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松下之風
鄭異名馳京師,但始終未能與之謀面,真不知這是個什麼樣的高人?劉庄心下竟然開始有些忐忑,如果能為我所用,此時正是雪中送炭啊!
一陣腳步聲自外傳來,劉庄連忙起身,正想繞案出門相迎,但井丹的前腳已經邁入門檻,道:“太子,鄭異先生到!”隨後一轉身,“鄭先生,請進來參見太子!”
話音落下,自外信步進來一人,褒衣博帶,風度翩翩。
劉庄頓時耳目一新。
他此前從未感到自己這間大堂晦暗昏淡過,可此刻見來人器宇軒昂,如同朝霞升起,只覺整個室內為之一亮,蓬蓽生輝。
當他隨後看清面前之人的五官相貌時,卻又不禁一驚,脫口而出道:“你不是檀……”,忙仔細端詳,隨後喃喃道:“不是!那人毫無此等清雅、高貴之氣,可實在太像了,世間真是無奇不有!”
“在下鄭異,拜見太子!”來人落落大方,洒脫從容。
“先生免禮,請坐!”劉庄忙道,“久仰先生大名,十年前就曾到府上相請,怎奈德薄無緣!今日總算得見,鄭先生當真是光彩照人啊!”
鄭異道:“十年前,太子讓梁松來寒舍時,臣曾言道‘太子乃是儲君,天下皆為其臣民,並無外交之義!’今日,太子托井丹再臨寒舍,臣仍是此話,不知太子以為所言是否有理?”
井丹趕忙道:“今日你來東宮,是被我井丹用人彘之法,強行帶來,並非外交之義!”
劉庄擺擺手,笑道:“把先生請來,就一定是為了結交營私嗎?我看未必,聞先生精《左氏春秋》,通《易》、《詩》,明《三統曆》,難道就不能當面一同探幽析微嗎?此外,先生還著有《春秋難記條例》,難道就不能向先生當面討教嗎?”
鄭異道:“久聞太子師從博士桓榮,學通《尚書》、《六經》,博物洽聞,探賾窮理,舊章憲式,無所不覽。鄭異如何敢在太子面前班門弄斧?”
劉庄道:“正如先生所說,太子者,乃是國之儲君,肩負奉承聖業、光明本朝之重任!因此,自入住東宮以來,我雖立下協和萬邦、惠澤天下之志,夙夜震畏,不敢荒寧,但自感才學淺薄,見識有限,不知稼穡之艱難,又苦於身邊缺少高士異人給我指點迷津,當真是欲渡江河而無舟楫啊!”
鄭異聞言,正色道:“太子高志確然,實乃漢家百姓之福也!不知當下有何迷津,又將欲渡何江?方便告知嗎?”
“前番郭后駕薨、朔平門之變、式侯遇刺、角端弓驚現京師等事,先生可曾聽說?”
“聽過一些街頭巷議,但多為隻言片語,且前後自相矛盾,不得要領,故難以置信!”鄭異直言。
“那我就親自說給先生!”當下,劉庄把整個事情前後經過,以及自己的看法,原封不動的給鄭異講述了一遍。
鄭異聽完,面色凝重,深思良久,道:“就眼前這個局面,太子打算採用什麼舉措?”
劉庄道:“實不相瞞,我以為當務之急是全力徹查越騎校尉呂種被倉促處斬之事,定可揭開困擾多年的伏波將軍壺頭兵敗之謎,從而將真相大白於天下!”
鄭異面色一變,道:“這伏波將軍,太子指的就是前新息侯馬援吧?”
太子、井丹面面相覷,均不知他此問何意?不知是明知故問,還是真想確認清楚?
井丹道:“正是!”
鄭異緊接着問道:“伏波將軍之女,可是太子之妃?”
“不錯!”太子隨即明白了他問話的用意,大聲道:“君子坦蕩蕩,舉賢不必唯親,除奸更無須避嫌!”
“只怕無論陛下、闕廷群臣,還是京師百姓,未必能贊同太子所見!比如,鄭異便不敢苟同!”
井丹忙道:“前伏波軍司馬呂種,曾在行刑前,高呼‘馬將軍無罪!馬將軍從不貪財!’”
“伏波將軍有沒有罪,伏波將軍貪不貪財?此事鄭某不知,但我只知道呂種說此話時,身份是因參與朔平門之變而獲罪在押的重犯!囚犯之言,無論真偽,又有幾人能夠信服?況且,呂種說此話之前,曾是伏波軍司馬,馬將軍部屬,當事之人又豈能作為旁證?再者,在太子眼中,幾句輕率之言莫非竟重於揚虛侯馬武與於陵侯侯昱兩位侯爺面呈陛下的奏章證詞,以及眾多權貴皆望在眼中的那些放在馬府門前的從駱越前線私自運回來的明珠文犀等珍寶?”
“這?”劉庄的炯炯目光頓時黯淡下來,默然無語。
“適才,太子提及郭后駕薨以來,紛擾連生,式侯遇刺、角端弓驚現京師、朔平門之變、刺客神秘消失於重兵圍堵的北宮等,有如此之多的關係闕廷安危的大事要事,太子放着不去過問,卻偏偏去給已定罪數年的馬伏波之案昭雪翻案,若說不是‘一朝權在手,便把私來謀’,天下又能有幾人相信?”
“那如果呂種之言屬實,馬將軍確實清白無辜,如此功高蓋世的國之棟樑,卻被冤沉海底這麼多年,試問天地之間還有正氣否?我大漢尚有公正可言嗎?”劉庄厲聲道,猛然抬起頭來,雙目圓睜,直視鄭異。
“此乃陛下欽定之鐵案,太子卻要將之推翻,試問欲將陛下置於何地?此刻,陛下好不容易康復,剛剛勉強能從龍床上坐起,太子就欲搖泰山而盪北海,在闕廷掀起滔天巨浪,莫非是想讓他怒火攻心、舊病複發,再卧躺回帷幕之後?”
“這?”劉庄被問得瞠目結舌,面色慘白!鄭異目光清澈,正襟危坐,犀利的言辭剛勁有力,如同連綿不絕的凜冽寒風,一陣強過一陣,將他吹得步履蹣跚,無法前行!
劉庄頓時覺得心灰意冷,恍若突然置身在肅殺蕭瑟的深秋時節,獨自立於空山深谷中的蒼松之下,不時有孤寂、悲涼、無助、困惑之感陣陣襲來!
此時,他終於領會到井丹何以常說鄭異為松下之風了,只不過並非徐徐之清風,而是肅肅之疾風、瀟瀟之狂風!
