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第 13 章
從那天開始,護林員就加班加點地忙碌了起來。
他們要在保護區的主路附近安裝更新的監控,要在領地邊緣安排不間斷巡邏,有時還要深入角落,進行大範圍的陷阱摸排。也正是這樣艱苦的忙碌,才使得偷獵情況得到了有效控制。
真正把偷獵者嚇退的事發生在四月。
一夥歹徒趁着夜色潛入保護區,直奔犀牛慣常出現的地帶而去。結果他們到達目的地,前腳剛下車,後腳就遭到了非洲象群的襲擊,不得不撥打了急救電話。
其中兩個當場就被踩得腸穿肚爛,撈都撈不起來;還有一個被踩斷了盆骨,送到醫院止不住血,同樣也死了。最後只剩下一個愣頭青,嚇得眼睛直勾勾的,話也不會說了。
牽扯到三條人命,卻從護林員到製片人到遊客都覺得解氣。
加加羅斯私底下罵:“活該!以前還想知道知道這些人晚上睡覺會不會做噩夢,現在好了,乾脆永遠都不要做夢了。”仟韆仦哾
說不定就是這塊土地在懲罰他們。
要不怎麼說善惡到頭終有報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為情緒高昂,幾個製片人干起活來都有勁了。他們很快拍攝完這個雨季的最後一部分素材,開始剪輯要交到電視台的試映片段。等盒子寄出時已經到了旱季。
六七八月是整個東非最熱鬧的時節。
從世界各地趕來的遊客聚集在觀景點,等待着拍攝地球上最震撼人心的大遷徙。
當成千上萬頭斑馬、角馬和瞪羚從河水中掙扎穿過的時候,鱷魚在水底伏擊,獅子在前方堵路,花豹和獵豹追蹤千里,禿鷲在高空盤旋,盼着分一杯羹......彎角鐵蹄,紅牙血爪,整個非洲的狂野和整個大自然的殘酷都集中在這小小的一段河面上。
無怪最大的馬拉河之渡也被人稱作天國之渡,一步行差踏錯,就是生和死的差別。
在動物們掙扎求生時,人類也在殫精竭慮。
東非大遷徙聯繫塞倫蓋蒂和馬賽馬拉兩個國家公園,橫跨坦桑尼亞和肯雅兩個國家,各大野生動物保護機構必須協調合作,才能確保路徑平穩、遊客安全——也確保為國家創收。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遊客數量逐年增加。一些新遊客會選擇跟隨旅遊團,一些老遊客則更傾向於自駕游,但無論哪種方式,他們都能在園區找到當地的嚮導。黑色越野車上的這戶遊客就隨大流找了一個嚮導。
駕駛座上坐着的是這戶人家的爸爸,後座則坐着三歲的女兒和十二歲的兒子。坐在副駕駛座的嚮導幾次想把話題轉到草原上來,但此時此刻,這個家庭暫時無心觀看角馬渡河,而是忙着吵架。
“說了多少次了,把那東西放下。”爸爸嚴肅地說。
“沒興趣。”男孩頭也不抬,把遊戲機按得噼啪響。嘰里呱啦的配音在車內回蕩。
幾秒種后,人物角色被殺死了。
“蠢東西!”他懊惱地把遊戲機一丟,“煩死了,煩死了!就這點動物有什麼好看的,還非要我們寫觀后感,從小到大在電視上都看幾回了。”
爸爸眉毛一豎,正準備接話,卻被前方傳來的騷動聲打斷了。
好幾輛車的側面和天窗都伸出瞭望遠鏡和望遠鏡式攝像機,人們轉着腦袋、調着焦距,似乎在尋找着什麼。約莫是找到了,嗡嗡的聲響越來越大。
“有東西過來了!”爸爸興奮地抄起相機,一下子就把糟心兒子忘在了腦後。
透過角馬狂奔時激起的塵埃,幾個身影在角和蹄的森林中若隱若現。
打頭的這一個似乎分外眼熟。
“我知道這個獅子。”爸爸回憶了一下,“這是那個......會說人話的小獅子,對吧?我記得有段時間視頻傳得很火,好像是你們哪個嚮導漏出去的,說它會幫人找陷阱。真好啊,像個小狗一樣。”
“相信我,圖瑪尼可不是什麼小狗。”嚮導笑眯眯地說,“等着瞧吧,西岸小分隊的獅子個個都是捕獵好手,今天你們肯定能拍到好照片。有的人在保護區蹲幾個月都不見得能拍到獅子狩獵呢。”
他這麼一說,爸爸就把相機抱得更牢了。
在後座,妹妹用力扒着車窗上留出的一道小縫。“圈圈!圈圈!”她邊使勁邊叫着,顯然是對着最前面的那頭獅子。
“我不知道什麼圈圈!”男孩不耐煩地說。但他到底還是挪了過去,一手抓住妹妹的衣服。
嚮導搭話:“那是無線電定位圈。有個項目組想研究獅子的一些習性,為了隨時隨地能找到它們,我們就給戴上了裝置。這樣其實也挺好,馬赫蒂、王子和圖瑪尼都是明星獅子,要是哪天被別人套走了可不行。”
“所以少的那頭是被套走了?”爸爸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我記得你們當時賣的慈善年曆,這個獅群有六頭獅子,對吧?”
