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竹篇) 鞋印、夜闖
兩個竹氏弟子從一偏院的房舍里出來,邊走邊議論。
“這個時不羽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在風回竹苑殺人。”
“果真是時不羽殺的人?”
“少主都說了,還能有假不成?”
“既是他殺的人,為何不直接報送官府?”
“這我哪知道……反正此事與他脫不了干係。”
尤長安被關在其中一間房舍,正巧聽見這話。她靜靜聽了一會兒,待聲音遠去,才細細回想前幾日在後山發生的事。
她與柳氏素未謀面,自然不可能殺她。可不容置疑的是,柳氏的的確確被發現陳屍於後山。柳氏究竟被何人所殺?又是何時被殺害?
尤長安苦思良久,未找出一絲可疑之處。
正一籌莫展,忽聽見一個輕柔的聲音喚了一聲“時不羽”,仔細一聽,是從靠里牆的窗戶傳來的。尤長安起身走到窗邊。此時,窗戶“砰”的一下開了,松瑤站在窗外,笑盈盈地望着尤長安。
“你怎麼來了?”尤長安將松瑤從窗戶上扶下來。
松瑤站穩后,撣去裙裾的灰塵,輕聲道:“我一直悄悄跟在後面,看見他們把你帶到這。”
“你不怕被他們發現后,把你也關起來?”
松瑤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她從小長在禮節繁瑣的松氏,一向謹言慎行,凡事不敢輕易違逆父兄之意。像今日爬窗之事,她還是頭一回做。
“我才不怕!誰讓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你關進來。”松瑤氣呼呼到桌邊,斟了一盞茶,呷了兩口,然後放下茶盞,回頭望向尤長安,“那個婦人真不是你殺的?”
此話剛出,松瑤便覺得不妥,擔心尤長安因此生氣,暗自在心裏懊悔。
尤長安好似未在意,只淡淡道:“你覺得是我?”
“當然不是!”松瑤連忙搖頭,“只是……現在風回竹苑上上下下都懷疑你是兇手。”
尤長安料到會是這樣,因此並不驚詫。
“不過,你放心,我和姐姐都不相信你殺人。”
說著,松瑤拍了拍尤長安的手臂,見她閃過一絲疼痛的神色,這才想起她的手臂有傷。一想到她因幫自己找玉佩而受傷,松瑤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尤長安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小傷而已,快好了。”
話剛說完,尤長安猛然想起那日冒雨找玉佩,曾遇到一事。如今想來,恐怕不是偶然。眼前或許只有松瑤能幫上忙。她湊到松瑤耳畔,輕聲囑咐了幾句。
松瑤聽罷,驚得瞪大了眼睛,應允般地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屋外傳來說話聲:“少主,時公子被關在最裏面那間屋子!”
兩人一驚。松瑤急忙辭別尤長安:“時不羽,我定能找到證據,還你清白!”說罷,迅速躍上窗戶,跳了出去。
尤長安目送松瑤走遠,才放心地關上窗扇。門開了,竹渙走進來,身後跟了一個竹氏弟子。
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后,尤長安躲開目光,若無其事地招呼道:“竹少主不會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竹渙狐疑地看了尤長安一眼,發覺不對勁,轉身吩咐跟來的竹氏弟子到外面候着,順帶將門關上。
竹渙掃視屋內,目光落在尤長安身後倚靠的窗戶上。
“你站在那做什麼?”
“這景色好!”
“看景不開窗?”
“你既然來了,就不必開了。你可比這景好看多了。”
竹渙自然不信尤長安的話,移步到窗邊,示意她挪開。
尤長安還沒來得及讓開,突然一股溫熱襲來,竹渙已經貼近,緊挨着她,推開窗戶,伸脖朝外張望。
尤長安怔愣住,不敢亂動,目光觸到竹渙的脖頸時,忙移開。
竹渙低眼看了看尤長安,目光不似常日那般冷,微微添了幾分溫潤。他好似嗅到了什麼,輕輕蹙眉道:“你一個男子,身上為何有脂粉香?”