他面色突然變得紅脹,怒道:“既然坐視冤屈不問,無意匡扶正義,那陛下立我為太子何益?而先生又來我太子府作甚?”
“臣本無意前來,乃是被太子的人彘強行抬來!”鄭異不為所動,辭對無變!
“好狂妄!竟敢說我是桀紂之君?”劉庄怒極,當即起身,拂袖而去!
井丹望着他的背影,抱怨道:“這可是儲君,未來的陛下,你怎麼能用如此態度對他說話?”
鄭異一本正經道:“那應當用什麼態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甜言蜜語哄騙於他?鄭某所言,哪一句是在無理取鬧?還請井兄指明!”見井丹啞口無言,方嘆道:“他不僅是在強人所難,也在強己所難啊!”
“此話怎講?”井丹一驚,連忙問道。
“此刻不必相詢,屆時自知!”鄭異道,“今日,我本欲去見一位故人,被你強行用人彘抬至東宮。此刻,勞煩把我送回城北,人彘或車駕,悉聽尊便,送到即可!”
說罷,拉着井丹疾步就往外走,就在抬步欲出堂門之際,偏巧迎面走來一人,也要舉足入內,與鄭異差點撞個滿懷。
雙方連忙各自閃避,都硬生生收住腳步,定住身形,穩住心神,四目相對,彼此都不由得一怔。
鄭異見來人竟是一位絕色佳麗,衣着華貴,氣度雍容,娥眉淡掃,明眸皓齒,暗香盈袖,膚如臘冬新雪,面若剔透寒冰!清麗絕俗中,給人一種冷艷不可方物之感!
那女子見鄭異瀟洒飄逸,好似千樹臨風,特別是適才差點相撞的剎那間,竟有一股莫名的玉山將傾之感,亦是深覺意外,美目流盼,不住上下打量,倒把鄭異看得有些不太自在!
“參見關雎公主!”一旁的井丹,打破窘境。
“這位是?”關雎公主問道。
“見過關雎公主!草民鄭異!眼下還有要事,先告辭了!”言罷,鄭異又拉上井丹,不待關雎公主回答,便大袖飄飄,匆匆而去。
劉庄怒氣沖沖,出得大堂,徑直回到寢宮。
馬貴人迎上前來,坐在一旁,關切的目光片刻不離他的面龐。
劉庄道:“這井丹究竟識不識人?推薦前,大肆吹捧,說什麼泛
愛容眾,見疑不惑,可與謀大事!適才一見面,外表倒確實算得上丰神俊朗,容儀溫偉!但一交談起來,根本不似他所說的獨拔群俗,辭氣高雅,而是俗不可耐,不辨是非!枉自苦讀那麼多聖賢書,徒有其表,徒有虛名!”
馬貴人靜靜的聽着,並不相詢,也不插言。
不多會兒,劉庄的怨氣吐盡,似乎方才看見馬貴人,縱臂覽她入懷道:“這麼多年,我受到的委屈全都傾瀉到你身上了!”
確實,自當太子后,劉庄一旦遇到不稱心之事,就到馬貴人宮中一股腦兒發泄出來,然後就覺敞快輕鬆許多。而馬貴人又溫柔體貼,善解人意,軟語相慰,很快就能把劉庄余留在心底的那一點點鬱悶拂走散盡!
當年,她的父親伏波將軍馬援在壺頭戰場病逝,她的母親藺夫人聞訊當場昏厥,醒來后就痴獃不語,神志不清!兄弟馬客卿聽到噩耗不到一月,竟然夭折!幾位兄長馬廖、馬防、馬光均尚未成年,在伏波軍中的從兄馬嚴、馬敦也被免職,賦閑在家,無所事事,家境一落千丈!
彼時,她年方十歲,卻極有擔當,竟能主持家務,干理家事,管理家佣,內外咨稟,事同成人。
她原本被父親許配給數十年之交的竇家,但自他去世后,馬家失勢,常被闕廷權貴侵侮,家道敗落,凄涼悲慘。從兄馬嚴不勝憂憤,徵得藺夫人同意后便將這門婚事退掉,隨即上書光武,把她推薦到了太子宮中。
那年,她才十三歲,但待人接物,極為周到,無論是奉承陰后,還是與周邊眾人相處,皆都禮貌兼備,廣受擁戴。
陰皇后更是對她寵愛有加,留在身邊,不離左右。
劉庄對她,不止於夫妻之間的情深義重,而且還多一份傾慕敬重。每日勤勉政事,不分晝夜,只要有她在旁相伴,頓覺神采奕奕,睏乏皆無。
有時,一些突發的戰事或政事,闕廷重臣們分歧嚴重,以至在朝堂之上難以立刻做出決斷,他便常常回到寢宮后,再加以研精緻思。
一次,實在無法理出頭緒時,猛然看見在旁坐陪的她,於是就打趣似的用這些難題試探着逗她,想看看她滿面迷惘的嬌憨之態。
沒想到,她竟能當即梳理脈絡,分解趣理,各得其情,令他立刻心開目明,昭然可曉。
此後,每次她與他一起時,並不主動詢問政事,只是當被問到時,才略抒己見,且從不提及家事,更不藉機徇私。
故此,他對她更是日益敬重,寵敬有加。
她身長七尺二寸,面容嬌美,方口,長發。能誦《易》,好讀《春秋》、《楚辭》,尤善《周官》、《董仲舒書》,日常所穿都是一套白色粗布長衣,裙不加邊。舉止從容,進退有則!
每當看到她那泰然自若的神態時,劉庄心中所積聚的怨氣,無論多少,總能緩緩的自內平息,而不是狀若瘋狂的向外噴發!這次也是一樣,他數落完一通后,便恢復了常態,詳細的把召見鄭異的整個過程講述了一遍,最後道:“可嘆期盼了這麼多年,今日一見,此人着實令我大失所望!”
馬貴人道:“如果鄭異真是徒有虛名的話,此刻面見儲君,應是為自己廣播虛名的千載難逢的良機!他理當奉承、順從太子才是,卻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當面拒絕、頂撞太子呢?若此人真是徒有其表,毫無真才實學,他又如何能講出這番令人難以辯駁的懇切之言,可謂字字珠璣,句句在理?”
“此人沽名釣譽之心,昭然若揭!當面頂撞儲君,傳揚出去,自能博得剛正不阿之美譽!他那番言論,哪裏是句句在理,簡直是強詞奪理!有意避開馬將軍是否蒙冤之事不談,卻一再說這不是大事,不能讓父皇自認其錯!這難道不是巧言令色?”
