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皇帝的喪儀置辦過後,已到了十月上旬。
晃眼便是小雪時令,天上薄薄浮雲,掩着一彎明月。
皇后發高燒昏迷不醒,大殿熏了松針百合香,仍然驅不散寒意。
她扯着杏黃幔子坐起來,長眉微壓,聲音沉沉。
“這幾日內閣的奏摺都被遼袖駁回,不予批紅,搬山,你爹就沒有什麼話說嗎!”
宋搬山似乎清瘦了一圈,沉默不語。
自遼袖監國以來,眾人都等着看她一個沒讀過書的鄉下孤女的笑話,以為她是文鳳真的傀儡,結果紛紛吃了癟。
遼袖不僅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背過治世之道,熟知各地軍情。
還有大宣連中三元的狀元郎趙襄輔佐。
前世文鳳真批閱奏摺時,常將她抱在膝頭,一塊兒看各地民情,軍報兵線圖。
因此她對政事並不陌生。
她對臣子時也不卑不亢,提的問題一針見血。
文鳳真手裏握着徽雪營軍權,這也是她的底氣來源。
遼袖始終對他有些躲避,可是事到如今,奪嫡兇險異常,栓繫着許多人的腦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除此之外卻沒有第三條路。
她只能咬着牙上!
當她一回頭,發現身後空無一人,沒有人支持她監國。
哪怕宋公子也是如此,世人墨守成規,對於打破規矩的人,總有些排異。
她不得不和這頭雪蟒背靠背。
宋搬山最後一次見遼袖,是在皇帝出殯之日。
少女白領黑袍,一根蓮花玉簪束髮,烏髮下露出蒼白皎潔的小臉,似乎有淚痕。
她站在百官之首,一雙大眼眸格外清亮,瘦弱卻堅韌,風吹不動,被徽雪營的死士保護,無人能近身。
她彷彿離他很遠。
梨林初見時,小姑娘微紅的臉頰,嬌怯害羞。
而她如今已經站在大宣權力的巔峰,一個批紅足以影響一方水土的命運。
熠熠生輝,遙不可及。
遼袖成了監國長公主,舊日的婚約也被首輔取消了。
這也是為了宋搬山好,避免惹禍上身。
宋搬山對遼袖謙恭地行禮,依舊是往日和煦的笑容。
“遼姑娘,我是向你道別的。”
遼袖略微詫異:“宋公子要走嗎?”
宋搬山笑道:“家父身體不好,我們會舉家返鄉,在族中好好養病,正巧錦州那邊不太平,我自請去錦州赴任,若能在地方上幫到你一微半點,我便很高興了。”
遼袖一低頭:“希望宋公子能酬其志向。”
宋搬山揚起嘴角:“只要遼姑娘別說什麼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便放心了。”
他靜靜望着她:“梨林初見時,父親本想認你回家,是我說想娶你為妻,此事才作罷,現在想想,若是當時認了你,咱們便是兄妹了,這樣也好。”
遼袖眼帘微垂:“那時候我一介孤女,承蒙宋公子許多照顧,感激不盡。”
宋搬山頷首淡淡一笑。
皇后見宋搬山出了神,不滿地提醒:“你爹究竟是怎麼說的。”
宋搬山回神,拱手:“回娘娘,其實家父跟微臣要回老家了。”
首輔多年敏銳的政治嗅覺,讓他嗅到山雨欲來風滿樓,京城危險到搖搖欲墜。
皇后和遼袖兩黨之間,只有一個能活,此時能撤就撤,否則只會死無葬身之地。
皇后一驚:“什麼,哥哥他要回老家了?”
大殿內,花瓶狠狠的擲砸聲中,宮人們跪了一地,皇后聲嘶力竭。
“都是一幫怕死的!”
寧王躲過了一個花瓶,他一路走來,緘默不語。
他始終無法明白,他喜歡的女人,先是變成了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再是奪了監國權,勒令他不得登基。
他恍恍惚惚,覺得這個世間真是瘋了。
他重活一世,一心防範文鳳真,卻沒料到這輩子最大的敵人變成了遼袖,他給皇位陪跑了兩世啊!
遼袖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難道她打算登基嗎?荒唐!
大宣沒有女人登基的先例,如果她想這麼做,才是真正的找死。
皇后恢復冷靜,抿了一口熱參湯,恢復了精神。
“大宣沒有女人登基為帝的先例,遼袖她想都別想!”
“遼袖想贏你,手裏的底牌只有一個遼槐。”
皇后冷笑一聲:“現在唯一讓本宮心裏有所安慰的,就只有遼槐他是個傻子了。”
寧王開口:“母后,接下來我們該如何做?”
皇后眯了眼,靠在綉榻,乾脆利落地吐露幾個字。
“攤牌,談判!”
“母后告訴你,有牌時打牌,沒牌時掀桌子。”
皇後走了幾步,心頭越發清晰,有時候難題的解決之法往往簡單粗暴。
那就再來一次京師困虎案吧!
很多年前,所有人都以為皇帝是京師困虎案的幕後黑手,只為了一心誅殺異姓王,收回軍權。
無人知曉,其實出自她一個深宮女人的手筆。
她的夫君是個因嫉妒失了智的男人,一腳踩斷了老淮王的腿骨便滿足。
而她不一樣,從誘騙紅衣回京,到設計老淮王隕落在京城,都是她一手造就。
殺了老淮王,讓皇帝與紅衣徹底決裂,紅衣自盡在火海。
是她人生最巧妙的一步棋。
皇后腰身極直,緩緩為自己戴上一根珠翠步搖,對着銅鏡,冷笑。
“寧王,你告訴整個徽雪營的舊部,告訴文鳳真,咱們各退一步!”
