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果核之王(二十九)

第 29 章 果核之王(二十九)

春去秋來,夏過冬至。

江眠和他的人魚徜徉在各大海域之間。他們去過永遠夏日炎炎的赤道大洋,在那裏,江眠第一次嘗到了現摘現開的新鮮椰子,拉珀斯好奇地握着堅硬的果實,不小心戳爆了兩個殼,將椰汁濺得滿手都是,惹得江眠哈哈大笑;

他們也去過氣溫寒骨的極地,冰川上的動物都有着豐厚的脂肪和毛皮,生活在那裏的魚也肉質緊實,鮮甜而有嚼勁。在無風無月的夜晚,江眠躺在拉珀斯身上,就着魚肉,仰頭看漫天極光,猶如幻河一般跨越天際;

他們驅趕過暴風雨,在大浪滔天的海上,與雷電和颶風做驚險刺激的遊戲。拉珀斯教他如何分辨氣候,如何通過嗅覺辨認這是可以嬉戲的玩鬧時間,還是需要下潛躲避的海怒之日……

他們也懲罰,並毀滅那些膽大妄為的捕鯨船。面對江眠,拉珀斯可以變成天底下最溫柔、最有耐心的老師。他引導江眠正確地使用發聲器官,告訴他說,在人魚身上,聲音正是眾多可以盡情展示的奇迹之一。

當江眠只發出了一道了音波,便成功地熔化了捕鯨船的導航和通訊系統,讓它在大海中央笨拙地打轉時,他和拉珀斯聽着船上越來越驚慌的動靜,就像兩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縮在珊瑚礁裏頭笑成了一團。接着,他們又彼此追逐着,游曳到了別的海域。

江眠要補償自己被禁錮的童年,拉珀斯則要補償那些本該和伴侶一起耳鬢廝磨,卻不得不遺憾缺失的日子。他們從未對彼此說過一句愛,但他們的紐帶是如此根深蒂固、堅不可摧,每一次雙目對視的時刻,都會加深這種永不幹涸的熱情。

他們不爭吵,不分歧,也不冷戰。過去,江眠曾在閑暇時聽研究所的那些人討論過,關於一段真正健康的關係究竟會是怎樣的雛形,因而他也會思索,他和拉珀斯的戀愛關係是健康的嗎?拉珀斯尊重他,讚美他,從不違拗他的心愿和意圖,自己也是如此。可這樣看來,在這段靈魂共生的情感里,他和拉珀斯都太依賴、太迷戀對方了,他們交纏得如此緊密,當中幾乎插不進任何別的東西。

當然,這不是說不好,實際上,江眠有時甚至會感到隱隱的恐懼,因為他所得到的東西過於美妙與不可思議,他不得不為此懷疑自己,想像這會不會是一場總要醒來的夢。

對此,拉珀斯做出的評價是:“我不懂你,珍珠。”

想了想,他改用更加流暢的人魚語:【你是被人類養大的半個人類,雖然人魚的壽命很長,你在海里度過的時間,將會比陸地上的時間長几十倍不止,可這二十年的基礎,已經讓你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於人魚的生命。我不懂你,因為你的思維幽邃細膩,想法也無窮多變,你會思考,但我們的一些同族,早就被強大的力量和漫長的生命慣壞,成為了只憑藉本能行事的凶獸。】

【這一點讓我苦惱,也讓我快樂。我還不夠了解你,因此每次猜中你的心思,都會覺得喜悅,覺得離你的心更近一步。】他的手在江眠背上打着舒緩的小圈,【你瞧,浪花行跡不定,大海也變化無窮,沒有什麼是原封不動的,一如你在成長,並且這種成長不會固定。只要你在一天,我的喜悅就不會消散。】

他露出溫柔的笑容,金眸閃閃發亮:【我足夠了解我自己,所以,我能夠向你保證這一點。】

江眠流淚了,他把身體揉進拉珀斯的胸膛,在人魚的嘴唇上留下了一個甜蜜的,長久的,使魚尾蜷縮的熱吻。

第二年,他們回到了德雷克海峽,風暴港灣,江眠真正的家鄉。

拉珀斯的父母仍然是掌管這片海域的統治者,這隻取決於拉珀斯想不想現在就接手那個貨真價實的王位,但是對於一片海洋的君主來說,拉珀斯仍然太年輕了,他甚至不到一百歲。

而且,他更願意和江眠待在一起,壓根不願浪費時間,將多餘的眼神分給別的人或事。

牽着江眠的手,拉珀斯終於帶他去到了潮汐圖書館。在暗無天日的海淵,江眠聽到了無比浩大,飄蕩近乎樂聲的呢喃細語,宛如降落在海底的一場細碎大雪。冥河水母拖曳着數十米的絲綢擺尾,在星河般的光帶中優雅迴旋,這是海洋的低語,與此同時,遠方也傳來了鯨類的長鳴,猶如清澈的晨鐘,毅然穿越了所有浮雪碎雨的聲響。

【用人類的話來說,】拉珀斯拉着他的手,【也許……這裏是一個約會聖地?】

江眠笑了,這裏是深海,他必須使用人魚的聲波交流,他認同道:【名副其實。】

在海崖上方,漫天螢光的映照下,他們接了一個又輕又長的吻。

至於沉船地,則是江眠標記為第一熱愛的冒險場所。他是拉珀斯的靈魂伴侶,海下沒有哪個失去智慧,試圖送死的生物敢於傷害他,江眠來不及展開他的好奇心——譬如,他想從背後偷偷靠近一隻過於小而鮮艷的八爪魚時,對方就已經察覺到了雄性人魚發出的濃重威脅,急忙慌裏慌張地噴出一大團墨,然後竄進黑暗的海水裏,不見了。