“在臣妾聽來,他並不是在否認我父含冤,只是事有輕重緩急,且需要時機得當!眼下,若操之過切,反而欲速則不達!為父評理諍訟,臣妾無時無刻不想!太子欲為我父伸冤,我又豈能不知?但萬萬不可因家事誤國事!”
“哼!”劉庄怒道,“連你也清濁不分、置黑白顛倒於不顧!如今你父已故去數年,其生前之事,昭昭於日月,震震於雷霆,眼見為其昭雪的轉機已現,卻如何能忍心讓他那天大奇冤繼續滯留人間?”
“太子受命監國,肩負天下,怎能因為照顧妻子家事而損毀國威呢?”馬貴人道,“至音不合眾聽,故伯牙絕弦;至寶不同眾好,故卞和泣血;仲尼聖德,而不容於世!鄭異究竟是不是大賢,望請太子耐心相處一段時日,察其言行后,方可下定論。正如陛下曾言‘疾風知勁草’!”說完,深施一禮!
這一句“疾風知勁草”是當年光武為勉力前來投效的國士鄧禹所發,后終成大業。劉庄豈能不知這個典故?登時無言以對!
他自幼伶俐聰慧,機智過人,十歲通曉《春秋》,懂事起就不斷思維出滿朝賢俊甚至連光武都未能想到的奇謀佳策,令闕廷上下大為驚異與讚賞!光武望在眼中,喜在心裏,方才下定決心,為國家前途計,不得不在原太子劉強沒有任何過錯情況下,改立他為儲君!
然而,就在今天一日之內,竟接連三次受挫,先是遭梁松強詞奪理;然後又被鄭異駁得理屈詞窮,此刻在馬貴人面前竟然也是無言以對,可謂前所未有!劉庄氣得霍然而起,把大袖一拂,頭也不回的疾步出宮而去。
此刻,鄭異與井丹剛出了宮城。
這裏處於洛陽城的正中央,周邊便是司徒、司空、太尉等皆為典職樞機的公府所在,再外一層則是闕廷重臣與留奉朝請的元勛等所居。
其中以安豐侯太尉竇融的府邸最為顯赫,樓觀巍峨,堪比廟堂,閣宇相連,彌亘街路,而且在京師周邊還買有大量膏腴美田。整日裏,賓客如雲,奴婢似雨,沸地笙歌!
鄭異與井丹的車駕,行走了大半天才繞過竇府,來到城北。鄭異掀開車簾,給車夫指引道路,一陣穿街越巷后,前面現一通幽曲徑,到得一處清爽宅院門前。
井丹見已把他送至所去之所,便欲告辭回去。
鄭異一把抓住,不容分說,將他拉下車,道:“你是京師名士,此人乃當世俊彥,名馳四海!如不見,豈不要懊悔終生?”
他似乎對此處頗為熟悉,徑直登上台階,推開院門,邁步而入。
井丹只得跟着走了進來,見此院簡樸靜謐,整潔素雅,竹林掩映,且竟還有一菜園,種有菜蔬。在權貴雲集、歌舞昇平的洛陽城中,這裏倒是一處別有洞天的世外凈土。
鄭異輕聲道:“此處與適才所經過的竇太尉府邸相比,如何?”
井丹道:“如何比得?莫要取笑!”
鄭異道:“此間主人,乃是竇太尉數十年密友,亦在同朝為官!但為人卻大不相同,他秉性節儉,平素常服布衣素匹,蔬食瓦器,所得祿奉,多用以扶濟貧困,還把土地分給那些孤弱之人,而自己僅留薄田食用,家中也沒有儲藏幾石餘糧,其教子亦是如此!”
井丹搜腸刮肚,一時之間竟未能想起此宅主人為誰。
“噓!”鄭異給井丹做個手勢,拉着他一起躡手躡腳,悄悄溜至堂舍窗下,但聽得裏面有人正在劇烈咳嗽,半晌方止。隨後又傳來一老一少兩個人的對話,像是父子倆。
“家中情況如何?”那父親問道。
“回父親,一切安好!我與小妹,在家中靜心讀書,她也喜歡博貫載籍!”年輕人道。
“那你弟如何?”
“他還是如您所說,涉獵書傳,只是舉大意而已。如今漸漸長大,卻更喜愛勞作,亦能吃苦耐勞,居家常執勤苦,但不以勞作為恥!”
(本章未完,請翻頁)
“如此便好!只是,讀書若不潛精研思,如何能探賾窮理?”
“父親勿慮!”
“此話怎講?”
“自‘鉅下二卿’回居鄉里后,他似入迷一般,竟也開始銳志好學了。每日都上門前去請教,如痴如醉。經過這幾年日積月累的修習,辭風大有進益,也稱得上是一位威武謀略之士了!”
“鉅下二卿?此乃何人?”
“此事只能附耳告知父親,以免隔牆有耳,惹出禍端!”
舍內沉靜片刻,那父親的聲音方才再次響起,透着喜悅“不錯,這倒對他的性子,難怪能浪子回頭,趨之若鶩!有此二人傾囊相授,對於你弟,我總算是放心了!眼下,我還有一個平生夙願,想寄托在你身上!”
“父親但請吩咐!”
“為父素來喜好述作,專心史籍。武帝時,太史公司馬遷著《史記》,但自太初年間以後的事,缺了就沒再續上,雖然也有好事者把當時的事迹連綴起來,但是文筆鄙俗,不配為《史記》的後續之作。因此,我一直在採集前朝歷史遺事,旁貫異聞,希望能寫下後傳數十篇,以斟酌前史並評論得失!”
說到這,他的情緒變得有些亢奮,又激烈咳嗽一陣,方繼續道:
“據《詩經》、《書經》的記載,唐、虞、夏三代,每代均有史官,管理經典著作。到了春秋時期,各國均有歷史,楚國的歷史叫《木壽杌》,晉史叫《乘》,魯史叫《春秋》,他們記載的歷史都是一回事。魯定公、哀公的年代,魯國左丘明收集當時的歷史,作《左氏傳》三十篇,又根據各種不同的材料,寫成《國語》二十一篇,從此《乘》和《木壽杌》的事便不再流行於當時,而《左氏》、《國語》就得到人們的重視傳習。”
“春秋之後,七國紛爭,秦國吞併諸侯,就有《戰國策》三十三篇問世。大漢興起,平定天下,太中大夫陸賈記錄當時情況,作《楚漢春秋》九篇;前漢武帝朝,太史令司馬遷採集《左氏》、《國語》,刪削《戰國策》,根據楚、漢列國時事,從黃帝起至太始二年止的歷史,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共一百三十篇,可惜有十篇缺了!司馬遷替帝王作傳稱為本紀,寫公侯傳國稱為世家,寫卿士特起就稱為列傳。他把項羽、陳涉列入本紀和世家,而將淮南王、衡山王降為列傳,寫得細緻委婉,很有條理。《史記》采自古今的軼聞,貫穿經傳的史料,確實廣博得很。然而,僅憑一己之力,內容未免過於複雜繁重,所以他的刪削繁蕪之處還不太夠,也難以保證整齊劃一。今後我等寫歷史,必須嚴格核對事實,修飾文字,統一體例,寫世家,只要紀、傳就夠了!”