尤長安一慌,推開竹渙,笑着遮掩道:“怎麼會?興許是花香。我在後山住這麼些日子,難免沾惹一身花香。”
尤長安心跳得極快,去倒了一盞茶水,啜飲了一口,以儘力平復驚慌的心緒。平常,她難得這般緊張。
竹渙心存疑惑,正要扭頭,驀地看到窗框處殘留些許泥土,像是鞋印。他又看向尤長安,只見她手裏攥着茶盞,除此之外,桌上還有一個已經用過的茶盞,裏面剩下半盞茶水。他瞬間明了,方才有人跳窗進來!
竹渙看在眼裏,未說破,正色道:“我受人之託,給你送樣東西來。”
“什麼東西?”
竹渙取出紅瑪瑙手把件遞給尤長安,道:“這是沈氏在後山拾到的,說是你的隨身之物。”
尤長安一眼便認出此物是曹況的。沈氏曾在算卦攤見尤長安佩戴過,因此誤以為是她的。
“這不是我的,是……”尤長安正要說是曹況的,突然眼眸里閃動異樣的光。她看見縫隙處有一紅點,定睛一看,頃刻驚住,竟是血漬!她記得當初佩戴時,未見上面有任何血漬。
見尤長安發怔,竹渙猜她應是留意到上邊的血漬了,耐心地等着她的話。
“原來是沈氏撿到了,改日要當面道謝才行!”尤長安不清楚那血漬從何而來,索性裝作沒看見,將紅瑪瑙手把件繫到腰間。
“這真是你的?”竹渙將信將疑。
“沈氏不是都跟你說了么?”尤長安含糊地應了一句。
竹渙注視她許久,未察覺異常,便沒有追問下去。
從屋裏出來,竹渙心裏始終覺着這其中有隱情,又想起方才有人跳窗進屋,扭頭對守在門口的竹氏弟子吩咐道:“看緊點,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其他人進去探視!”
***
“丁凈,這麼晚了,你上哪去?”
“給時公子送點吃的!”
已是晚上,丁凈在路上與人寒暄了幾句,隨後往關着尤長安的屋子去。和當初在後山一樣,他負責照料尤長安每日的餐食。
聽聞尤長安殺了柳氏,丁凈倍感震驚。雖說他對尤長安不甚了解,可就前些日子的接觸,雖發覺她有些不同尋常,可怎麼看都不像心腸歹毒之人。
不過,到底人心難測!單憑几日相處,又怎能看清一個人?他雖無鴻鵠之志,卻對這世道人心看得極透。
他與尤長安不過萍水相逢。尤長安究竟是否殺了人,於他而言,無關緊要。每日照舊只顧將餐食送去,安守本分即可。
丁凈一邊走着,一邊思量,不覺間來到一處長廊。驀然望去,前面好似站了一人。他驚詫萬分,這麼晚了,會是誰?他心驚膽顫地將手中的燈盞往上提了提,這才看清是一個人的背影。
“誰……誰在那?”丁凈高聲問道。
那人卻一動不動,片刻后,才轉過身來。
“時公子?怎麼會是你?”丁凈見站着的是尤長安,滿目疑惑。她明明被關在屋裏,是如何出來的?
尤長安不慌不忙道:“我正準備逃走,你就來了!”
丁凈聽了,神色微變,隨後轉念一想,又覺着不可能,笑着道:“時公子真會說笑!你若是想逃走,又怎會告訴我?”
尤長安只是笑笑,不答言。
方才尤長安正在屋裏睡覺,忽聽見“咚”的一聲,好似有什麼東西砸在窗扇上。她猛然驚醒,心想難道是松瑤?可她白天才來過!
尤長安心疑,起身到窗戶邊。此時,窗扇開了一道縫隙,窗邊落了一個石子。透過窗縫,尤長安瞅見院子裏鋪灑了一地月光,不遠處樹影婆娑,底下閃過一個黑影。
她不禁想起之前在屋頂撞見的那人。難道是他?霎那間,一雙黑亮的眼睛朝這邊望過來,尤長安忙躲閃到一側。見桌上有一碟白天吃剩的栗子,她將那碟栗子撒到窗邊,而後在一側靜待。
過了一會兒,窗扇被輕輕打開。那人朝里探了一眼,接着躍上窗戶,跳入屋內。豈料腳剛落地,便踩到地上的栗子,向前滑了一下,重重摔倒,又因屁股坐到栗子上,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此時,窗戶一側響起清脆的笑聲。他嚇了一跳,剛一回頭,一柄冰涼的短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你是誰?”尤長安盯着他黑亮的眸子問。
“姐姐,是我!”