這不禁讓江眠十分氣餒。

在這種情況下,拉珀斯必須把王庭下面的沉船點告知於他,並且給了他一張人魚做遊戲時專用的藏寶圖。

必須承認,江眠找得開心極了。他在那些7世紀到17世紀的沉船群里穿梭,海水腐蝕了一些東西,但是留下了更多。絲綢的、木製的、象牙犀角的、漆和皮的……諸多材質的藝術品,早已在鹽分和凝結的作用下破爛朽壞,可是那些礦物的、青銅的、金銀的、錫鋁的、陶瓷的……都還保存得近乎完好無損。江眠就從一艘古老的商船上,找到了一尊看起來簇新的青銅鸚鵡螺擺件。

擺件的工藝堪稱精巧,那種青色也非常美,江眠決定將它擺放在他和拉珀斯的巢穴里,連同拉珀斯之前找到的人魚雕像和綠寶石長叉一起,作為新家的紀念品。

“毛毛,”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拉珀斯決定開口,“這是什麼?”

在他面前,一尊大理石的人魚雕像直直地立着,手握一根綠油油的叉子,頭戴一頂青色的鸚鵡螺。

“藝術。”江眠矜持地頷首,“藝術就是混搭。”

拉珀斯張了張嘴,困惑地露出尖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重重點頭:“……好!很有格調。”

第三年的時候,他們遇到了泰德。

當時,拉珀斯控制了研究所之後,他先是吸收了一部分人的記憶,知道泰德對江眠較常人更加友善的關係。這個陸民膽怯、懦弱,並且無能,但在當時的環境下,他畢竟保留了一部分的心軟,願意對江眠展露人際交往中的善意。

人類通常認為,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卻很難,為了這點困難,拉珀斯特許他乘着船離開那裏,不必受永生仙水的苦楚。

江眠浮上海面,望着那個站在船頭的人影,拉珀斯悄悄地出現在他身後。

“他看起來還不錯。”江眠向後靠,腦袋輕輕枕在伴侶的胸膛上。

“我放他走,送他一條船,”拉珀斯邀功般地回答,“他看起來當然不錯。”

江眠笑了,西格瑪研究所徹底毀滅,西格瑪集團的海上勢力也受到了毀滅性打擊,泰德幾乎成了一個三不管的流亡人員,只要他想,那艘當時跟隨他出海的科考船就是他的。

泰德轉過身,他似乎在海上發現了什麼,不等他跑過來看個究竟,江眠揮了揮手,就帶着拉珀斯,一同下潛到了海里。

【還是離遠點比較合適。】等到船身在大海上縮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小點,江眠說,【對他有好處。】

拉珀斯不在乎一個陸民,他只在乎江眠,見到伴侶略微悵然若失的樣子,他想了想,不動聲色地打了個唿哨。

不一會,海浪翻湧,幾隻活潑的小海豚悄悄從背後游過來,冷不丁地頂了一下江眠的腰。

“哎喲!”江眠嚇了一跳,他回頭一看,看到這些活潑得像小狗……不,比小狗還要活潑的小東西,頓時眉開眼笑,將那點悵然拋到了九霄雲外。

海豚的天性靈動聰明,即便是拉珀斯這樣的深海人魚,也不會冒然將它們加到食譜里,對待它們的方式,更類似於對待一個滿海亂竄的寵物。並且,它們是需要時常上浮海面,用肺呼吸的哺乳動物,年幼的小海豚更加需要長輩的照料,人魚看到了遇困的海豚,通常會施以援手。

也許在海豚眼裏,人魚就像一個長得像人,但是強大了太多的飼主家長?江眠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着小海豚在珊瑚礁里滾來滾去,在水母群頭頂滾來滾去,然後再到拉珀斯身上滾來滾去……雄性人魚耐心地看護着這幾個熊孩子,時不時送小海豚上水面呼吸。

玩累了,江眠與小海豚們揮手道別,目送它們回到自己的族群中。一人一魚浮出海面,江眠被拉珀斯抱在懷裏,看到遠方夕陽西下,金紅的霞光粼粼萬丈,潑灑在寧靜的大海中,宛如數不清的碎火,在雪白的浪尖上熊熊跳躍。

“太陽下山啦。”江眠說。

拉珀斯困惑地說:“太陽下海了。”

江眠忍住笑,接著說:“星星升起來啦。”

拉珀斯很贊同,說:“月亮也快了。”

海風漸漸變得濕冷起來,假如江眠還是單純的人類,這會他得用羽絨服把全身都牢牢地包裹起來,方能抵禦這種低溫,但人魚的血統已經使他不懼嚴寒與高熱了,他只嗅到撲面而來的風中,仍然殘存着陽光的味道。

太陽徹底落下了,繁星開始閃耀,月亮從另一側升起,用柔和的光芒覆滿海面,猶如清寂的大雪,將波濤凝為了銀白無暇的浩蕩鏡面。

“人們常說,”江眠靜靜地開口,“在太陽下山後,月亮升起前的那一刻,是一個人一天中最孤獨的時刻。”

拉珀斯不解地說:“這只是一個很尋常,但很美的時刻。”

江眠笑了,躺在伴侶懷中,不由睡意上涌,他偏過腦袋,前額抵着人魚的頸側,喃喃地重複着對方的話:“是啊,只是很尋常……但很美,而已。”

在屬於他們的悠長光陰里,舊日翻篇,新的一天又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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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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