這些話藏於他心中很久,今日得以一氣說出,頓感鬱積胸中多年之塊壘頃刻即被澆掉,倍感通透,精神竟是愈發矍鑠,接着又道:“這些年,為父在外,一直處於傾側危亂之間,故未曾將你帶在身邊仔細調教,這也未必不是好事!學無常師,博覽精華,不拘一格!而且你素來性格寬和容眾,不以才能高人,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為父相信你日後定能完成此心愿!”
他剛說完,就聽窗外有人爽朗笑道:“如何?井丹兄,今日不虛此行吧!”
另一人道:“聞班君一席話,果然勝讀十年書啊!我已知曉此間主人是誰了!”
話音剛落,昏黃暗淡的堂內突然一亮,二人一先一后自外而入,前者明眉皓目,衣帶飄飄,走上前來,深施一禮道:“小侄鄭異攜京師名士井丹前來拜見班彪叔父與班固兄!”
班彪原本斜卧在榻上,聞言當即掙扎坐起,急命班固道:“速去把我的儒衣取來!”
鄭異忙上前攙扶道:“叔父乃家父摯友,看着鄭異長大,且又身有微恙,何必如此拘禮!”
班彪正色道:“你父乃當世通達上儒,你深得所傳,又已學有所成,今見你如見你父,我又豈能不以禮相待?你來得正好,我久病纏身,數度向陛下請辭,欲回故鄉安陵養病!近日幸得陛下恩准,故小兒班固特地前來接我!”
正說著話,見班固已經回來,遂將取來的儒服穿戴整齊,正襟危坐,道:“這些年我卧病在床,閉門謝客,而你不是雲遊天下,就是去蜀中探父,可真是許久不見了!”
鄭異道:“叔父所說甚是,我昨日剛從蜀中回來,專程登門探望叔父,並代轉家父問候!”
“你父如何?一切安否?”
“過去,家父為官,責重於山,難言安好;如今,無官一身輕,一切安好!多謝叔父挂念!”
“怎麼,你父已辭官歸隱?前些天不是才遷為蓮勺令嗎?”
“父親到蓮勺令任上后,見戰亂過後,當地郡縣殘荒,遂準備修築城郭,廣興禮教以教化百姓,不料竟遭人彈劾誣陷,又被免職。他遂藉機歸隱,此後闕廷雖數度再邀,均被他所拒,寧願賦閑在家,怡然自樂!”
“他此時退隱實是好事!我與你父相交多年,皆為西州舊臣,彼此興緻相投,亦互相了解。他為人骨耿方直,早年剛被隗囂挾持到天水,竟當眾引《春秋傳》云:‘口不道忠信之言為囂,耳不聽五聲之和為聾’諷諫隗囂,以阻止其稱帝;后終得脫身轉投陛下,任闕廷太中大夫,監征南、積弩兩軍,在岑彭、來歙二位將軍遇刺后,趕至征討蜀中的大司馬吳漢軍中,說服其打消撤軍念頭,二人合力奮起反擊,方才攻入成都,一舉滅掉公孫述!”接下來,他話鋒一轉,道:“你等此時前來,必有要事,不妨直說!”
“鄭異遇到天大難事,特來請叔父指點迷津!”鄭異道。
太子劉庄怒氣沖沖趨步走出馬貴人的寢宮,他就不相信,自己與父皇朝夕相處,難道對他的了解與判斷竟還不如一個外人小子,而且更令人失望的是,素來與自己心意相通的馬貴人在此事上的見解竟然也站在外人那一邊,心中不僅竟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酸楚之感,索性此刻便徑直去見父皇,看看究竟誰對誰錯!
剛出得馬貴人的宮門,便見長廊之下關雎公主迎面款款而來。
“皇兄,哪裏去?”關雎公主輕聲問道。
“我去見父皇,有要事!馬貴人在宮裏,有事回頭再說!”劉庄腳不停步,不待公主行禮,疾步而過。
望着他行色匆匆的背影,關雎公主不知有何急事,遲疑片刻,方轉過身來,卻又見馬貴人趨步追了出來,神色焦急。
“出了何事?”關雎問道。
馬貴人嘆了口氣,將關雎拉回宮中,方把適才之事簡略說了一遍。
“才高倨傲,狂妄無禮!”關雎朱唇輕啟,吐出這八個字,望着宮外,蛾眉蹙起。
聽完鄭異講述今日在東宮中與太子的對話,班彪也是眉頭緊蹙,道:“果是天大難事!我久不上朝,未料到近來京城發生這許多大事!你是如何看待這式侯遇刺、朔平門之變以及刺客在北宮神秘走脫等案情?”
鄭異道:“我的愚見是,千頭萬緒,歸於一點,只需將關鍵人物刺客言中拿獲,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井丹聽他提及言中,忽想起一事,忙從袖中取出兩個物件,正欲遞給鄭異觀瞧,卻聽班彪又道:“不錯,這顯然是本案癥結所在!但陛下的舉措卻一反常態,着實出人意料,大肆捕殺賓客,倉促驅逐北宮諸王歸國,令人費解!莫非他的身體也已大不如前了?當年是何等睿智英明,哪怕就是幾年前,這些事又豈能瞞得過他,難道竟真是到了有心無力的地步了嗎!”
井丹道:“再聖明,畢竟也是人啊!聽太子說,最近發生這麼多事,他心急如焚,數日不眠,以至於偏頭疼的頑疾又犯了!”
班彪一驚,道:“簡直是要他的命啊!上次發作時,他感到大限將至,甚至都把身後事託付給衛尉信陽侯陰就了!”情急之下,又連咳不已。
班固趕忙上前端水捶背,方才緩和下來。
井丹將手中之物遞給鄭異道:“你可知曉此物?”
