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疆之城

第五章 無疆之城

那年她在外征戰,拼盡所有力氣打退敵軍,將士們皆戰死沙場,只剩她一人,身受重傷,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潔白的雪被鮮血染成紅色。雪不知下了多久,她渾身冰冷,傷口疼痛不已,漸漸失去知覺。然而她隱約感覺到有人將她抱上馬車,不停喚着她的名字,告訴她,一定要堅持住。

是兩個人,彷彿是一對佳侶,男人叮囑女子別著涼了,女子用暖爐給男人暖着手,美好而溫暖。還有,還有關於父親母親,關於殺戮,她記不清了。

良久,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見自己躺在溫暖的房間裏,房間裏沒有雕樑畫棟,屋頂的檐壁上刻着那些小巧熟悉的花兒,梨花,杏花,海棠花,每一筆都是精緻無比,窗前鵝黃色的紗帳瞧着便讓人覺得舒心,微風吹拂着窗外的風鈴,叮噹作響,周遭都安靜無比。接着,一位女子緩緩推開門,向她走來,那女子穿着月白錦衫裙,頭上沒有太多的珠花玉翠,僅有一支白粉色步搖,隨着腳步的挪動而微微晃動着,她的眼神明媚而溫暖,面帶微笑,肌膚勝雪,不可逼視,向她緩緩走來。女子從丫鬟手中接過葯碗,吩咐她,“你先下去吧”。然後轉頭輕輕喚她:“長歌,你醒了,快喝葯吧。”聲音溫柔而輕細。此時男子也走了進來,一襲墨藍色衣衫,氣宇軒昂。

她驚詫不已,“是你們救了我?你們怎麼知道我的名字?”他們並不回答。一旁的男子用溫柔又富有磁性的聲音道:“你身受重傷,所以我們帶你回到無疆之城,這裏與世隔絕,夫人落竹霜是南疆神醫之徒,你不必擔心,她會醫好你的傷。”

無疆之城,遠離中原,因城池四周皆有雲霧環繞,遠遠看去,彷彿沒有邊界,故名無疆。城內集聚了天下各類奇珍異寶,奇門秘術,武功秘籍。天下人無一不覬覦,卻因地處神秘,故無人知曉。城主安世自幼於無疆之城長大,城主夫人落竹霜是南疆神醫之徒。多年前落竹霜救得安世一命,二人一見鍾情,自此後相隨相伴,並在亂世之中救濟百姓。百姓只知道,仍有人願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

在這兒休養了許多日子,城主與夫人盡心的照顧着她。在無疆之城,她也領略到世人皆爭奪的無疆之城到底是怎樣震撼的存在。四處機關巧妙無比,包括許多緊鎖着的房門,還有好幾處地宮,密室。常有手下的人過來跟他們彙報中原戰局,提到又有多少男子被強拉去征戰,多少孤兒寡婦因為戰爭流離失所,他們建了許多難民所,施粥布衣。好幾次,陸長歌聽到這些消息,總是愣在原地,發會兒呆。這一切,他們似乎並不避諱着她,只是關於他們如何得知她的身份,隻字不提。

“長歌,你可有想過,自你十三歲上戰場開始,你的征戰是為了什麼?”

“我……”

第一次有人這麼問她。她是雲州公主,敵人來犯,她自當率兵前去抗敵。只是,十數年的戰爭,中原更是四分五裂,直至今日,中原九州的局勢依然緊張,各州之間虎視眈眈,皇帝們皆是野心勃勃。而在他們的野心之中,永遠只有自己的利益。天下百姓的安危,早已拋之腦後。

“其實你心裏明白的,自我的利益在歷史的長河中算不了什麼,只有百姓的安樂,才是仁人志士畢生的追求。而我們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讓這世上的人,少受戰爭之苦。”

她沉思。“是的,我不喜歡戰爭,我打仗,只是為了終結這一切。我的父皇對於戰爭只在乎輸贏,百姓的生死,將士們的生死他都不在乎。各州皇帝爭奪領土,魚肉百姓,賦稅繁重,百姓苦不堪言。而他們的君主壓榨他們,別州的人欺侮他們。天下恐無容身之地。”她說這番話時,眼神裏帶着光芒。

