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緣起

漫漫復凄凄，黃沙暮漸迷。

人當故鄉立，馬過舊營嘶。

漫天飛沙里，一匹瘦馬晃晃悠悠的馱着一位青衫客。那人像是總也睡不醒似的，耷拉着眼皮，眼下青黑濃郁，像是化不開的墨，膚色慘白，腰間囫圇繫着個褡褳，鼓鼓囊囊的看不出裝了什麼。身形瘦削，反倒是一頭長發，濃厚烏黑，長在這麼瘦弱的身體上，像是個奇迹。

身下的瘦馬像是渴極累極了，頗有些要怠工的意思，站在原地是半步也不肯動了。馬背上的人也不在意，眼皮掀起一條縫，靜靜地打量了許久，遠遠的竟也能瞧見城郭的影子。只見他慢悠悠地從懷中掏了許久，掏出一根乾癟的胡蘆菔來喂到馬嘴前，嘴唇囁嚅着：“你這干吃不動的，再偷懶便將你大卸八塊，炙了吃馬肉。”音調緩慢悠長，馬兒得了吃的，也不鬧了，又起身盡職盡責地將它的主人送至城下。

暮色四合，彤雲向晚，破舊的城牆展現了它的古老和滄桑。巨大的石板砌成牆身，坑坑窪窪的牆面書寫着歷史的痕迹。城磚上的刀痕劍影，俱已模糊，辨認不出，彷彿再深刻的苦痛，也可在無盡的歲月同風沙中消逝，記不得過往。青衫客緩緩撫上冰冷的城磚，勉力辨認着什麼，耳畔似又響起戰馬的嘶吼聲，頓覺心潮起伏，嘴角溢出一絲苦意。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這座城裏埋葬着他的少年意氣，他的悔恨難當。如今行過山川萬里，二十年歲月彈指一揮，故人再不入夢，他卻來贖罪了。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廂他且自艾自憐着，城門口的守衛卻是等的不耐煩了：“你這獃子，神神叨叨的，愣着做什麼，還進不進城了？”青衫客彷彿夢中驚醒一般，從褡褳里掏出路引並幾枚銅板遞了出去。守衛瞪了他一眼，看過路引，放他進城，心裏卻嘀咕着：“誰要他的銅板，病癆鬼，且留着給你自己買棺材吧。”青衫客站在原地，面露難色，似有話要說，卻又沉默着，只一雙眼獃獃地看着面前的人。

“獃子，有屁快放。”

“敢問軍爺，可知二十年前捐軀赴國難的段錚將軍？”

“你是他何人？”

“草民幼時受過段將軍恩惠，不曾報答。如今學有所成，自應該結草銜環，以償恩情。”

“哧，你這是報的哪門子恩情，活人報死人的恩，正該去地府當牛做馬才是。”

青衫客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城門守衛自覺失言，暗道：“我同個呆瓜較什麼勁。”又覺抱歉，“那段將軍也是可憐，忠肝義膽，臨了連屍首也找不回。二十年過去，怕是也沒什麼人記得了。如今將軍府早已收回，你是進不去了。若要尋府中舊人，只管往城西去。城裏最西邊的榆錢樹旁有一座草廬，段府孤女並她的奶嬤嬤正住在裏面。”

青衫客作揖道謝，牽了馬慢悠悠地向城裏走去。

二十年，尋不回的又豈止是屍首。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更與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