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果核之王(二十三)

第 23 章 果核之王(二十三)

江眠引導拉珀斯沉進水池,自己則去準備洗漱需要的用具。

“你打算,做什麼?”拉珀斯好奇地問道。

那些細碎的魚鱗,他只要甩甩頭髮,再去水下晃悠一圈,就能盡數洗掉了,但江眠要為他清理身體——這可是人魚在確立關係之後才有資格享受的待遇,他如何能拒絕這麼大的誘惑?因此乖乖地浮在水面上,專心等着江眠的動作。

江眠拿來了他的海鹽味香皂,以及他使用的梳子、洗髮水和護髮素。

“我猜,你們在海下,應該用不着洗頭髮吧?”他用手指整理着拉珀斯的長發,先捋下一些細小的碎鱗,以及魚皮魚鱗上分泌的黏液。

接着,江眠浸濕梳子,細緻地梳開拉珀斯縷縷纏繞的頭髮,假裝沒有看到它們自主蜿蜒的模樣。

“海里,都是海水,”拉珀斯不解地說,“為什麼,還要洗?”

江眠笑了,拉珀斯的黑髮又多又密、堅韌粗壯,每一根都像是柔軟的銅絲,閃耀着光亮的漆色,擁有驚人的強度。他梳開了一束,另一束就悄悄地爬到他的腿上,綿綿地纏繞他的腳踝。

“咳,拉珀斯?”江眠清了清嗓子,“怎麼,你的頭髮是活的嗎?”

拉珀斯快活搖擺的魚尾一僵,他支支吾吾:“嗯、嗯……不是!”

江眠忍住笑,沒有再理會這些不安分的頭髮。放下梳子,他掬起水,打濕拉珀斯的發頂——儘管這麼做是多此一舉,但他發現,自己實在很喜歡看那些水珠滾過漆黑的長發,滾下人魚的脖頸,滾動在他強健結實的背肌上,接着再融進水池的景色。

他一邊澆濯,一邊低聲問:“那麼,我最後也會變成人魚嗎,像你這樣長出魚尾,還有鰭?”

纏繞着踝骨的髮絲悉數退去,雄性人魚在水下輕輕牽住青年纖細的腳腕,溫柔地摩挲那裏,讓江眠慌張地呼吸了好幾下。

不,已經不會了,珍珠,拉珀斯的目光黯淡下去,你的人魚血統已經退化太久,你習慣於當一個人類,也已經太久。如果能再早十年、八年,哪怕只是早五年找到你,我一定能讓你回歸人魚的形態,可現在……

他的語氣,變得同流水一樣低沉和緩:“你會有鰭。但是尾巴,你的雙腿,經不起那麼大的變化。”

江眠急忙問:“那我還能和你一樣,在水裏呼吸嗎?”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兩側,這些天來,那裏和踝骨處的皮膚一樣,都是時常發癢發熱,這令他不得不多想。

“當然可以。”拉珀斯枕在他的膝蓋上,呼嚕嚕地說,“我會讓你吃好、吃飽,你的身體,會得到足夠多的營養,到時候,你的人魚器官,會慢慢發育完善,我就帶你,回家。”

江眠吸了吸鼻子,低聲說:“好。”

他拿起洗髮水,在手裏擠壓。實際上,人魚的嗅覺極其敏銳,他們自身就長有辨彆氣味的嗅囊,因此,應當是對這些附加人工香味的產品敬而遠之的,但拉珀斯嗅了嗅那股香味,一下就滿意地分辨出,這是江眠發間長存的味道。

嗯,甜!