安世與落竹霜微笑着看她。

“我明白了”,她堅定道,“安大哥,竹霜姐,謝謝你們,你們救活的,不只是我的命,更是我的心。”

“長歌,亂世之中,許多人為了所謂的利益,為了苟活,他們放棄了很多東西,尊嚴,良心,人性。但只要你我心中的燈不滅,總有一天,我們的理想會實現的。而這,也是我們的使命。”安世懇切道。

“使命?”她不解。

安世微笑道:“對,還有你的許多事情,等時機成熟,我們會把一切告訴你。”

自此之後,他們便一直聯絡,共商大事,同救百姓。安世與落竹霜使她如同夢中人般徹底驚醒。一眨眼便是三年。陸長歌想着安世落竹霜大婚時,她未能前去,只想着何時他們來了中原,便帶他們去盡情遊玩一番。

一陣風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中。

長長的走廊彷彿走不到盡頭。

此番前來中原,必有要事相告,必得救出他們,陸長歌心裏這樣想着。她只顧低頭行走,此刻風吹動四周的樹葉,光影交錯間,一個人的身影忽而出現,她抬頭——是慕千城。

“公主似乎臉色不太好”,慕千城首先開口,平淡的語氣問道。

“沒有休息好罷了,無妨”,她略微笑笑,如以往一般淡然道。

“那便好,公主每日操勞,憂心甚多,當好好休息才是,別的事,不必太過擔心”,他說這話時,眼神深邃。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陸長歌不解。

“在下身肩無疆之城一事,先告辭。”他施禮,然後離去,轉身前卻還給她一個堅定的眼神。

她一夜未眠。翌日清早,皇上處理完政事,便帶着數名侍衛和獄衛來到千機樓,還有慕千城。獄衛是宮裏人人聞風喪膽的審訊高手,專審關入千機樓的要犯,從人的肉體到精神,獄衛皆有狠毒之法,即使是死人的嘴裏,他們也會想盡辦法挖出東西來。

陸長歌急忙趕來,千機樓最大的審訊間裏,侍衛森然而立,獄衛帶着面具,皇帝正襟危坐於椅上,慕千城緊握着手中的劍,站在皇帝身旁。房間裏滿是各種刑具。四周靜悄悄的,只是偶爾傳來一兩聲凄厲的慘叫,那是別的審訊間,有人正在受酷刑。這樣的情景,讓人不寒而慄。而陸長歌,只能躲在一旁的角落裏看着這一切,她不敢想待會兒會發生什麼,她生活在這宮中,知道其中的殘酷,但她不想面對,她一定要救他們,只要有一線希望。

“帶人犯!”獄卒的聲音回蕩在冰冷的牢獄之中,隨即安世,落竹霜被帶了上來,陸長歌的心懸在了空中,她的手不自覺地抓住角落裏冰涼的牆壁,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們被關了一天一夜,水米未進,安世看起來狀態還好,只是落竹霜,她已有身孕,臉色憔悴了許多。安世緊緊抓着落竹霜的手,一起坐在了眼前的審訊椅上,沙場征戰多年,精心謀略多年,他從未曾怕過什麼,只是如今,他只怕一件事情。

“呵呵呵!安城主別來無恙啊!”皇上起身,走到他面前,微揚嘴角,低沉着聲音說道。

“我與你素昧平生,何來別來無恙之說。”安世的聲音極富磁性,他不屑道,

“呵呵,不,我的記憶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經有了。”他凌厲的逼視他。

是的,安世知道,關於二十年前,關於父親母親,關於陸長歌,關於殺戮,他都知道,這麼多年他隱忍着過下來,只是為了最終的目標。他亦用仇恨的眼光逼視着他。四目相對,殺氣忽現,彷彿下一瞬間必有一個氣絕而亡。只是落竹霜忽而握了握安世的手,溫柔卻有力,溫暖而安心。他的眼睛緩緩垂下,繼而轉向她,是溫柔而深情的目光。這麼多年,唯有她陪伴着他度過那許多難熬的日子。

“任你如何嘴硬,如今落在我的手裏,一切都由不得你了。朕只問你一個問題,無疆之城的地點所在。說出來,朕立刻放你們二位走。”

