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果核之王(十九)

第 19 章 果核之王(十九)

“可是,潮汐文字不是要去固定的地點,才能聽到具體內容的嗎?”江眠打開個人終端,問拉珀斯。

“我知道,每一本潮汐文書的內容。”拉珀斯回答,包括塞在你搖籃中的那本。

光屏展開,拉珀斯細細打量着照片,然後張開薄薄的嘴唇,發出一種低沉的吟嘯聲。

那是大洋的退涌,潮汐的吟嘯,朝夕晦朔、日月奔流的一千個年頭過去,山川仍未失色,當中傳誦的故事仍有不竭的花朵可以盛開。

江眠被徹底迷住了,他出神地聽着,他不懂人魚的語言和文字,但有一些東西卻是共通的,譬如真摯的情感,譬如拉珀斯溫柔的眸光。

“它講的是什麼?”江眠輕聲問。

拉珀斯回答:“這是,故事集。”

“故事集?”江眠回過神來,有點傻眼,“是……關於什麼的故事?”

“從古至今的,奇異者,與祂們的伴侶,結合,所誕生的傳說。”拉珀斯說,“冰海的統治者,背負祂的信徒;海洋更盡頭的彼方,有人面蛇身的凶神,以及祂的祭司;還有,地心岩漿的最深處,遊盪着四蹄的魔馬,與救治它們的人……諸如此類。”

拉珀斯總結:“古老的傳說、寓言,被你們,稱作睡前故事的東西,就是,石板書。”

江眠:“……什麼。”

江眠:“什麼?!”

就只是這樣?只是睡前故事,只是傳說,而不是記載着什麼人魚史上的重大事件,族群秘辛,乃至其它不可告人的秘密嗎?

縱然知曉研究不分高低的道理,但一想到江平陽同石板書死磕十幾年也不得其法的模樣,江眠就覺得心頭百般滋味,實在複雜難言。

拉珀斯迷茫地問:“什麼什麼?”

“不,我是說,我的意思是……”江眠的嘴唇彷彿打結了,“那紅女士看到石板書之後神色嚴肅,也只是因為……這是潮汐文字,是王族才能用的嗎?”

“我想……”拉珀斯罕見地猶豫了,“是的?”

雄性人魚探尋着江眠的神色:“這是專門為,剛出生的幼崽,放在襁褓的,啟蒙書。”

你的養父能得到它,正是因為它就放在你的搖籃里,這是你的文字,你的書,你有沒有想起什麼,珍珠?

江眠嘆了口氣。

算了,人死如燈滅,就算石板書上真的記載了什麼高深奧妙的秘密,對於江平陽來說,又有什麼用呢?

儘管襁褓、啟蒙,這兩個詞的組合,為江眠帶去了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但他沒有深究,只是苦笑道:“你知道,這些年來,我的養父和研究所為了破譯石板書,投入的人力物力不可謂不多。只是越強求,越求不得,越求不得,他們越是認為,石板書的內容,一定是無比重要的東西。”

拉珀斯對他的伴侶噘嘴:“睡前故事,也很重要。”

“當然。”江眠安慰他,“即便是睡前故事,那也是人魚的睡前故事,只是……它們都是基於真實創作的嗎?”

江眠感到困惑,冰海的統治者、人面蛇身的凶神、魔馬……這聽起來可比人魚玄幻多了,難道深海人魚的睡前故事都是這個風格的?

“不一定,”拉珀斯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就像,人類之前,也覺得,我們是假的。”

江眠仍然沒有在意“我們”這個稱呼,他興緻勃勃地舉起紙筆:“請問,它們都有什麼具體的情節?”

哦哦,拉珀斯轉動尾鰭,在水下扭出許多變幻莫測的花樣,他是不會忘記的,珍珠從沒聽過這些耳熟能詳的幼崽故事,他被人類偷走了,如果他現在要求遲來的小寶寶時光,那麼,拉珀斯會把這個命令當成法則和至理一樣執行。

“好的,好的。”雄性人魚發出歡喜的哼哼,波光嘩啦搖曳,他就像一艘船舶,完全浮在水面,水流涌瀉下去,很快就完全露出他的鱗片,以及乾燥、閃光的肌膚。

江眠目瞪口呆地看着,人魚的控水能力無疑是匪夷所思的,他正要為此說些什麼,拉珀斯就伸出強壯的臂膀,覬覦已久的大爪子從江眠的腋下輕輕穿過,就像抱起一隻貓一樣,急不可耐地把他抱到了自己胸前。