鄭異接過來,見是兩個異常粗大的牛角,質地堅硬,端詳良久,忽把一頭一尾相接,竟能嚴絲合縫的扣在一起。
井丹大喜,道:“此物為何用?”
鄭異卻道:“不曾見過,但看起來像個弓弩!”
“拿給我看!”班彪道,“莫非是角端弓?此物從何而來?”
“角端弓?”井丹驚道,“此物是從信陽侯陰就處得來,在逃刺客言中本是北宮沛王賓客。一日,信陽侯欲帶他去南宮面見陛下,例行檢查時,偶然從他身上發現此物,遂問其出處,言中聲稱是漁陽互市上得來,用於習練臂力!信陽侯出於謹慎,便未讓他面聖,還把此物留了下來!”
班彪望着這對牛角,道:“這牛角之上刻有四道划痕,首道最長,二道次之,第四道最短,不知何意?”
鄭異道:“適才我也留意到,但未能參透!”
“幸虧信陽侯謹慎!”班彪道,“井先生,此物非同小可,可否暫且借我一用?安陵有一友人,曾見過角端弓,想請他鑒別一下!”
“但請拿去無妨!”井丹道。
班彪繼續把玩着那對牛角,深思良久,忽又抬起頭來,盯着鄭異,問道:“太子劉庄此人如何?”
鄭異道:“厚重淵懿,道德博備,躬浮雲之志,兼浩然之氣!”
“既然如此,那你今日為何要拒絕他奉憲操平,摧破奸黨,以令馬援之事的真相浮出水面?”班彪問道。
“在我看來,此案撲所迷離,波詭雲譎!若想一擊奏效,掃清萬里,眼下絕無此可能!不僅欲速則不達,反倒讓太子被授人以‘刻削少恩,好弄韓非法家之術’的口實!陛下可是素來主張推行仁政,而極為憎惡嚴刑峻法之苛政啊!”
班彪點點頭,道:“那馬援之事,你欲如何處理?莫非要就此束之高閣?”
光武的偏頭疼好了一些,間或也能睡上幾個時辰,但經此一病,日夜浸困,自覺氣力羸劣,精力已大不如從前,恐時日無多,但國家尚處多事之秋,委實放心不下,而天命卻又不可違,只能利用有生之年多盡幾分人力了!
“拜見父皇!”太子劉庄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光武是何等之人,頃刻間就聽出了劉庄此時的腔調與往昔明顯不同,充斥着憤懣與怨氣。
“這麼晚了還來見朕,有什麼急事嗎?”
“父皇身體欠佳,兒臣心中挂念!故前來探望,本打算若父皇已經安寢,就即刻返回;若父皇睡不着,就陪着聊天解悶!”
“既然來了,有什麼事,不妨就直接說吧,反正朕此刻也着實睡不着!”
“兒臣確實有事,而且已悶在心裏多年,今日思來想去,再也不敢瞞着父皇!”
“哦,何事?”
“就是那伏波將軍馬援之事!”
“竟是此事!他的事與你何關?莫非是太子妃對你說了些什麼?”
“沒有,只是此事憋在兒臣心中太久,今日忍不住想知道真相!”
“真相?什麼真相,此事不是早已昭示於天下了嗎?莫非你竟認為朕欺瞞世人不成?”光武厲聲道。
“兒臣不敢!”
“那你究竟為何這時候會突然提起此事?”
“是因為原伏波軍司馬,現闕廷越騎校尉呂種捲入沛王賓客一案,竟然被匆匆判罰處斬!而且,在臨刑之前,還高呼馬援無罪!”
“於是,你就放着千頭萬緒的國計民生的天下大事不問,置這些日子把朕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身體的安危於不顧,僅僅憑着那呂種臨死前的一句話,竟前來興師問罪,質問於朕?”
“不是,在兒臣心中,父皇就是奉天命行事,慮無遺策,舉無過失。馬援之案,諒父皇如此處置,必定自有道理,斷然不會有誤!只是兒臣心有不解,望父皇能指點迷津而已!”
“那朕問你,式侯遇刺、角端弓重現京師、朔平門之變、刺客在北宮離奇失蹤,這一系列事件撲所迷離,你是否俱已查清?倘若真有人在幕後圖謀不軌,其目的就是給闕廷帶來致命一擊,如你再應對不當,大漢中興之功勢必毀於一旦,這些難道不是當下急中之急、重中之重的首要之事?北宮五王此番被迫歸國,俱都滿懷委屈,對你不無抱怨,若朕百年之後,他們突然發難,你又將如何應對,此事不需時刻掛在心上?汴河水患,為害千年,王景尚在沿途勘察,日後一旦確定開工,必將牽動傾國之力!數十萬勞役的衣食住行,如此巨大的耗費,難道不需提前籌劃預案?匈奴乃是大漢百年之大敵,無時無刻不想着亡我華夏,朕迫於海內剛歷經戰亂,國力虛弱,故不得不暫且委曲求全,不惜贈送錢帛財貨與之周旋,以圖換取時間,修生養息,實指望他日國力強盛之時,揚戈奮起一擊,剪除此心腹大患!還有,若闕廷興建汴河工程之時,萬一周邊四夷乘虛而入,華夏形勢頓時岌岌可危,你是否已提前謀得應對之策?這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比那馬援之事重要的多?”
“這?”劉庄登時無語。
班彪見鄭異不語,遂道:“我與馬援素來交厚,深知其人!當初聞知他被剝奪新息侯爵位時,在雲台殿上當著滿朝文武之面便與陛下爭執起來,終究未能讓他平息雷霆之怒!後來,我又去找竇融,欲攜他一同再進宮去為馬援辯解。可惜,此時的竇融已今非昔比,鑒畏前害,不肯正言,只想着明哲保身,以至於最終不得不坐視馬援蒙冤!我一氣之下,急火攻心,方才一病不起!”
鄭異道:“非是鄭異不願相助!只因馬將軍之案中不明之處甚多,兼之又苦無確鑿證據,實難斷察疑獄!退而言之,即使此刻案情明朗,證據在握,只怕也不是昭雪之時!倘若強行發起訴狀,勢必事與願違,不但不能洗盡馬將軍之冤情,就連太子也難免受到連累,自身難保!”
班彪目光忽變得炯炯有神,道:“小小年紀,竟將此事洞察得如此透徹,真是後生可畏!看來,能為馬援昭雪者,非賢侄你莫屬!”