江眠揉出豐富的泡沫,在拉珀斯的發間犁過,對人魚來說十分柔嫩的指甲,細細地刮擦過頭皮。雄性人魚滿足地在江眠身前低下頭顱,胸口發出低沉的隆隆聲,時斷時續地哼着小呼嚕。

他的血液里似乎都充滿了軟乎乎的絨毛,江眠只是摩擦他的髮根,他卻一路癢到了尾巴尖兒,必須來回甩一甩,才能緩解那股在江眠懷裏打滾的衝動。

青年不由露出狡黠的笑容,細長的十指埋進發間,捻開柔滑的泡沫,緩緩按壓人魚的頭皮,猶如用力地彈奏,按完一遍,再用指節敲擊應該是穴道的位置,有條不紊地推捏——他為江平陽學會了按摩的手法,現在,他決定在人魚身上也實驗一下。

拉珀斯睜大眼睛,神色非常茫然地望着前方。

“這是什麼?”他小聲問。

江眠抿住嘴唇,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他清了清嗓子,無辜地說:“這是按摩。你以前沒做過嗎?”

不,聽起來拉珀斯真的發出一種聽起來很委屈的小聲音,他哼哼地低鳴,如此之近的距離,江眠完全可以看到,他的脊椎不住發抖,產生着最細小的起伏波動。

拉珀斯的聲線打顫:“我,沒有……”

他長逾兩米的魚尾伸長又縮緊,渾身的肌肉緊繃再鬆懈,鱗片陣陣清響,看起來就像一座快要噴發的火山,哼唧的聲音也越來越大。江眠膽戰心驚,生怕拉珀斯失控,不敢再逗他了,急忙停了手。

“好了!”他說,“可以嗎?”

拉珀斯眼睛都直了,失魂落魄地“嗯嗯”了幾聲,看樣子並不想讓江眠停下。江眠趕快開始沖水,進行下一個環節。

他捧起水,搓着人魚的髮絲,看見污水被觀測室的凈水系統抽走。待到完全沖洗乾淨了,頭髮煥然一新,魚鱗和黏液盡數不見,他便拿起護髮素,自發中的位置仔細塗抹,直至長發的觸感如絲綢柔滑,氣味也甜蜜芬芳,他才停下手,將它們晾在自己的腿上。

“稍等一會,”江眠說,“然後再沖一遍,就洗好啦。”

人魚的神色如夢似幻:“雖然麻煩,但是很舒服……喜歡。”

江眠笑道:“那是因為你的頭髮太長了,又這麼多,洗起來當然麻煩了。”

他愛惜地撫摸着人魚的長發,與對方輕聲說著話:“算起來,熱潮期還有幾天?”

拉珀斯靠在江眠的腿上,溫柔地吻着他潔白的皮膚,“可能,還有四五天,第一次,不會太長的。”

“還有四天啊。”江眠憂慮地垂下頭,“可是,到了後天,西格瑪集團的執行官就要來了……”

拉珀斯立刻抬頭看他,金眸深處,有異常冰冷的東西閃過。

“他們,打擾到你,讓你覺得不舒服了嗎?那麼,我會第一時間,處死他們。”

“不是這個原因,”江眠趕緊解釋,“過去,永生仙水還沒開發出來的時候,研究所只是集團里居於二流的的機構,可是這些年來,研究所已經成了集團最重要的核心,甚至可以和總部分庭抗禮……”

他皺着眉:“因為這個緣故,總部這些年愈發提防,每次到訪,必須要總負責人和研究所的高層集體迎接,還要說一些特定的暗語……具體流程我倒不是很清楚,但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稍微放下戒心,否則,執行官怕是連大門都不會往裏邁一步。”

“法比安怎麼樣了?”江眠問,“如果他傷得太重,缺胳膊少腿,或者不能說話,那就太打草驚蛇了。”

拉珀斯微微笑了一下,江眠正在給他沖洗頭髮,此刻,他發間的氣味也開始變得和毛毛一模一樣了,這讓他怎麼能心情不好?

