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神婚(一)

第 30 章 神婚(一)

狂暴的雷霆與閃電劃過風雨交加的夜空,天地陷在一片穿雲裂石的巨響中。頂上濃雲低垂翻湧,頂下大浪蒼混沸騰,颶風猶如盤旋的狂龍,將海面與蒼穹的距離,逼到了無限壓抑的程度。

一葉小小的木舟,就在這樣的風暴中震蕩翻飛。冰川摧折,大海如此廣袤,它脆弱得像是一尾羽毛,隨時都會被外力的災禍撕得粉碎。

又一道電光落下,扭曲的銀蛇照亮了海上相互攻訐的碎冰,也照亮了小舟的模樣。

那是一條嶄新的,可以評價為很漂亮的密封長船。未經漆着的白木,使船身呈現出象牙般優雅的乳白色,其上隱約雕刻着一些模糊蜷曲的花紋,以似金的銅粉塗抹,顯得古樸更甚於奢華。細長的船頭還簪着錦簇的團花,只是受了雷暴海嘯,還有狂風驟雨的連番折騰,上面的鮮花早已支離凋謝,只剩下幾根綁得嚴實的莖幹,光禿禿地掛在風中。

這不是一艘用來出海的船,甚至不是一艘適合下水的船,誰會如此暴殄天物,把它推到這樣惡劣的天氣里,推到正在大發雷霆的冰海上?

“……氣候這麼差,神對這次的祭品不滿意啊……”

岸上的人遙望着大海深處的糟糕天時,憂心忡忡地呢喃。

“不要胡說!”旁邊的人急忙呵斥,“這是風暴的考驗,每年送去的祭品都要經歷這個過程,是神在看我們的虔心!”

海浪肆虐得愈發猖獗,盤旋的漩渦攪動了無數只深不見底的眼睛,小舟於眼眶周圍搖搖欲墜、幾欲破碎,雷霆轟鳴的聲音響徹世界,有如鋪天蓋地的巨鷹,在流竄過天穹時發出恣睢的狂嘯。

一道裂紋已經從頭到尾地貫穿了這艘小船,橫木勉強地支撐着舟底,它再也受不起一點波瀾了,不過,倒不如說它能撐到現在才是一個真正的奇迹。此刻,海水滔滔不絕地灌進密閉的船艙,冰冷刺骨,完全澆濕了裏面鋪墊的厚重織毯。

雲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澆醒的。

他渾渾噩噩,大腦一團漿糊,只能感到骨骼碎裂的劇痛。他連一根小指都無法動彈,後腦一片冰涼,不知是血還是水。

……我怎麼了?

耳膜充斥着爆炸般的蜂鳴,世上所有嘈雜的聲音一齊湧進他的身體,雲池很想吐,但他的靈魂似乎是和身體完全分開的,只能感受,無從操控。

……我怎麼會在這裏?

海水還在源源不斷地流瀉進來,他的半個身子俱泡在寒意徹骨的冰水裏,不得擺脫,更不能掙扎。也許是船舶開裂的聲音,也許是冰層碰撞的聲音,亦或者是痛苦帶來的幻覺,不停有一種類似於譏笑的動靜,從四面八方細細碎碎地傳到雲池耳中。

我記得我之前可沒有被關在一個棺材裏,我是、我是在……

碎語越來越大了,雲池情不自禁地凝神細聽。不,不是別的,不是幻覺,那真的是譏諷的嘲笑聲!又尖又刺耳,帶着得意忘形的狂妄,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的受難。仟韆仦哾

“……快不行了呀,今年的祭品……”

“讓他死!讓他死!”

“……弱小成這個樣子,也敢妄想來到風神大人身邊……”

“讓他死!讓他死!”

似乎伴隨着這些惡的竊竊私語,風浪更加激烈,雲池的小舟也越發難以承受惡劣環境的磋磨。

死……我死了嗎?

