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人煙之地
實際上,我們正走在毛里塔尼亞的邊緣地帶,東鄰馬里的沙漠路上。眼下氣溫至少有40c,我們的身旁肯定是沒有空調的,只好用在路上揀到的幾片硬紙殼當扇子扇風。但逼人的熱浪毫不留情地一股股襲擊着我們,被風席捲而起的滾滾沙塵飛速地刺向我的臉頰。更糟的是,大量的沙粒撲入耳孔、鼻孔,甚至連牙縫裏都鑽進了沙粒,弄得我滿嘴“沙沙”作響。
我們全身被沙土包裹了。這一路上我們看到沙漠中埋着許多麻袋。
卡卡因為好奇,跑去打開來看后,我們才知道裏面是些什麼。
裏面都是些塞內加爾盛產的花生。
當然,都已經壞掉了。
每到花生收穫季節,“壘花生”比賽便成了這個位置當地人的一項體育活動。
比賽前,由一位工匠用石灰在地上畫一道白線,規定花生袋堆放的位置。
比賽由當地酋長主持。比賽開始,競賽者們肩扛頭頂,將花生袋放入白線內。
隨着他們來回奔跑穿梭,花生袋越壘越高,當花生袋壘到“金字塔”形的最頂端,只能放置一袋時,即算堆壘完畢。
可惜的是塞內加爾不盛產葡萄,要不一袋袋的葡萄乾對我們來說,總比爛掉的花生要強。
在這一望無際的沙海中,我們一小隊人馬如同一隻獨木小舟,飄搖着前行,彷彿隨時都有被茫茫大漠吞沒的可能。
好在,我們終於到了。
沙漠混凝土的地下掩體中。
一位老人正坐在一張單人皮沙發上,老人高身材,寬肩膀,腰板筆直,顯得十分硬朗。他就是坦根,坦根老人的臉上有針刺,在他們的習俗中,臉上的針刺是這一族人美的象徵。“坦根爺爺,為什麼大家天天都要呆在洞裏呢?”問坦根的是一個睜着好奇眸子的小孩子,再過兩天他就十四歲了。
坦根撫摩着他的腦袋,說道:“呵呵,外面都是沙子,有什麼好玩的?不如好好獃在這裏跟其他人學手藝。”
“是哦,小安,聽爺爺話,快來念書。”叫小安的是他的姐姐,她十八、九歲,一張黑中泛着紅潤的瓜子臉,細細的眉毛,鼻子、嘴唇都帶有鄉村姑娘那種粗獷,質樸,不加修飾的美。
塞內加爾地下避難所的人都熱情的款待了遠道而來的我們,看起來他們的生活還不算特別糟糕,不過與我們的極地生活相比也好不到哪裏去,只不過多了幾道遮風擋雨的厚實牆壁罷了。
首領坦根很認真地聽完了我們如何發現諾亞方舟的事情。
但對於遷移族群去裏面居住,他決定和族人商量下再行定奪。
老人轉身走進休息室,讓我們在這個鋼鐵混凝土的地下避難所閑逛。
聽住在這裏的小夥子講,地下避難所以前是由一個地下工廠改造的。
所以,我們在這裏還是可以看到大得出奇的高爐或者熱風爐,從廠房向地面上投下了一大片濃濃的暗影。
從中間的間隙里,有紅光一閃一閃的透射出來。
緊靠着熱風爐車間旁邊的,是巨大的防空洞,在往後面有一條寬寬的小道。
我和朴善英正走在這條小道里,頭頂上全都是架在空中的粗大的管道;這些黑通通的管道里,呼隆呼隆響着強力的風的咆哮聲。
一個叫小安的小孩子走在我們前面,跟我們講解地下避難所的大致結構。
我很奇怪,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是最了解這個避難所的人呢?
於是問小安:“你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國家嗎?”
“是的,沒錯,大哥哥,我是本地人。”
“那你的爸爸和媽媽在哪裏?他們怎麼沒和你在一起嗎?”