“哎呀!”江眠叫道,他似乎變成了一把小勺子,如此密不可分,牢牢地貼着身後的大勺子。人魚快樂地抱着他,江眠還是第一次直觀地認識到雙方的體型差距——他坐在拉珀斯的胸腹處,兩條腿則搭在蜿蜒的魚尾上,只有腳尖能勉強挨着水面。

這像極了搖籃,只不過,這一定是天底下最熱、最合身、最珍貴的搖籃。

江眠坐卧難安,哪怕隔着衣料,他也快被相貼的熱度蒸熟了。他面紅耳赤,結結巴巴,舌頭幾乎在嘴唇里打了十八個結:“我、我、你,不……”

拉珀斯的手臂緊緊地嵌着他,肩膀高興地顫抖着,他小心地晃了晃江眠,嘀嘀咕咕地解釋:“要聽睡前故事,那我是床。”

江眠咬住嘴唇,不知為何,他的心臟喧鬧不停,胃裏好像也充滿了一群興奮撲騰的蝴蝶。

天啊,這話簡直傻得又可笑、又可愛,有人能相信嗎,其實拉珀斯就是這樣一個大而甜的棉花糖人魚?

“躺下吧……”拉珀斯嗅着伴侶柔軟的黑髮,兩顆心臟交替轟鳴,瞳孔也漲得大大的。他挪動魚尾的角度,避免那些因為亢奮而豎起來的鱗片刮到江眠的小腿,繼續用甜蜜的嗓音哄他,“躺下嘛。”

江眠決定放棄掙扎。

他就胸一躺,人魚的氣息包圍了他,熱量輻射着他,水下靜謐清涼,水上則熊熊燃燒着一個海洋的國。

“很久,很久以前,古老的冰海,居住着古老的神和人……”拉珀斯說,如果聲音可以收集在瓶子裏,那麼人魚的聲音一定是最清澈醇厚的美酒,叫江眠喝一口,可以一直醉到來年的春天。

肚子裏的蝴蝶漸漸融化成了粘人的蜂蜜,他的手漸漸鬆開,紙和筆不自覺地滾落在雄性人魚身上。

江眠閉着眼睛,睡著了。

·

不得不說,江眠這一覺睡得好極了,他從沉沉的夢中醒來,渾如一株吸飽了陽光的植物,全身都暖洋洋的。

他愜意地抻了個懶腰,想知道現在是幾點了,以及為什麼身下的床鋪如此合……

江眠驀地僵住了。

拉珀斯抱着他,珍愛地搖晃了兩下,低聲說:“醒啦?”

江眠愣愣地望着他,問:“我……我睡了多久?”

拉珀斯咧嘴一笑,森森的利齒寒光一閃:“沒有,多久,時間很短。”

他說的是實話,就算江眠在他懷裏睡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他也心甘情願,何況幾個小時怎麼能算長久?他巴不得江眠再躺久一些。

江眠的骨頭酥軟了,舌頭也磕磕絆絆,說不出話。他就像一個在掌心捂了太長時間的巧克力人,每一絲堅硬的稜角都化得黏乎乎的,只想盡情地、盡情地淌在拉珀斯身上……不,禁止,禁止這種念頭!

他絕望地意識到,拉珀斯的手臂就環繞在他的身側,大而有力的手掌正覆蓋在他的尾椎處,幾乎要一把捏住他的后腰。

——人魚真的可以用一隻手把你托起來,不是嗎?

這個想法讓他哽咽了。拉珀斯用灼熱的金眸緊盯着江眠,鼻翼抽動,儘可能多地吸入伴侶的氣息。

出了什麼事?珍珠的味道更甜了。他能聞到,即將到來的熱潮就在伴侶的皮膚下涌動,像是熟透的甜果,浸在人類香料里的蜜。它讓拉珀斯的每一寸肌肉都感到緊繃的疼痛,獠牙也躁動不安地發癢。

他情不自禁,抱得更緊,江眠被迫向前挨近,他們的呼吸交融,鼻尖也快要若即若離地蹭到對方的面頰……被狩獵的感覺是如此強烈,江眠急忙用手臂攔着拉珀斯的胸口,慌慌張張地大聲說:“我餓了!我……我去吃飯!”