雲池太困惑、太害怕了。我沒有死,我怎麼會死呢?我剛才還在……是了!我剛才還在一個山洞裏,帶領我的隊伍,一起感慨考古學界的重大發現,現在我怎麼會在這裏?

一捧寒涼的海水,就像一記無情的巴掌,狠狠摔在雲池的腦門上,他又深又重的打了個冷戰,總算想起了一點零碎的片段。

客觀來說,雲池既是一個繼承了父母遺產的富貴閑人,也是一個愛好冒險,並且經過了探險協會認證的探險家。他清醒前的最後一個重大時刻,是他領導的隊伍在人跡罕至的雨林中,發現了一個文明曾經留存過的遺迹。

——金色的壁畫栩栩如生,似乎擁有無窮奧妙的美麗,在昏暗的地下,仍然散發出流動的光彩,宛如夕霞般惹人注目。

……接下來呢,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出現在海上?難道是他的隊員冒進貪功,所以暗害了他……

不,不至於,探險隊組建的時間也不短了,雲池熟悉隊員的人品和道德,知道他們都是值得信賴,可以交付後背的好人,他們能有什麼暗害自己的理由?更何況,雨林位於莫斯基蒂亞地區的腹地,他們要跑多遠,才能找到一個可以拋屍的海啊?

正在他惶惶不安地苦想時,那些聲音又嘈雜起來了。

“好了好了,他死了!”

“死透了嗎?”

“死亡不曾憐憫他!他永遠也別想進入風暴神宮了,哈哈!”

“唉,死了就別鬧了,風神大人會怪罪我們的……”

什麼,誰死了,說我嗎?

打心眼裏,雲池對這些聲音並無一絲好感,並且充滿了厭惡,他正欲大聲反駁,身上卻忽然沉沉地一墜。

或者說,那不是來自身體的重量,而是來自靈魂的重量,他彷彿被人從天上砸到了地底,經過這麼一下,雲池驟然睜大眼睛,“哇”地吐了一大口混着鹹水的血!

“咳、咳咳!”雲池突然就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他吃力地抬起手臂,護住頭顱,感到外面大作的狂風果真開始逐漸平息,翻湧波盪不休的海水也慢慢開始變得寧靜。

太奇怪了,這到底是什麼情況,風神?他們是在說真的風神,還是詭異的代號?無論如何,自然的偉力怎麼可能受這幾個令人嫌惡的小聲音操控,他究竟流落到哪兒去了,楚門的世界嗎?

這時,一個特別尖利刺耳的叫聲忽然橫插進來,震得雲池腦瓜子生疼。

“不!風神大人要回來了,要是讓他看到我們謀害祭品,他一定會殺了我們的!”

“什麼?!快快快,把他處理掉,把他處理掉!”

“對,不能讓風神大人看見!”

我的天啊,到底是什麼鬼?

雲池來不及破口大罵,身下遍體鱗傷的破爛小舟就劇烈地猛搖了一下,大浪高速旋轉,風聲呼號大作,猶如一隻不可抵抗的巨手,將他牢牢抓在其中,狠狠地不知名的遠方用力投擲——

雲池在船艙底部重重地疊成一團,他眼前一黑,從此失去了意識。

·

祂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嗅了嗅冰海上傳來的水汽。

新神又在放任自己的力量,攪亂大海的波濤……換在以往,這一定是不可饒恕的過錯,但是時代更迭,世界也在變化,舊的法則和律令,早已無法約束新生的神明了。

祂輕輕地嘆了口氣,感覺到可怕的飢餓感,正在自己的肚腹處醞釀。

該去尋找食物,填飽肚子,再捱過太陽升起,月亮落下的一天了,祂想。

於是祂起身,小山般巨大的身軀,震得松枝簌簌作響,松枝上的殘雪同時不住地彈落四濺。林間休憩的動物們畏懼這頭龐然大物,全都驚恐地逃竄紛飛,驚得樹林裏嘰嘰喳喳亂響。

我是不會食用你們的血肉,接受你們的供奉的,祂一邊想,一邊拖着沉重的身軀,笨拙地朝海邊走去,我鍾愛的餐醴一直在冰海中繁衍生長,它們維繫了神譜的繁榮發展,也見證了神譜的凋零落敗……或許,它們還終將見證我的消逝,見證最後一位舊神的結局。

