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第 14 章
互動對安瀾來說是一種緬懷過去的方式,也是一種輔助生存的方式。
雖然人們不會承認,但明星獅子和一般獅子的待遇是大不相同的。大貓迷會通過各個渠道搜索明星獅子的最新資訊,關注它們有沒有失蹤,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和牧民發生領地衝突……不至於像一些名聲不顯的獅子一樣從失蹤到死亡都沒人發現。
安瀾第一次嘗試互動是在排除陷阱后的兩天。
那時護林員隊長帶着另一個小組來巡邏,等他們穿過水壩、走進北區,她光明正大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五六米的距離。一開始隊員們有點緊張,時不時會去摸摸手裏的武器,等安瀾跟了兩次、三次,她的名聲就傳開了。
有了護林員做鋪墊,安瀾在一次狩獵過後做了一個新嘗試:她開始回應自己的名字。每當有遊客呼喚“圖瑪尼”,她就會通過甩尾巴、轉耳朵和短促的吼叫來應和,有時還會走到車邊上,用尾巴輕輕拍打外殼。
沒人覺得奇怪。
畢竟許多人工飼養的大貓都認名字,當碰到一頭通人性的野獸時,遊客當然也傾向於認為它是被救助過或很聰明,誰能想到它是被穿了呢。
等幾個視頻傳出去還上了好幾次推特趨勢,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保護區裏有一頭親人的獅子,點名要看她的人越來越多。
雨季尾巴,工作人員給她戴上了無線電定位圈。
趕來安裝的是獸醫和項目組研究人員。按照規定,他們原本應該直接對安瀾進行麻醉,但熟知動物麻醉風險的趙博士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措——他想看看這頭亞雌的底線在哪裏。
當志願者試圖阻止時,趙博士拍拍對方的肩膀,說出了這麼一番話:“我干這行有三十多年了,孩子。相信我,一看到它們的眼睛,我就知道哪些是能親近的,哪些是不能親近的……”
他意猶未盡地回憶着。
“……十幾年前我和同事一起救過一頭雄獅,他是個非常英俊的小夥子。我們給他包紮好,放歸草原。後來每次到那一片去工作,他都會從獅群跑出來歡迎我們的車,和我們打招呼,離我們不到兩米遠。好幾回我實在忍不住偷偷摸他的毛,他也只是回頭看看,從來沒有齜過牙、伸過爪子……”
志願者心說您老人家可能違反了兩百條安全守則。
但他不認為趙博士在說假話。
獅子是群居的,群居意味着有等級制度,一些知名獅子專家(如獅語者凱文)可以和散養獅子一起散步玩耍,並不是因為獅子被馴服了,而是因為他們被視作獅群的一部分。群居動物從來都比獨行俠好親近。
“……都不像大貓了,親得像小狗狗一樣。”
十幾米外,安瀾嗷了一聲。
“說她是小狗,生氣了。”趙博士哈哈笑。
他從車上把項圈取下來,安全起見給自己戴上了護脖。幾個志願者拿着近身武器,嚮導背着槍,薩曼莎舉着攝像機,在近處目不轉睛地看。
十米,五米,三米。
安瀾意識到這是一次很好的機會。
現在她長大了,有了自保能力,可以偶爾脫群行走,不像小時候那樣要緊緊黏着父母了。現在她可以選擇去做更多事,可以利用自己的特殊性去更好地生存,甚至去保護族群。
她趴卧下來,腦袋貼在地上。
一個放鬆的姿態。
趙博士緩緩靠近,在不到兩米的地方蹲下。他把項圈放到地上,攤開雙手,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安瀾盯着那雙手看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歪了歪腦袋。
老獸醫看着很緊張。
唯一一個比他更緊張的只有安瀾自己。
她邊靠近邊觀察四周,既沒有壓低身體也沒有收起尾巴,不想表現得有攻擊性,從而傷害到一個多年來始終在救助動物的好人,或者給自己招來傷害。
一點一點地,距離在縮小着,直到她毛茸茸的臉頰和人類乾枯的皮膚相貼。獅子把沉甸甸的大腦袋放在了老人的掌心裏,從下而上地盯着他的眼睛。
“我的老天爺啊。”志願者一字一頓地說,好像馬上就要因喘不過氣來而呼叫救護車了。在他身邊,嚮導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去了,簡直懷疑自己是在看迪/士/尼電影。
趙博士以慢動作摸索着把項圈戴好,眼裏帶着笑意,似乎還有一點點濕潤,不知是否想起了曾經會來歡迎他的現在大概率已經不在了的獅子男孩。
等救助車離開時,他還從車窗里不斷向後張望。
就這樣,安瀾成了唯一一頭未經麻醉就戴上定位圈的大獅子,而且從那以後,工作人員都不再因她靠近營地而大驚小怪了。
除開偷獵者,在保護區碰到人類時她收穫的都是善意,安瀾也總是對這種善意加以回應。
原本她還擔心其他獅子跟着學,但發現自己純粹是想多了。不說兩個看見人跟看見死神沒兩樣的弟弟,連被救過的蘇麗都怕人怕得要死,拿把刀逼在它脖子上估計都沒用。