井丹、班固聞言,俱都滿臉迷惘。
鄭異道:“多謝叔父信任!但當務之急,還須先查明案情,搜集證據,然後方能見機行事!”
班彪道:“單就案情而言,你有何見解?”
鄭異道,“在我看來,此案雖然疑竇重生,但破解之關鍵不外乎兩點:其一,在南征駱越之地時,是否曾私自往家中運送過滿車珠寶!其二,武陵五溪之戰中是否存在貪功冒進,指揮失當之責!”
井丹道:“但此二者均已鐵證如山,實在無可辯駁!馬府搬運那滿車珍寶時,眾多朝中權貴皆看在眼中,而且在場目睹者揚虛侯馬武、於陵侯侯昱等人事後還寫了奏章證詞,此二人平素剛毅直方,斷然不會誣陷!而追責五溪失利則更是陛下親自複查此戰決策經過後做出的聖裁!”
“然而,經過反覆研磨,我卻發現其中暗伏一些值得深究的反常之處!”鄭異道。
“哦,哪些反常之處,快說說看?”班彪問道,目光中露出期盼之色。
光武寢宮。
“換而言之,就是朕有意重議馬援之案,但當時在壺頭參戰漢軍將士損失過半,天下盡皆知曉乃是馬援貪功冒進所至;那送入京師府中的滿車珍寶,亦是被眾多王公將相所親眼目睹,鐵證如山!王莽覆車之鑒,其痕猶在!此刻你若一意孤行,強行發起爭訟,給馬援翻案,就不怕激起眾怒,失去人心嗎?”
“但是,兒臣以為事實總歸是事實,真相終究還是真相;若馬援果真貪功貪財,那就應毫不姑息!”劉庄索性敞開心扉,直抒胸臆,以求一吐為快,徑直朗聲道:“但那馬援,自幼便立下雄心壯志‘丈夫為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而面對錢財的誘惑時曾說‘大丈夫掙得錢財貨產,若不能用來施貧賑災,那豈不成了守財奴!
(本章未完,請翻頁)
’;剛平定嶺南,尚在回京師路上,就誓言明志‘眼下匈奴、烏桓仍在襲擾北邊,我將向陛下請戰前往迎擊。男兒應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歸還安葬,怎能卧在床上等著兒女侍候呢!’請問父皇,如此高志確然之士,豈是貪圖蠅頭小利之人?倘若他在天之靈真是蒙受不白之冤,豈不更令天下人寒心?故此,兒臣為馬援評理諍訟,只是想令塵埃之中,再無荊山、汩羅之恨,此外別無所圖!”
光武聞聽,不禁動容,語氣略顯和緩,道:“這馬援之功,朕又豈能忘懷?他早先在西州隗囂麾下時,奉命先去成都后至洛陽,分別見公孫述與朕,回去后便力勸隗囂東向降朕,但那隗囂野心過大,最終選擇聯合公孫述與朕對抗。馬援遂獨自歸附於朕,后見我軍出師不利,於是從京師星夜趕至軍中,用粟米堆出天水山谷地勢,推演行軍的道逕往來,分析破敵之策,從而說服朕與主張退兵的群臣,進軍擊潰隗囂!朕隨後委任他為隴西太守,僅用三千漢軍就平定了為患多年的彪悍羌戎,繼而修繕城郭,築起塢候,開導水田,勸以耕牧,西北諸郡一直安居樂業至今;期間他還屢次上書建議舊鑄五銖錢,天下百姓無不感受到此策帶來的便利!他出任伏波將軍后,先在皖城大破‘善道教’李廣叛眾,接下來南征交趾、九真、日南、合浦等嶺南諸郡蠻夷叛亂,歷經兩年多的海、陸苦戰,方收復駱越之地,凡大軍所過皆為郡縣修治城郭,穿渠灌溉,以利其民,並向當地百姓申明但凡遇到越律與漢律相矛盾之處,全部適用越人舊制,自那以後沿續到今日;南定駱越不久,又率領三千將士北出高柳,巡防雁門、代郡、上谷等邊塞,消除沿線烏桓鐵騎的威脅;之後,又率軍奔赴武陵,卻不幸遇瘴毒暑氣而亡!”講到最後幾句,他的眼眶微微濕潤,聲音隱隱發顫,竟有些說不下去。
見光武說起馬援之功,竟如數家珍,傷感動情,劉庄深為詫異,更加不解,道:“既然如此,父皇卻又為何收繳他的新息侯印綬,徒令四處征戰的伏波將士們寒心?”
光武復又鎮定,道:“為君者應順勢而為!勢,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則須因勢利導,相機而變!是非功過,亦要服從大局的輕重緩急!若誇一人之功,而引至眾人之怨,此舉斷不可為!更何況,馬援之案,出征將士折損過半,滿車珍寶又是證據確鑿,朕當時被置於風口浪尖之上,必須殺伐決斷於頃刻之間!”
見劉庄似懂非懂,光武又道:“自朕登基以來,從未枉殺一人,被朕因功封賞的王侯將相無數,如耿弇、鄧禹、吳漢、賈復、臧宮等人,每人亦皆有過失,其中有的甚至還遠大於馬援,朕都能寬恕容忍,仍讓他們閉門納福,安享天年!但馬援,朕卻唯獨要收他印綬,你可知是何緣故?”
班彪府內。
“既然是私藏珍寶,而且是從萬里之外的前線戰場運往京師家中,本應做賊心虛、掩人耳目才是,卻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大張旗鼓的當眾搬運,絲毫不避嫌疑?”鄭異道。
“不錯!此中確有蹊蹺!”班彪道,“那其二呢?”
“征討武陵五溪蠻夷,在臨鄉首戰將敵擊潰后,兵至下雋時,忽然停止追擊,竟空自耽擱近一個月之久,而不是一鼓作氣,一舉將殘敵清剿殆盡?事後證明,正是這一個月的耽擱,貽誤了戰機,因為當時已是三月,再起兵追擊時,恰好趕上南方山地酷暑瘴毒併發的節氣!馬將軍率軍征戰多年,此前亦有在嶺南兩年多的炎熱山地作戰經驗,不會不考慮天時、地利的因素,難道竟不懂得兵貴神速,反而犯下如此低級的致命錯誤?”
“問得好!”班彪贊道,“此事,我可暫先作答。據悉,馬援兵至下雋時,前面有兩條道路可走,一是走壺頭,路程短但水勢兇險,卻是近道;二是經充則,途徑平坦但路程遙遠,須得繞道!伏波軍中副將耿舒,好畤侯耿弇之弟,力主走充則;主將馬援則認為此策耗時過久且徒費糧食,不如出其不意進壺頭,卡住敵之咽喉,一舉迫其投降!二人各執己見,相持不下,最後不得不派人將兩個方案送至洛陽,呈遞聖裁,陛下最終還是選取了馬援之策!”