祂慢慢朝着海岸走去,感到涼爽愜意的微風,溫柔地環繞在自己的頰邊。祂走過群山,群山回蕩着祂曾經的恩賜;祂走過溪水,溪水沖刷着祂昔日的光輝;祂走向未知未明的大海,大海以沉默相待它舊日的主人,不願向祂誇耀如今豐饒的物產,乃是不屬於祂的財富。

它們齊齊嘆息:薩迦,離開吧……你不再屬於這裏了,離開吧……

祂充耳不聞,不欲徒勞地開口說話,打破自己多年的沉默。祂只是固執地向前走,一直等到鼻尖挨到蕩漾着碎冰的海面,再將整個身子滑進海中。

在海下,祂的動作立刻變得靈活百倍。不曾開智的魚群察覺到了神祇的氣息,急忙害怕地散開,祂也不去揮爪抓捕那些自以為靈巧的小東西,而是一路下潛至海床,一個接一個地掰下飽滿肥美的大海膽,再把它們塞進自己胸前的毛兜里。直到塞得裝不下了,祂才原路返回,孤零零地團起身子,仰躺在海面上。

對其它生物來說棘手鋒利,幾乎可以當做武器的長刺海膽,在祂手裏就像絨毛球一樣溫順柔軟。祂掰開一個,用爪子捧着海膽殼,湊近了吸那香甜的膽黃。

祂吃得快,倒也不吃凈,只是吸個大概,便向下扣進海里,用殘餘的膽黃去喂那些勇敢一些的小魚。祂一個個地掰,一半半地放,很快,身下就聚集起了一大群魚。

如此“下潛——浮起”地反覆幾次,吃得差不多了,祂才帶着幾枚剩下的大海膽,往岸上游去。

身邊似乎飄來了什麼東西,也是白白的,但不像浮冰。

祂難得好奇,不由伸出爪子,把那東西夠到自己面前,捧起來看了看。

船木?這看起來像是一艘祭祀之船的船木啊,是前夜那陣風浪造成的嗎?

祂又嘆了口氣,就算不滿意自己的祭品,又何必把祭船弄成這副樣子呢?祭船上放的,通常都是稚嫩的幼崽,人們願意拆散自己的家庭,向神表示虔誠的忠心,你又何必……

等等,幼崽?

祂僵住了。

船都碎了,那裏面的人呢?

祂焦躁地直起身體,在海上抓捕東來西往的風,試圖嗅出一絲陌生的氣味。

的確,海風中有血的味道。但大海早已不是祂的領屬,祂居住的島嶼,也成了日漸被人遺忘的棄神之地,祂走得越遠,力量流失得就越快……

不對!在這邊,血味朝着陸地的方向去了!

祂竭盡最快的速度,朝着目的地的位置分水破浪、疾馳而去,再匆匆忙忙地跳上海岸,左顧右盼,到處張望。

真的……是真的!有個活的幼崽正躺在祂的海灘上!雖然受了很重的傷,滿身是血,靈魂也不穩地顫抖……但他畢竟還活着!

祂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懷中的海膽丟了一路,祂也顧不上食物,只是用圓而厚的爪子把幼崽揣在懷中,再警覺地四下看看。

很好,沒有一個新神的目光正在注視這裏……那麼,現在他是我的了!

祂欣喜地呼吸,久違的快樂滿漲了祂毛絨絨的胸膛。抱着幼崽,薩迦徑直躲進了雪深的林中,再也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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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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