“姐姐說爸爸和媽媽去旅遊了,要等到我成年了,才會回來看我。”
“原來是這樣。”我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小孩沒有父母,所以從小就在這個地下迷宮似的避難所遊盪,久而久之,比一般的大人還清楚這裏的路。
“你們看,這是我的房間。”
“是嗎?還蠻大的。”
小安打開了房門,這其實是個書房,貼着小書房的兩堵牆壁,陳列着四個大書櫥。
透過玻璃櫥窗可以看到裏面一排排的書籍、資料、手稿還有文獻,其中還有霍金教授的一些宇宙、物理學方面的著作,另外還有一部已經沒有油墨了的袖珍外文打字機。
我想小安的房間一定不只他一個人睡在裏面,因為那些書籍不是他現在能看懂的。
小安拉着我的衣服,要我看他的相冊。
“哥哥,你看,這是我爸爸,這邊坐在樹上的是我媽媽。”
“他們都笑的好開心。”
“是啊,拍照的時候我們的果樹剛結果子,爸爸媽媽都很高興的。”
“你們家種的什麼果樹啊?”
“有蘋果樹還有梨子樹。”小安靦腆地說。
“我都很喜歡吃哦。”瑞亞不知道從哪裏躥了出來,插了一句。
“大姐姐,你為什麼有對翅膀啊?”
“我?我不是地……呃,我天生就有,怎麼啦?”
“很好看。”
“謝謝你!”瑞亞好像很喜歡聽到,有人說喜歡她的那對翅膀。
我仔細看着照片,小安的父親和母親以前都是塞內加爾的果農。
他的媽媽膚色微黑,瓜子形臉龐,約摸二十七、八歲的農家婦女,站在路邊的田埂上,穿着一件合體的蘭白色小襯衫,黑布褲子,嘴角掛寧靜而好奇的笑容,望着小安的父親。
小安的父親三十歲左右,中等個子,上身光着,肌肉發達,在肩膀和雙臂稜稜地突起,肩頭上被粗麻繩勒出了很多道紅印子。
整個看上去,他是個健壯、英俊的庄稼人。
看着看着我眼睛一酸,想起了我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我高中從武漢市外國語學校畢業,那是所相當不錯的重點中學。
那時候每天放學我都很貪玩,總是讓父親和母親跑出來找我找到深夜。
跟小安一家比起來,我的家庭條件要好上太多。
雖然我個人認為,每天種兩季收穫的果樹,比呆在教室里學習理論知識、不停的月考、隨堂考試要有趣的多。
我的母親,和天下母親都一樣,都是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那種類型。
六歲就開始培養我這個還分不清楚姓和名有什麼區別的兒童。
小提琴、書法這樣的特長愛好課程沒有少上過,每天都要朝青少年宮跑。
不是說完全沒有用吧,只是我當時並不知道學這些東西能否在以後能派上用場。
直到現在,我也只是偶爾閑着無聊,憑着記憶,拉上幾首圓舞曲,自娛自樂下而已。
父親是個老實的人,平時很少講話,我長大后也一樣。
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呆在公司的辦公室,忙自己的事業。
再一個,我們學校學習一般都靠自覺,老師監督的也不是很嚴格,所以成年後的我還是相當的自由的。
從零七年開始,我就多了一個愛好——每天都會埋頭於各種小說,不管是武俠還是科幻,甚至是專業的科學著作,我只要拿在手裏,一看就會是一天。
曾經也聽說過關於2012年是世界末日的瑪雅預言。
但當時,誰會把這些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人說出來的話當真呢?