“古木?”尤長安聽他的聲音,吃了一驚,確認是古木后,忙放下短刀,將窗戶關緊。
一見尤長安,古木喜出望外,漆黑中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他正要說話,突然屋外亮起一盞燈火,伴着腳步聲,往這邊移動。尤長安忙捂住他的嘴。
那燈盞一直移到門前,映照出一人影,是在外面看守的竹氏弟子。他聽見這邊有動靜,才挑燈過來查看。
此時,屋內的兩人屏息,不敢出聲。只見那竹氏弟子四處張望,不見有人,抬手正要叩尤長安的門,忽而停住,稍作思量,才放下手,提着燈盞扭身離開。
古木鬆了口氣,望向尤長安,搔搔頭,笑容靦腆道:“姐姐,總算找到你了!”
“你怎麼找來了?”
“今天在街上撞見曹況,聽他說了你的事。我放心不下,便趁着天黑摸進來!”
尤長安聽見“曹況”二字,不由得想起今日竹渙送來的那個紅瑪瑙手把件。
“聽說死的是曹況的二娘?”古木突然問道。
“嗯!”
“難怪他看起來愁容滿面,也不似平常那樣多話。”古木雖不喜曹況,但今日見他獨自黯然神傷的模樣,着實嚇了一跳。然而,他並不知曉,曹況與柳氏沒有他想得那般融洽。
眼下古木無暇顧及曹況的事。他今日夜闖風回竹苑,只為一事。
“姐姐,我們走吧?”
“去哪?”
“回無名洞府!”
“我若是回去,言石體內的毒怎麼辦?”
“此事可以從長計議。現在最要緊,是離開這個鬼地方。等天亮,就是想走都走不成了。”
尤長安陷入猶豫。如今形勢對她確實不利,離開或許能逃過一劫。
不容尤長安考慮,古木已打開窗扇,探頭朝外邊看了看,見沒人來,立即拉着尤長安翻上窗戶,跳了出去。
兩人從屋裏出來,一路暢通無阻,未撞見一個人。繞到一處長廊時,尤長安陡然停住腳,這令古木不解。
“姐姐,你是不是落東西在屋裏了?我回去幫你取!”
尤長安搖搖頭,道:“我不能跟你回無名洞府!”
古木一聽,急了:“這是為何?你留下來,萬一竹氏的人認定你殺了柳氏,將你交給官府怎麼辦?”
“不會的!”
“怎麼不會?如今這出了人命,此事非同小可,查到真兇還好,倘若查不到,為了息事寧人,難保他們不這樣做。”
“若他們真要這樣做,我躲起來也沒用。”
尤長安擔心,此番離開,落人口舌事小,重要的是未找見百年竹液,往後若再想回來,只怕難上加難。再者,竹氏在宛城的耳目眾多,要尋到她,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想到此,尤長安更加覺得,離開並非明智之舉。
古木起初並未考慮到這些,一心只想着尤長安的安危,將她帶離風回竹苑。依他看,離開這總比留下來好。
兩人正在爭執,別處就傳來了丁凈的說話聲。尤長安這才趕忙讓古木躲到一座假山後。
“時公子,我拿了些吃的來,你嘗嘗?”丁凈正說話,突然聽見假山後好似有響聲,立即警惕起來,“時公子,你聽見聲音了么?”
“沒有啊!”見丁凈抬腳往假山去,尤長安忙扯住他,“你不是說有吃的么?我都快餓壞了。這裏太暗,咱們進屋去!”
古木瞥見尤長安和丁凈進屋,才從假山後出來。尤長安既然不肯隨他回去,那他留在這也是徒然,乾脆離開。
古木沿着來時的路折返。不料,路上竟撞見兩個人,遠遠望去,其中一人器宇不凡,正是竹氏少主竹渙,另一人看着面生。他躲在一處牆角細看,只見二人直往竹成章的書房去。
書房裏,竹成章正要熄燈安歇,恰巧此時竹渙領了一人進來。他拿眼打量,只見那人右側眉頭上方有一道細長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