“他沒事,”人魚漫不經心地說,“到時候,我就放他出來。”

·

對於拉珀斯來說,第一重要的事情,是陪伴江眠度過一個稱心合意熱潮期;但是對於江眠來說,如果能將西格瑪集團的總部和研究所一起深埋地底,葬送關於永生仙水的一切遺產,就算是為紅女士報了仇,也不枉他在這裏蹉跎的二十年光陰。

至於江平陽的遺物,沒了法比安的阻礙,江眠已經整理出了他的手稿、論著,還有被拆得零零碎碎的筆記本。他收得越多,就越是沉默,到後來,被研究所視為最高機密,鎖在機要庫里的個人終端,江眠已經不太想動了,他準備等到先處理完西格瑪的事情之後再說。

提起法比安,到了執行官訪問研究所的前一天晚上,江眠果然看到了許久未見的老熟人。

嚴格來說,其實這算不得什麼“許久未見”,距離江眠重獲自由的日期,僅僅過去一周而已,但這一周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以至於他再見到這個品格低劣的老熟人,竟覺得恍如隔世。

尤其是,法比安當前的模樣變化之大,真的叫江眠愣了好一會。

從前,他是個身強體壯的白人男性,儘管年過四十,可是因為保養得宜,還服用過永生仙水,看起來頂多三十齣頭,尚處於血氣方剛、青春強健的年歲。他一個人的體格,就頂了兩個半的江眠,所以當日才能僅用一隻手,就讓江眠無法掙脫。m.

然而眼下,不要說血氣方剛了,他簡直是老態龍鍾,活像被歲月無情地榨乾了最後一絲精力。

法比安的頭髮仍然是棕黑的,可是發質之虛脆,彷彿輕輕一吹,滿頭稻草似的亂髮就會化成枯槁的灰。他灰藍色的眼瞳神光全無,佈滿了乾涸的血絲,面頰深深凹陷,身上壓根瞧不到有肉。德國人站在那裏,竟讓人恍惚幻視了一具嶙峋的骨頭架子。

果然和拉珀斯說的一樣,法比安沒事,他的身上沒有一絲傷口,可是看起來,他卻彷彿受盡了天底下所有的折磨,甚至不得不透支全部的壽命,來抵禦它的戕害。

“你看,他是不是很好?”水聲浮動,人魚聳立在江眠身後,俯低身體,依戀地抱住青年,“我沒有,騙你。”

江眠轉過身,仰頭望着人魚,躊躇了:“要說不好,那確實沒什麼問題,可要說好……他這樣是不是太憔悴了,能混過去嗎?”

青銅王嗣笑了,他的眼眸燃燒着岩漿的金光,眼神略微瞥過行屍走肉一般的法比安。在江眠看不到的角度,德國人忽然開始拚命地發抖,幅度之大,就算說他在激烈的狂舞也毫無違和感。不過,無論他怎麼抽搐扭曲,他的牙關始終咬得死緊,喉嚨也不自然地攣縮着,不曾讓江眠聽到一點多餘的動靜。

“肯定可以。”拉珀斯溫柔地勸說,“不要擔心,他不會,出問題的。”

人魚豐密的長發徹底散開了,猶如一件漆黑的斗篷,完全包裹住了江眠的身體,也籠罩了他視線兩側的死角。

趁江眠不注意,拉珀斯飛快地啄了一下他的眼角,說:“吃東西,你餓了。”

“哎!”江眠阻攔不及,只得瞪着人魚,“這可不是朋友的界限啊我跟你說。”

拉珀斯委屈:“可上次不是答應,比朋友,還多一點……”

雄性人魚嚴嚴實實地抱着江眠,水浪涌動的聲響一直不曾停歇,他們轉身離開,絮絮叨叨的說話聲,同時漸行漸遠。

在身後,那具被拋下的、枯長沉默的人影,仍然在瘋狂失控地掙扎。他以十指拚命撕扯着自己的皮肉,似乎為此將五臟六腑、腸腸肚肚全部翻出來都不覺得恐懼,反而是種終極的解脫。

然而,他製造出的傷口轉瞬癒合,快得彷彿是一場徒勞的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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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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