包括我,也一直認為是無稽之談,無非是用來當作茶餘飯後打發時間的話題來對待。
在我去芬蘭旅遊的那段時間,父親和母親一直呆在湖北武漢。
還記得高一的時候,我也曾和全班的同學一起出國去澳大利亞學習,當時我英語還是相當的爛吧,不過老外還是很聰明,有時候說個短語,或者一個句子說到一半,他就能明白你的意思。
其實人家都說國外怎麼怎麼環境好,我看也就那麼回事,無非就是人少,垃圾也就相應的看起來不多罷了。
2012年在芬蘭旅遊的時候,不像當時在澳大利亞住在homestay,吃、喝、住房都要自己解決。
有段時間我也是過的相當的艱苦,不過還好,後來我就習慣了這樣隨處漂泊的生活。
相對於還在大學裏每月找父母要錢的學生,我覺得自己還是比較獨立的。
但是在袁谷老師眼裏,她還是把我當個沒有任何生活經驗的學生。
在開章我所記錄的那次雪浪災難中,如果不是因為我剛好爬出來的時候,站在芬蘭的赫爾辛基大教堂十字架旁,抱住了它。
恐怕你們是看不到我所寫的故事了。
芬蘭的首都赫爾辛基(helsinki)被稱為波羅的海的女兒,我在挑選旅遊城市的時候,也是衝著這個名頭才去的。
去過的人應該都知道,在赫爾辛基的總統府門前,還有一座著名的青銅噴泉雕塑,它的名字就叫波羅的海的女兒。
設計師沃格倫在1906年造好這座雕像的時候,只是叫他小美人魚。
但兩年後當這座雕像正式被安放在這裏后,芬蘭人給她起了個親切的昵稱——阿曼達(amanda)。
在半個芬蘭都快被冰雪掩埋的時候,這座青銅噴泉雕塑,居然奇迹搬的被衝到了地中海的海岸邊上。
將近兩米高的阿曼達安靜地站在海邊,依然高昂着頭,芬蘭人一直把她象徵著新生。
當這座雕塑在輻射下被染成了深黑色的時候,仍然難掩阿曼達的嫵媚動人。
這讓芬蘭人民感到很欣慰,整個歐洲的避難基地也就建在了阿曼達的附近位置,這也是為什麼這個雕塑,現在成為了整個歐洲的希望象徵的主要原因。
在小安的房間裏,我無意間還發現了桌上的一本牛皮筆記本,筆記本的書頁末端露出了一小半羽毛書籤,我慢慢打開了那一頁,雪白的羽毛安靜地的躺在我面前,原來這是小安的姐姐寫的日記。
“小安,你的姐姐懂漢語?”
“嗯,姐姐她可厲害的,大學的時候學過漢語,還說自己以後會去中國旅遊。”
“原來如此。”日記本上用來記錄生活的語言,是我所熟悉的方塊字,看起來非常親切。
羽毛書籤所擱開的那頁上,小安的姐姐記錄下了這樣一個故事:
——2013年1月26日。
六時十七分,我們一家人在載客兩百零五人、機組人員十五名的波音767號飛機上。
從馬來西亞國際機場離陸,向塞內加爾首都飛去。
七時四十六分,我們所有乘客的頭頂上傳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我看回頭看到我們飛機的尾部出現了一個直徑約兩點五米的大洞。
隨後,一大股白霧從沿口湧進我父母所在的機艙。
與此同時,乘客座位上方的黃色塑料氧氣罩自動垂落下來。
這時,我們的飛機在三萬英尺的高空。
八時十五分,氧氣供應中斷,客艙負責人宣佈飛機出了嚴重的故障。
他要求我們所有人都穿上救生衣,手扶座椅,上身伏在兩膝之間。
我旁邊的乘客已經開始慌慌張張地在寫遺書,弟弟小安嚇得哭不出聲來,我緊緊握着他的手。
八時三十七分,我們的飛機,左右搖擺,飛機左翼出現了五、六次的下斜。
飛機開始像喝醉的酒鬼一樣忽左忽右,晃晃悠悠地朝海上飛去。
顯然我們的飛機正在急劇下降。
駕駛員好像正在極力避免和海上島嶼上的山峰相撞。
我耳邊只聽到“轟”的一聲巨響,之後感覺到身旁都是冰冷的海水,就暈了過去,這是我最後的記憶。
大概十五個小時之後,塞內加爾的叔叔們救回了我們飛機上的六個生還者,我和我弟弟都幸運的活了下來,但是我們的父親和母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們。
弟弟還很小,我不忍心跟他說。
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把悲傷抗着,弟弟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會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看到這裏。
我的心像被蠍子蟄了一下,感到刺痛。
我一個人遠離故鄉、親人,來到一個個陌生的地方,現在又看到可憐的小安一家人的經歷,不禁悲從中來。
我有時候真的希望,小安的父親和母親還活着,就像可以站在冰原上看雪花紛飛一樣。
我在任何時候都在祈禱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都還活着,就像這真的是個可以實現的祈願一樣。
我很慶幸諾亞方舟之中有看不見的人對自己耳語,這些細碎的聲音讓我相信有天使,至少我還可以對他祈願。不會在獨自一人的黑暗中,淚流滿面。
這個註定要封存起來夾進筆記本中的故事,屬於小安姐姐的羽毛書籤。我相信並且期望着這會是,很遠很遠的回憶。
比永遠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