“原來如此!”鄭異道,“從道路崎嶇險阻的五溪山中,到洛陽呈報闕廷,陛下還需反覆思索,再將決斷傳回前線軍中,這個過程白白耽擱了一個月,以至繼續進軍時,才遭逢那場致命大暑!但以叔父看來,就走壺頭之策本身而言,馬將軍是否存在指揮失當,誤導陛下的嫌疑呢?”
“斷然不會。馬援用兵如神,熟讀兵書戰策,陛下經常誇讚說‘伏波論兵,經常與我意合!’”班彪道,語氣斬釘截鐵!
井丹道:“陛下遠在京師,而戰場卻在萬里之外,戰情又瞬息萬變,如此遠距離調度、指揮,可是兵家大忌啊!”
“君不聞‘遠在千里之外,運籌帷幄之中’乎?陛下,可謂天縱之才,距離再遠,亦如親臨一般,所制定的戰略決策,很少聽說曾出現過判斷失誤!”
“如此說來,既然英雄所見略同,兵進壺頭乃是上策,那陛下事後為何又如此動怒呢?”鄭異不解。
“莫非是壺頭兵敗,馬援病亡,有損於陛下一世英名,才激起雷霆之怒?”井丹問道。
“此亦幾無可能!”班彪道,“昆陽大捷,引起更始帝劉玄猜忌,謀害了陛下之兄劉縯,而陛下則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之辱,負凡人之所不能負之重,竟主動登門向更始帝賠罪,而且從不誇耀自己昆陽之功,也不敢為其兄服喪,飲食言笑如平常。但貼身護衛,經常在發現他的枕巾盡皆濕透!而平定天下后,陛下不計前嫌,敕封更始帝之兄劉恭為式侯。今還為其遇刺之事,強令北宮諸王各歸封國,不惜骨肉分離,以示懲戒!如此氣量,古來帝王,君等聞過幾人?”
“鄧禹,中興元勛之首,素來沉深有大度,陛下委以征西大任!起初,連戰連捷,但不知何故,卻忽然變得謹慎猶豫起來,數度不聽陛下節制,以至最後兵敗,孤身而返,中興大業幾喪於他手!但事後陛下仍念他此前功績,封為高密侯!如此恢廓大度之君,你等又聽說過幾人?”
“在河北,陛下義正言辭拒絕趙王劉林水攻滅絕之策,幾乎招致殺身之禍!彼時天下自稱漢帝的君王足有數十位,具如此仁德者,唯有他一人而已!”
“古之興者,在德薄厚,不以大小啊!”井丹道。
“叔父一席話,頓掃鄭異心中諸多疑慮。然而,除此之外,就本案物證而言,還有一處不容忽略的疑點。據說,馬援病逝消息傳至京城,陛下當即下令收繳其新息侯印綬,馬府上下哭成一團,馬援之妻蘭夫人惶恐至極,卻又不知陛下因何盛怒,遂與馬援侄兒馬嚴用繩自縛,一同跪在南宮門外請罪數日,陛下怒氣稍歇後才秘密出示給他們一些書信,令其知曉馬援爵位被剝奪原因,之後卻又將這些書信收回!”
“太子亦聽過此傳聞,”井丹道,“他曾問過陛下,但陛下總是怏怏不快,避而不答!”
“確有此事!”班彪道,“我曾為此專程前往馬府,但為時已晚,蘭夫人思夫心切,人竟已痴癲,不能言語,而其侄兒馬嚴礙於陛下禁令又不敢將書信內容合盤托出,數年後他又回了故鄉安陵!所以,這些書信上,究竟寫了些什麼,至今不得而知!”
“陛下行事,有時當真是高深莫測,匪夷所思啊!”班固嘆道。
“陛下乃是有道明君,如此行事,必然有其道理,但身為一國之君,高瞻遠矚,常人一時難以理解,亦是常事!”井丹道。
“井先生此言甚是有理!就拿改立皇后與太子之事,貌似荒誕不經,但仔細思量,又確實是明智之舉,然而要想深解其意,卻又已是數年之後的事了!”班彪道。
“說到改立皇后與太子,家父已對當年的固執己見,似有所後悔!不知叔父現在如何看待此事?”鄭異道。
“哦,你父已有悔意?果是摯友,心有靈犀,仔細想來,我亦感覺當時確實是有些莽撞啊!”班彪道,“攻下成都后,你父就任太守,卻時刻放不下京師的朝政,與梁統、申屠剛、杜林、蘇衡以及我等昔日西州臣屬一起聯名上書,強烈反對改立皇后與太子,引起陛下不滿,遂將我等分散於各州郡!梁統去了九江,你父留在成都,我任徐令!若不是陛下念我體弱多病,現在還不知道身在何處呢!”
一旁的井丹聞愕然問道:“敢問司徒椽,有何悔意?”
“唉,論聖賢之書,我等皆是飽讀多年,舊章憲式,無所不覽,寢則懷抱筆札,行則誦習文書,以圖履正清平立身,貞高絕俗處世;但若論文武昭備,智略弘遠,我等着實不如陛下目光之長遠!”
“叔父此言,竟與我父所說同出一轍!”
“原來他也悟到了!”班彪嘆道。
班固忙問:“究竟有何悔意?”父親班彪在他心中,始終是無所不知、才能絕倫的當世第一才俊,無人能出其右。今日還是第一次見他自嘆不如!
“郭聖通皇后並無大錯,而太子劉強甚至連小過都沒有,卻還慘遭廢黜而改立他人母子,亘古無此先例!由此,我等方才一致反對陛下此舉!”班彪道。
“一致反對?竇太尉也在反對之列?”鄭異問道。
“不,自來洛陽后,他銳志全消,變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數度向陛下提出隱退,皆被婉言謝絕,皆因念他昔日功績實在太過顯著!”
“那司徒椽眼下卻為何又贊同陛下當年的舉措呢?”井丹忍不住再次問道,他與班彪的關係遠不如鄭異親近,故只能稱呼他的官職。
“此一時,彼一時啊!”
“此話何解?”班固問道。
“彼時是出於往昔無此先賢古訓!”
“那此時呢?”