安世只是蔑視的盯着他,冷笑一聲,“你簡直是痴心妄想!”話音剛落,只聽見鞭子被大力揮過的聲音,重重的落在安世身上,似乎還帶着皮開肉綻的聲音。落竹霜緊握着他的手,他出了冷汗,眉頭緊皺,卻一聲不吭。

“是黑龍鞭!”慕千城認得,陸長歌也認得,這是宮中最厲害的刑具之一,表面上與普通鞭子並無差別,只是黑龍鞭由極柔韌的皮革製成,從頭到尾密密麻麻的嵌着無數根小銀針,打在身上並劃過身體,使人肌膚寸裂,且執鞭者力大無窮,只一鞭便叫人皮開肉綻。

“安世,我知道你嘴硬,你也不怕這刑具,只是,你不怕,難道你的夫人也不怕嗎?”皇上慢條斯理道。

安世一隻手緊握着落竹霜,另一隻手緊抓着椅子的把手,憤恨的看着他,“用一身懷六甲的女子威脅我,你實在卑鄙!”

“呵呵呵,卑鄙?只要能得到我想得到的東西,我不在乎手段!”他凌厲道,“鞭子不長眼,腹中的孩子若是沒了,嘖嘖,真是可惜。”

“你這個小人,儘管對我動手啊!你若敢傷我夫人一根汗毛,我絕不會放過你的!”話音未落,又是一鞭揮過,憤怒,仇恨與傷痛交織,安世一口鮮血噴出。

用什麼辦法?陸長歌幾乎要衝過去,此時此刻她卻那麼緊張,大腦一片空白,戰場上她可以運籌帷幄,但是此刻,她應該怎樣救他們?

“阿世,不要再說了,今日你我夫妻就算命絕於此,我也絕不後悔。”落竹霜依然握着他的手,啜泣道。她的臉色蒼白,淚痕滿面,卻永遠對他溫柔似水。

他看向她,這句話彷彿許多年前就聽她說過,七年前她追隨他離開南疆,她說這一生便永遠跟隨他,絕不後悔。“對不起竹霜,這些年你在我身邊,受苦了,到最後,我甚至無法保護你和我們的孩子。”他看着她,一瞬間就掉下淚來。

她哭泣着搖搖頭,“不,阿世,我們的孩子不會怪我們的,無疆之城乃是亂世的最後一塊凈土,絕不能讓歹人知道它的所在。”

“好,你我夫妻,臨終之前能為這天下百姓做的,也就只有這一件事情了。”

他們緊握着手,淚與笑交融,曾經幸福的日子他們生活在一起,如今苦難的境遇,雙手也依然緊握。

“好!我倒要看看,你們受了這數十樣刑具,是否能依然這般嘴硬!”,“動手!”說罷,獄衛持鞭的手高高揚起,用儘力氣揮下鞭子,直對落竹霜而去。來不及了,陸長歌心想,她不想考慮後果如何了,一定不能讓落竹霜受到傷害。

千鈞一髮之際,一股力量衝出,一人的手直直的握住了黑龍鞭,雖有內力防禦傷害,但那密麻的銀針依然傷了他的手。

是慕千城!是他,陸長歌漸漸鬆了一口氣,直覺告訴她,這個人一定會救他們的。

皇上雖震驚,卻也一言不發,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皇上,恕臣冒昧,可否聽臣一言”他低頭抱拳道。手上還鮮血淋漓。

“你說。”

“臣以為,這一鞭下去,我們依然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線索,他們已抱了必死之心,若他們命喪雲州,無論我們是否知道無疆之城地點所在,雲州都將成為中原各州的眾矢之的。於雲州是有百害而無一利。不如先將他們關押起來,慢慢消耗他們心志,日後再審。”他說完這些話,依然低着頭。

皇帝盯着他,眼神深邃,良久,終於開口,“慕將軍所言有理,且先關押着吧,你務必重兵看守,若有任何閃失,朕惟你是問!”