*
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兩聲悠遠的鐘聲,給深宮平添了幾分幽邃。
這時節刮來一陣猛烈的東風,霜花重,來往的宮人嘴裏哈着白氣兒。
還未落雪,凍得雙膝生冷,伸不出手來。
文鳳真給遼袖揀了塊鵝絨氈子鋪在她膝頭。
遼袖輕聲開口:“殿下,皇后說要跟咱們談,給出的條件倒是挺誘人。”
“她會撤掉李湛在京的軍隊,說服舊部將徽雪營的軍權全部交給你,寧王三年內不登基,內閣班子允許插進咱們的人。”
當她說到“咱們”時,文鳳真眉心一動,壓不住嘴角上揚。
哪怕明知遼袖是沒路走了,才選擇跟自己合作。
她小模樣生動又冷淡,有時會保持距離,不同意他的話時,也會抿直了嘴。
除此之外,便再也不談其他的。
真是冰冷又無情的合作關係啊。
不過文鳳真很喜歡她反駁自己。
上輩子他總是高高在上,在她面前是上位者,她保持着沉默不語。
他原本就覺得她不該那麼溫順懂事。
有不滿或是委屈了就該說出來好,他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
“皇后肯拿出這麼優厚的條件,不知她想讓我們拿什麼做交換。”
遼袖嘆了口氣,指尖攥緊了綉被。
“喪期一過,內閣肯定還是支持寧王登基。”
不知何時,她只能跟他分享這些煩心事。
文鳳真探出手指,攏了攏她的衣領,他還沒有將槐哥兒裝傻的事情告訴她。
其實槐哥兒不僅不傻,還是個極其敏銳的天才,只是有些不太好掌控。
“明日我們將槐哥兒接進宮裏吧,你一定想他了。”
遼袖臉頰被蓮香熏染泛紅,她眸子微亮:“真的嗎?殿下。”
文鳳真牽起嘴角,將碟子中一塊青梅蜜餞遞過去,就像上輩子一樣自然。
她還未意識到,懵懵懂懂地張口,正要咬時,唇瓣磕到她手指,她像燙口似的趕緊鬆開。
殷紅唇脂在他手指留下些微痕迹,香膩潮濕。
他不動聲色地將這根手指蜷縮掌心。
遼袖別過臉:“殿下,他們應該已經在御書房到齊了。”
御書房是皇帝批攬奏摺處理政務的地方。
遼袖戴着雪白狐毛氈帽,圍了大氅,難掩身姿清弱,但眉眼間的凜冽之氣,令人絲毫不敢犯。
太師椅上坐着徽雪營輩分極高的舊部。
寧王撫弄着碩大扳指,都不是善茬兒。
這次就是來談的。
文鳳真推了門,一身白袍柔軟,墜着水料上佳的碧玉穗子,看起來清爽明凈。
他笑得隨和:“我來遲了。”
他一眼看見桌上放了三盞酒。
文鳳真漫不經心地一瞥:“各位叔伯,這是什麼意思?”
鍾先生眼皮未抬,慢悠悠說。
“你殺了你叔伯,搶了虎符,念在你是王爺的兒子,按照你爹規矩,這裏有三盞酒。”
“其中一盞含有立即斃命的劇毒,你喝一盞,我喝一盞,若是我們兩個人相安無事,那便是你叔伯在天之靈原諒你了,咱們既往不咎。”
鍾先生抬眼,殺機畢現:“若是你喝到了毒酒,生死在天,後果自負!”
文鳳真微一挑眉,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微笑道:“好。”
遼袖呼吸一頓,逐漸擰起秀氣的眉頭,緊張地盯着桌上那三盞薄酒。
澄澈琥珀色的酒液,在燈火中微微搖晃。
其中一杯含有劇毒。
最好的結果,便是兩個人都喝到沒毒的酒。
煎熬猶豫中,無論是生是死,都會虛脫般出一身冷汗。
倘若運氣不好,一個人的屍體今日就會抬出御書房。
遼袖按緊了扶椅,她咽了咽口水,聲音冷靜。
“要麼好好談,要麼別耍這些花招。”
文鳳真忽然轉過頭,笑了笑:“公主是覺得微臣運氣不好嗎?”
遼袖合攏了指節,她面色微靜,沉聲道:“那是自然。”
文鳳真不置可否,那雙琉璃燈一樣的瞳仁,彷彿將她的心照透了,看穿了她。
彷彿在說:公主也在為我擔心嗎?
想到這一點,他甚至有些得意,鳳眸染了愉悅。
他一旦高興便會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她垂下蟬翼的睫毛,覆蓋眼神,不讓他繼續得意。
文鳳真眼帘微抬,嘴角笑意不減,若有若無地喃喃。
“也是,微臣自小命苦,做什麼毀掉什麼,是被世人排擠,連老天都厭惡的人。”
“我肯定會選中毒酒,然後死掉。”他漫不經心地說。
滿室寂靜,所有人想從他臉上看出破綻,他們拚命想通過汲取文鳳真的畏懼,加大這場賭局的贏面。
真正可怕的不是斷腸爛肺的毒藥。
而是選擇過程中惴惴不安,自我崩潰的心理防線。
寧王一攤手,盯着文鳳真:“我陪你玩。”
“選酒吧。”
文鳳真壓根不搭理寧王,他望向了遼袖,淡淡開口。
“可是微臣相信你的氣運。”
“公主覺得哪盞是有毒的酒?”
遼袖愣了一下。
他在問她嗎?可是她也不明白哪盞是有毒的酒。
頂着眾人視線的壓力,遼袖沉默了一會兒,憑着直覺,遙遙抬起手指,指向了中間那盞。
文鳳真順着她的手指看去。
雪白瘦削的指節握住左右兩邊的酒盞,一手一隻,向眾人示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