餓了?

雄性人魚一愣,按理來說,江眠第一次進食,退化太久的器官需要花費更多時間去吸收生肉的營養,慢慢的,他吃得越多、越好,人魚的器官就越強壯,直到他恢復正常的食量和進食頻率。

他現在就餓了,怎麼會?是有什麼我沒注意到的跡象出現了,還是我失職了?

拉珀斯嚇得坐起來,心急如焚地鬆開手,想要捧着江眠的臉仔細視察。趁此機會,江眠從人魚的臂彎下面探身拱過去,扒住露台,十分狼狽地滾走了。

“我先去餐廳!”江眠落荒而逃,頭不敢回,紙和筆也不敢拿。

拉珀斯的反應速度快逾閃電,他能扯住一群衝刺的白鯊,卻未必能抓住一個意圖逃跑的江眠。他獃獃地望着伴侶的背影,耳鰭撲扇兩下,喉嚨里發出沮喪的咕嚕聲。

狡猾的小毛毛,下次,下次我一定要……

臆想的懲處想了十幾遍,只是落不到實處。拉珀斯想追上去,但他也知曉不能操之過急,逼迫太緊的道理,只好不快樂地將下巴擱在露台上,悶悶地用大尾巴拍水。

逃到餐廳的江眠還有點驚魂未定,不停拿袖子擦汗。其實他是說謊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一天水米未進,可他就是沒有飢餓的感覺。江眠本想去醫師那看一看,但按照研究所眼下的情況,只怕醫師還沒他自己來得靠譜……

江眠穿過空無一人的寬闊餐廳,無一絲縫隙的雲紋大理石地磚原本是光滑如鏡的,此刻掛了霧氣的水珠,也倒映不出人的身影了。

哪怕不餓,他也得強迫自己吃點東西。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取餐處,還在用手背不住給臉頰降溫。拿了餐盤,江眠走到點心區,正欲伸手,想起自己忘記戴手套,又轉身去扯一次性手套——

——一轉身,廚師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了他身後,半張臉都以口罩遮着,只露一雙黑不見底的眼睛。

江眠呼吸凝滯,手一抖,餐盤差點摔在地上。

見江眠睜大眼睛,廚師低低地問:“您想吃什麼?”

江眠:“我、你、這……”

他喘了一會,平穩心神,仔細觀察這名詭異廚師的情況,見他只是盯着自己,眼珠黑得嚇人,那目光竟有幾分悶悶不樂似的。

江眠遲疑地問:“我吃什麼,你就做什麼嗎?”

廚師毫不猶豫地回答:“您吃什麼,我就做什麼。”

江眠:“……”

永生仙水的傳染情況究竟有多糟,怎麼連后廚都中招了,難道藥劑直接進入了研究所的水循環系統?

江眠深深地皺起眉頭,這一切簡直像極了一張大網,以水紅色的永生仙水為網繩,以最先被感染的研究所高層為結點,逐漸蔓延着包裹了整座研究所。

濃霧不散,空氣中瀰漫著若有若無的水腥味,他渾身燥熱,忍不住扯了扯領口,以此解放自己的脖子。

按照拉珀斯的能力,他未必做不到這一點,可是人魚天性酷烈,習慣直來直往的社交方式,又對人類的權勢財富不屑一顧……他就算拿永生仙水淹沒研究所,能有什麼用?

如果不是拉珀斯做的,那就是陷入幻覺的研究員的行為太不可控了,才導致了這種結果。

江眠百思不得其解,無論如何,廚師和醫師之類的職業人員,比高層要無辜多了,他得對拉珀斯說說這件事,看有沒有什麼解開血的辦法。

他們也在研究所工作,簽訂過條款嚴苛的保密協議,可這些人的手畢竟沒有沾染過人魚血。等到拉珀斯的復仇行動結束,他們離開研究所之後,江眠還是希望,無辜的人能夠不受牽連。

“不用了,”他輕聲說,“我……我不餓,隨便拿點吃的就好。”

奇怪,對着廚師說“我不餓”的時候,江眠的眼神忍不住遊離了,他居然生出了一點心虛之情。

廚師盯着他,那眼神詭異極了,彷彿在說“我就知道”,江眠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更兼耐不住良心上的譴責,匆匆到中餐區舀了點熱粥,抓了兩個餐包,就一溜煙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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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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