“臣遵旨。”他放下心來,抬頭,眼看皇帝帶人離去。下一瞬,目光交錯間,他給了安世一個極堅定的眼神。然而餘光注意到一旁的陸長歌,似是在偷抹眼淚。陸長歌終於鬆了一口氣,她一路小跑回到紫涼紗殿。不能再等了,今晚她必要救出他們。

她的貼身侍女阿棠負責出宮安排接應人手,然後她一整個下午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繪製千機樓內部結構圖,千機樓當年是她帶人所建,倒也熟悉。一切安排妥當,只待深夜潛入千機樓。不知怎的,此時突然想起慕千城的那句話來“一切不必擔心”,她不解。

千機樓機關重重,守衛森嚴,所幸她知曉有密道可入樓內。她着一身夜行衣潛入密道。樓內機關精巧,牽一髮而動全身,獨木樁,一旦失足便是深淵,釘板牆,尖銳的刺向她襲來,她用盡辦法躲過毒箭,躲過極細小的連着觸發鈴的黑色絲線。不過,火岩池,岩漿所填,她疑惑,她當年並未建此池,便是父皇命人所建了,他終究信不過她。她輕功躍起,用盡全力。還好,一切都有驚無險。走過彎曲狹窄的通道,盡頭的牢房內,她終於看到了他們。一瞬間便流出淚來。

“安大哥,竹霜姐”,她顫抖着聲音。

“長歌!”他們驚訝,安世的聲音還帶着虛弱感。

“對不起,是我害你們被抓”。

“不長歌,這不怪你”。落竹霜也啜泣道。

“我這就救你們出來”。

“長歌,切不可用內力開牢門,按照我說的做”。牢門也是機關鎖,安世早已精通各類機關,陸長歌照做,終於,牢門打開。

“安大哥,你的傷怎麼樣,竹霜姐,你沒事吧?你們快跟我走!”她迫切道。

“我們沒事,長歌,可是我們一走你怎麼辦?”安世道。

“不會有人懷疑我的,況且我也有萬全之法,不必擔心,快走!”

一路行至皇宮側門,陸長歌為他們準備好了馬車,各類內服外敷的葯,還有安胎藥,盤纏。

“安大哥,竹霜姐,車夫是我的人,他會帶你們去莫家莊小杏坡,那兒有我一摯友,名為蘇月,你們大可放心的在那裏住下,一旦找到機會,我就過去找你們。”

“好,長歌,我們此番前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告訴你,異族大央蠢蠢欲動,據暗線來報,他們與中原異人已有勾結,大約也是我們出了無疆之城,就已經有密探發現了我們的行蹤,所以我們才會暴露,你要隨時關注異族動向。”

“好,我明白了!”

他們坐上馬車,匆忙道別,臨走時,安世掀起帘子,“長歌,不要忘了你心中所願。”

她點頭,目送馬車遠去,她心裏的石頭終於落地。月光灑下,她的影子躺在地上,她落寞。此刻,她又想起一個人。但她必須立馬回去,她轉身,月色如水,四周萬籟俱寂。一個人正安靜的站在她的眼前,此刻情緒交雜,不安,卻又有一絲溫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孤獨。但另一個聲音告訴她,沒事的,她願意賭一把。

“公主似乎與無疆之城關係匪淺。”慕千城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色里,如同那月光一般清澈卻又極富磁性。

“一切如你所見,人犯是我放走的,想要抓他們,先過了我這關。”說罷,便動起手來,慕千城劍未出鞘,只是一味躲閃。陸長歌也感受得到,也只是拖延時間,希望他們走的更遠些。

慕千城一個躍步,轉身,拔劍出鞘,直指陸長歌,“皇上命我看守人犯,如今公主私放人犯,該當何罪。”

“那當日在千機樓,你又為何攔下那一鞭,你難道不是想救他們?”

“公主當日為何不聽在下之言,在下已告知公主不必擔心。”

“慕千城,我看不懂你,你的心裏想的到底是什麼,你到底瞞着父皇什麼?”

“那公主又瞞着多少事呢?”

“所以,你要帶我去見父皇么?”她的眼神緩和下來,眼裏有溫柔,似也有淚光。“慕千城,我不願讓你為難。”說罷,她直對慕千城劍尖而去,慕千城來不及躲閃,那把劍直直的插入她的身體。鮮紅的血頓時染上劍鋒。

“公主!”

她倒在他的懷裏,“現在……你帶我去見父皇,或者,殺了我,無疆之城人犯的事情,就不會……怪罪在你頭上了……”

他第一次這麼害怕,他怕她真的死了,想說的話,他還從未跟她說過。“我怎麼會這麼做呢!在下不敢”,接着,又用連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道:“也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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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傾城花落人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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