也是好事。
隨着安瀾和人類互動的次數變多,她很快發現這種行為帶來了一個好處:了解新聞。
遊客們喜歡聊時政和娛樂新聞,護林員喜歡聊家長里短,嚮導們喜歡聊保護區里各個族群的動向,志願者們喜歡聊高層的八卦,獸醫們則喜歡聊動物傷勢和流行病現狀。
從人類的交談中,安瀾總能獲得新信息,並加以分析。這對失去互聯網兩眼一抹黑的她來說是件大大好事,不僅可以用來休閑解悶,還能及時規避危險、逢凶化吉。
但新聞不總是好消息。
在和男孩女孩互動后不久,安瀾聽到了一則關於老家的新聞。
西岸領地遭大難了。
原本西岸獅群一共有六頭成年母獅,在小分隊離開后就剩了五頭,由三頭入主領地的流浪雄獅統治。在過去的兩年間,因為領地爭端沒了一頭雄獅,傷了一頭雄獅;因為狩獵意外沒了一頭母獅;還有另一頭母獅在外出產崽時和巴沙獅群發生衝突被殺害,不用說,小獅子也活不了。
本來減員就夠厲害了,新一波九頭亞成年如果能養大也還能填補損失,結果碰到那段時間的猖狂偷獵,又有三頭中了套,兩頭沒了,一頭斷腿。如果這還不夠慘……健康的六頭亞成年裏只有一頭雌性。
如果唯一的一頭亞雌養不大,然後其他成年母獅再出什麼事,那這個曾經輝煌過的獅群可能要就此消亡了。
獅群衰落,活動範圍漸漸被南側的巴沙獅群壓縮。反觀水壩領地,因為活躍着三個族群的緣故,一直在不斷地向外擴張。
安瀾對西岸還是很有感情的。
聽說破耳老母獅還活着,她暗自鬆了口氣,轉而思索這對小分隊來說是不是個機會。但根據腦海中的勢力圖,她知道還有一個非常大的困難橫亘在回家之路上。
在水壩和西岸的直接連線上共存在着三片領地,其中有一塊佔據了整個保護區四分之一的土地,上面生活着一個巨型獅群——平原獅群。
平原獅群和幾個小分隊的地主是布萊克雄獅。
布萊克是保護區最大的雄獅聯盟,由七頭兄弟雄獅組成。它們從被趕出家門流浪開始就一起狩獵、一起戰鬥,雖然性格各異,但感情非常深厚。
馬赫蒂帶着西岸小分隊流浪時都是選擇從平原領地的外圍繞行,不願意和七兄弟發生衝突。
但老父親的招數現在不管用了。
從嚮導的話來看,布萊克聯盟剛剛驅逐了隔壁的地主,勢力範圍從保護區中部最西側一直蔓延到最東側,沒有一個聯盟敢直攖其鋒。
七頭。
安瀾咋舌。
當她還是人類的時候,從小就喜歡野生動物。那會兒大家聽說的都是獨獅王,從動物小說到動畫電影描述的也都是獨獅王。
後來獅子的生存空間受到極大壓縮,催生了許多雄獅聯盟。再後來保護區總規模有所擴大,但野生動物保護也做得更好了,保護區劃定速度追不上獅子繁衍的速度,巨型聯盟屢見不鮮,在南非還出現了九頭雄獅聯盟,獨獅王漸漸成了孤膽英雄和註定悲劇的代名詞。
這也是馬赫蒂聲名遠揚最重要的原因。
它強大、美麗、仁慈,最重要的還是個獨行者,完美符合大貓迷對古典雄獅的一切想像,是活着的木法沙。
但即使是馬赫蒂,也沒有同兩個兒子疏遠。黑耳朵和托托現在還能和來探親的老父親貼貼,半點沒有被趕出領地的意思,也沒有想離開家出去闖蕩的意思。
它們說不定會組成一個父子聯盟。
這些情況在安瀾腦海中轉了一個圈,都被好好地收在“待辦事項”一欄里。她伸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準備先去處理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吸貓。
她穿過樹林,躍上一處小土堆,觀察方向。這幾天母親都躲在離獅群一公裡外的灌木叢里,白天奶孩子,晚上和女兒一起出去狩獵。
母親除了在產崽第一天看到女兒時哈了氣齜了牙,後來都一副愛咋咋的表情,甚至還會在不奶孩子的時候走到邊上去坐下享受個人空間,大概是看出安瀾很小心,不會傷到小獅子。
每當這時,安瀾就會在灌木叢里蹲下。
幼崽們已經會在姐姐身上爬來爬去了,才一周大的小不點可愛極了,看着像一二三四五六隻小貓咪,她可以什麼事都不幹盯着看半天。
這天安瀾突發奇想,想知道自己小時候母親是怎麼叼它的,於是選了個頭最大的一頭幼崽嘗試了一下。
這個動作看着簡單,真做起來太難。
這麼小一個,軟綿綿的,用力輕了怕摔着,用力重了怕傷着,嘴巴合上去,小傢伙細細一叫,她的心都要化了,哪還有空去琢磨叼法。
可惜她的心化了,母親的心可沒化。
安瀾試了又試,再抬頭時,就看到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回來,尾巴甩着,爪子翻着,兩隻眼睛像火把一樣燃燒着。
這景象……有點眼熟。
腦海中突然出現當年老父親叼黑耳朵未果被猛扇巴掌的一幕,安瀾一激靈。
雖然從小到大她幾乎沒挨過揍,但此時此刻還是心有餘悸,立刻直起脖子蹭了蹭母親的下巴。
尼婭斯比斜她一眼,又坐下了。
安瀾訕訕地合上嘴。
哎。
擼貓有風險。
還是想想該怎麼打江山來養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