聽到這個,嚮導慌忙擺了擺手。
“尼婭斯比可能是出去產崽了。”他解釋,“水壩獅群的幾頭母獅最近在接二連三地單飛,這兩個族群的地主雄獅都是馬赫蒂,再加上圖瑪尼它們都大了,另一邊應該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
工作人員的推測是正確的。
在小獅子都長到三歲后,尼婭斯比就又開始發/情,有段時間馬赫蒂南區北區來回跑。安瀾和兄弟姐妹一起被迫看了幾天幾夜的“父母愛情”,沒過多久就知道小分隊可能要有新成員了。
臨近預產期時母親離開了族群。它必須這樣選擇,因為新生的幼崽太脆弱了,很可能被亞成年不小心玩死。體型差距擺在那裏,其他獅子再怎麼控制,都很難保證不出意外。
為了母親能吃得飽睡得安全,安瀾不得不開始兩頭跑,那邊要照顧,這邊也要照顧。
大遷徙是老天爺賞飯吃。
獅子想從天賜的餐桌上拿下一塊肉,遊客想拍狩獵,在這個時刻,雙方的願望竟然高度重合了。
爸爸幾乎要把臉埋進攝像機里去。
他一邊等待,一邊聽嚮導如數家珍般介紹着。
站在最側面的是兩頭雄性,叫做黑耳朵和托托,它們都到了爆毛期,是有模有樣的大獅子了;前面的母獅們特徵分明、很好辨認,母獅首領是個頭最大的那個,叫做圖瑪尼;跟在後面的那頭大概是在橫向發展,有些壯實,它是蘇麗;最後一頭被襯托得有點瘦小,它是尼奧塔。
大部分員工都認為這個小分隊很快會再度分裂,因為亞雄到年紀了,按照常理會出去尋找新的領地、打下屬於自己的獅群。而尼婭斯比則大概率會帶着新成員回歸。
這將不再是一個小分隊。
這將會是一個冉冉升起的嶄新的獅群。
從發展前景的角度來說,未來可期;但從家庭團聚的角度來說,兄弟姐妹們在一起狩獵的畫面是看一次少一次了。因此當獅群鎖定獵物、開始奔跑時,許多車輛都跟着移動,希望捕捉到這一生可能僅此一次的珍貴畫面。
汽車挪動着,人群等待着,而在後座上的男孩則屏息注視着。
他看見獅群在首領母獅的策動下如臂使指般分散開來,從三個方向隔離並包圍了目標;
他看見首領母獅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朝前躍起,落在了角馬背上,有力的前臂死死抱住獵物的脖頸,長長的指爪就像死神的鐮刀;
他看見角馬用生命中最後的力量癲狂地躥跳着,最終還是無力回天,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看見死亡,以及在死亡中閃爍着的生命的火花。
“太棒了!”人群歡呼起來。
“酷!”男孩小聲說。
彷彿聽到了這些讚美,母獅在鬆開嘴后就把獵物留給獅群,獨自朝車輛密集處行來。
它在走動時顯得非常優雅,連尾巴搖晃的弧度都帶着一股被好好收斂了的野性,就像一頭被繫上禮物帶的花豹,誰都知道華服下蘊含的力量,卻也沒有誰不為這種矛盾的碰撞而戰慄。
沒有一輛車動彈。
常來拜訪國家公園的客人都對此習以為常,而剩下的人則在嚮導的安撫中保持了一種興奮的鎮靜。隨着獅子越走越近,遊客們不僅沒有退開,反而靠得離窗戶更近了。即使那些坐在敞篷車上的乘客也毫無畏懼之色,甚至有的還叫着獅子的名字。
直到它最後停在一輛黑色的車邊上。
“她喜歡你們。”嚮導說。
爸爸發出了一聲像小狗狗被踢到一樣的聲音,要不是車門鎖着、嚮導拉着,他可能當場就要下車去進行親密接觸了。
妹妹整個人都趴在了車窗上。她咿咿呀呀地叫着,手掌在窗戶上輕輕地拍打着。好像在和她呼應似的,獅子轉轉耳朵,抬起前爪在車身上輕輕一搭。
“我的天!”爸爸夢幻地叫道。
男孩猛地往後一退。
“別害怕,她沒有惡意。”嚮導輕聲安慰道,“是不是,圖瑪尼?好姑娘。”
慢慢地,男孩才敢挪回自己原來的位置。
母獅又站了一會兒,才把前爪放下,朝後方去了。
在車子重新啟動后,嚮導無奈地解釋道:“她喜歡互動,我們嘗試糾正了很多次,但她還是堅持這樣。不知道是因為在我們沒看到的時候受過遊客的幫助,還是因為太聰明,能記得我們救過她的媽媽和姐妹。總之......現在誰都沒辦法。”
作為工作人員的嚮導是又喜悅又擔憂,可作為遊客的爸爸才不會想那麼多。
他開心到簡直能吃下三碗飯,回去都不想洗車了。這天晚上回到酒店還在念叨獅子的事,沒坐一會兒,又打開紀念冊準備給妹妹買點紀念品帶回家。
等他下好單,就看到自己的兒子正坐在電視機前刷手機,似乎在查看國家公園的官網,時不時還保存些獅子的照片和新聞,半點沒想起來那台可憐的遊戲機還躺在車上。
果然。
老父親樂呵呵地想。
誰能不喜歡毛茸茸的大貓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