“此時方才理解陛下此舉乃因勢而變,實是為大漢長治久安的長遠之策啊!”班彪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咳嗽,半晌恢復不過來。
鄭異怕他體弱支撐不住,遂順着他適才未講完的話道:“姑且由我先代言之,若不到或不當之處,再請叔父斧正!”接着,向井丹與班固問道:“如果把前後兩位太子相比,各位以為孰優孰劣?”
井丹道:“兩位太子皆具聰睿之姿,通明經義,觀覽古今!劉強秉性謹慎寬厚,略顯懦弱,難免因謙柔畏慎而不求苟進!而劉庄則性敏心通,仁義兼弘,既義勇果毅,又博雅深謀,可謂明解朝章!”
“那作為一國之尊,這二者誰更具明君氣度,就毋須明言了吧?”鄭異不容二人回答,接着問道:“那前皇后郭聖通與現皇后陰麗華相比,二人若何?”
班固道:“郭后出自河北豪門望族,堅毅好勝,有主見,喜理政;而陰麗華,則溫善柔順,平素居於深宮修心養性,從不過問政事!”
鄭異道:“假若陛下一旦大行,劉強即位,郭后升為太后,而彼時的朝局會如何演變,不難想像吧?”
班固恍若大悟,道:“覽照前世,以為鏡誡!母壯子弱,外戚復強,那我大漢昔日後宮干政之故事,難免又將重演,國家可就又處於危亡旦夕了!難怪陛下廢后詔書上用及‘呂后、竇后之風’如此聳人聽聞之詞!”
鄭異復道:“假如改立太子勢在必行,卻又不改立皇后,其勢又將若何?”
井丹道:“一旦陛下大行,郭家擁有當朝太后、前太子以及眾多郭家羽翼的追隨,只怕陰家的太子亦難以順利即位啊!”
班固道:“果真若此,只怕重現那王莽代漢之事勢必在所難免啊!”
井丹此時方才醒悟,道:“難怪你今日要當場拒絕太子劉庄啊!”
“不錯,真若應允太子,反而進退失據,不是明智之舉!”班彪此時已平靜下來,道:“你近日在京師若無甚要事,可隨我前往安陵走上一遭!”
“安陵!馬將軍故鄉?”鄭異眼前一亮。
“不錯,馬援與我皆出自安陵!故欲解此案中的重重謎團,只需到了安陵,一切便自然盡曉!”班彪說罷,接着又對班固、井丹二人叮囑道:“此事關係到陛下身邊近臣,千萬不可走露風聲!”
光武寢宮。
馬援連年征戰,平定四方,勞苦功高,而素來寬宏大度的父皇卻偏偏對他如此絕情寡恩!對此的疑惑,這些年在劉庄的心中始終中揮之不去,反而愈發強烈,此刻見父皇主動提出這個問題,似有解開這個謎團之意,連忙道:“兒臣不知!”
“大漢禍結兵連多年,百姓疲憊睏乏,朕從馬上得天下,卻不願在馬上治天下。故此,才在海內致力於偃武修文,以教化人!但那些有功之臣,若身在京師,卻手握重兵,難免不引起君臣之間的相互猜忌。所以,朕對他們封賞優厚,授予爵位和采邑,鄧禹、耿弇、賈復等深知朕意,俱都主動交出大將軍、將軍等印綬,歸家安享清福,同時留奉朝請,以備不測,也就是國家一旦大事發生,可以特進身份,來闕廷參加御前商討,出謀劃策。唯獨這個馬援,年事漸高,朕數度讓他與其他功臣一樣歸家享福,但他就是不聽,屢屢請旨出征。這次討伐武陵前,滿朝眾將爭相請纓,而馬援明明已是六十二歲高齡,卻置朕的勸阻於不顧,強要領軍出征,以至兵至壺頭絕境,損兵折將,終釀慘禍!”
說著,光武起身,轉至身後側室,取出一個木匣,裏面裝有數扎簡牘,將其盡數拿起,放到條案之上,挑出一紮,鋪展開來,道:“這是耿弇親自密送給我的書信,是由其弟耿舒在壺頭時所寫,耿舒是隨馬援出征武陵的副將!你先看看吧!”
劉庄此前倒是有所耳聞耿家似乎也捲入了馬援案情,但未料竟是如此之深,而且還是耿弇親自持信面見光武,心中不禁一凜,看來此事要遠比想像中複雜的多!
他連忙接過,就見上面寫道:“前次我上書建議應當先進攻充縣,這條路徑的糧草輜重的補給線雖然長一些,但是安全穩妥,而且兵馬得以展開使用,能夠使得數萬軍士像此前一樣爭先恐後,盡情奮勇殺敵。但如今,卻被困在壺頭絕境不能前進一步,士氣低落,將士們不久就會死亡殆盡,實在令人痛惜!前次在臨鄉,蠻族忽然集結在大營之前,如果當時乘夜攻擊,必定能將來犯之敵徹底消滅乾淨。然而,馬援用兵簡直如同做小生意的西域商人,每到一處后都要止步不前,以至於貽誤戰機,受到挫敗。眼下,果然被困於瘴毒暑疫,一切都如我之前所預判的完全一樣!”
劉庄閱罷,眉頭一皺,抬起頭來。
光武道:“我接到此信后,當即派遣虎賁中郎將梁松作為監軍,前往壺頭軍中,徹查此事!下面幾個簡牘中,就有梁松調查結果的奏章,以及馬武、侯昱關於目睹當初馬府搬運從嶺南私自發回來的珍寶的證詞!”
劉庄連忙接過,展開觀閱,目不轉睛,全神貫注!
光武等他再次看完,道:“伏波軍這些年戰功顯赫,難免不與他人產生隔閡甚至猜忌!從駱越戰場萬里迢迢往府中私運珍寶,盡被眾多重臣望在眼中,但彼時顧忌馬援在闕廷威望,不得不噤若寒蟬!此番馬援失利,正好授人以柄,他們才趁機將此事和盤托出!鐵證鏘鏘之下,當時假若你在朕的位置上,又當如何處理?”
劉庄默然。
“不過,朕事後也常反思,是不是對馬援處罰過重了,畢竟朕對此人還是深為了解的,故此才採納其侄馬嚴上書中之諫議,讓馬援之女入宮,意在暗示朝中權貴,勿要落井下石,乘機欺辱馬家!”
劉庄道:“父皇,可否允許兒臣把這些奏章帶回東宮,仔細研讀!”
光武道:“當然可以!這些奏章本來不想給你看的,朕對馬援的處置是否公允就留給後人去品評吧!”
劉庄道:“多謝父皇!”
“只是馬援之事,今後當著朕面不許再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