練的副排長。”是的，春水在今年春季參加了民兵訓練，時間一個月，他表現很不錯，當時鎮武裝部長還表揚過他。

過幾天，春水果然得到通知，要他去考兵，他興高釆烈地考兵去了。他也渴望參軍，希望能考上。

面試是在村民兵營進行，全村有二十多名青年來參加。春水的身高、體重都合格；然後是目測，徵兵的人在牆上掛了目測圖，春水的目測結果是：左右眼都是一點二；標準視力要求雙眼都是一點五。

春水考兵的結果是因為視力不合格而打下了。他又心情十分沮喪，痛苦着想，自己都底怎麼了？考大學沒考上，考演員也沒考上，考兵也沒考上。我文春水來到這世界上做什麼的？我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