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歷史總是驚人相似
十來年前,慶和帝還在世的時候,年年都會攜文武大臣去京郊圍場秋獵,各家都會帶着將來要承繼家業的年輕小輩去獵場露露臉。不求出什麼風頭,只求結交幾個志同道合的同輩,彼此搞搞關係,往後也好在朝中互相幫襯。
這些貴族子弟雖然年紀不大,但個個都是老人精帶出來的小人精,哪位大人和自己爹穿一條褲子,誰家跟自己家交好,該跟誰玩兒不該跟誰玩兒,心裏跟明鏡似的。
慶和帝從偏遠的封地初上位時,和白皇后還可謂是琴瑟和鳴,兩人同進同出,外出遊玩打獵時相攜而行,十分親密。後來兩人關係漸漸的疏遠冷淡,朝中隱隱有分成兩派各自支持帝后之勢,慶和帝連表面上的功夫都懶得做了。別說是同乘一架車輦,一雙目光都不曾往白皇后那邊飄過,出獵一趟能帶四五個寵妃,明擺着是要打皇后的臉。
江衫親爹齊王爺作為慶和帝唯一還活着的兄弟,從做皇子的時候就撩貓逗狗的不務正業,成年出宮封王建府之後更是樂得沒人管束,成天的鑽在深山老林裏邊和些什麼“大仙”“真人”探討仙術。說得好聽點兒呢,是閑雲野鶴視權位為無物,說得不好聽點兒,那就是遊手好閒爛泥扶不上牆,實在是不成器。
齊王府本來也沒什麼實權,帝后離心之後也沒人拉他們站隊,因此雖然是皇親國戚,親王之尊,卻也沒幾個人真正把齊王府放在眼裏,更沒人上趕着巴結。難得齊王爺從山裏鑽出來,肯帶着幼子賞光到秋獵場上一逛,誰成想既不受如陸相這般忠君護主的清流們待見,站白皇后的一撥也懶得搭理他們。
江衫彼時年少氣盛,覺得父親和皇上血緣同出一脈,是君臣更是手足,不幫着皇上不對。他這麼想着,也就直接說出來了,結果齊王爺慌忙捂住他的嘴,狠狠訓斥了一番,要他以後不準再說這些話。
母親早逝,江衫只有個一年見不上幾回面的爹,小孩子不論怎麼聰敏早慧,畢竟都會依戀父母。江衫難得見父親,父子倆一起出來玩本來很高興,也默默打算着好好表現下自己為此苦練了好久的騎射功夫,好博父親幾句誇讚。結果就因為這一句話莫名其妙戳到了齊王的肺管子,江衫先劈頭蓋臉挨了一頓罵,當即不解又委屈,討好的心也沒了,氣得轉身甩下父親,跨上馬用力一甩鞭子,不顧父親在後邊大呼小叫,直接跑了。
江衫一口氣跑到林子裏邊,不拘看見什麼,反手拎出支箭拉弓就射,兔子狍子只要露個頭便遭飛來橫禍小命休矣。沒多久工夫,這些剛養好一身肥膘預備過冬的倒霉走獸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江衫如此撒了會兒火,方才稍微氣順了些。
他漫無目的地遛了一會兒,忽然草叢中閃過一抹白影,定睛一看,竟是只全身毛皮純白無瑕的狐狸。白狐難得,這隻通體雪白,又想必是吃得不錯,身形豐美圓潤,毛髮油光水滑,更是難得一見。
江衫想着秋涼快要入冬,大哥江衿的病因着天冷愈發寒冷,今日又嚴重起來,連這次秋獵都沒法一同出行,便打算打來狐狸給大哥做個圍脖。
野外能吃的東西有限,那狐狸能吃得體態圓潤自然也有兩把刷子,它可能也知道今天來了一大批不速之客,而自己毛皮長得太好容易惹人覬覦,因此行走時十分警覺小心。江衫挽弓搭弦等了良久,一心瞄着最不會破壞狐皮的地方,誰知在他的箭射出的一瞬間,對面樹上也傳來一聲箭矢破空發出的細微呼嘯。
狐狸撲通倒下——身上插着兩支箭,位置相對,幾乎不差分毫。
對面樹上無聲無息落下一個人影,撿起狐狸的屍體走過來,問江衫道:“一人一半?”
一半的狐狸皮只有那麼一點點,還怎麼做大圍脖,江衫剛平下去的氣又翻湧上來,他懶得掰扯,調轉馬頭,隨手一揮:“給你了。”
那少年哦了一聲,收拾起狐狸走了。
江衫忍痛割愛,未料得對方卻如此無禮,忍不住喊住他:“喂,你是誰家的,都不說聲謝嗎?”
少年眨了一下眼,垂着眼睫:“我再打一隻來謝你。”
“這狐狸難得,一時半會兒哪能找得到,你說一聲就夠了。”
江衫端詳他一會兒:他長得很好,眉目有點雌雄莫辨的意思,像是瓷捏出來的一個人。江衫雖然自己在家讀書,但滿京城的世家官宦子弟,不說都認識,多少也都能混個臉熟,這人長相這麼出挑,身手也極其利索,又是皇上秋獵會帶來的近臣或重臣之子,他會是誰?
江衫排除了一堆人,來來去去剩下一個洛家,便試探道:“你是鎮北將軍府洛家的公子,洛無印?”
洛無印沒吭聲,渾身明顯僵了一下。
江衫聯想起那些關於他的傳聞——在家不受父親寵愛,在外因為洛家偏向皇后一黨而被同窗排擠。也是怪可憐的,難怪他一開始不願說明自己身份。
江衫一見之下,覺得他不像傳聞里所說得那麼不堪,反而挺實心眼,隨口說句什麼他都要當真,人應當不壞。他正想跟洛無印多說幾句話,洛無印卻像剛才那隻被盯上的狐狸,似乎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聽,還不等他開口就迅速跑了。
洛無印一溜煙兒沒了人影,江衫估計他是以為自己同那些編造流言出口傷人的紈絝一樣,心裏沒完全下去的火苗往上竄了一點,他沒去追洛無印,往反方向去找了條溪照照自己。
我長得很像壞人嗎?還是像受氣包?
他照了半天,端詳着自己英俊的臉,眉毛是橫的,鼻子是豎的,一臉浩然正氣,只覺得怎麼看怎麼正直,半點也沒找不出自己和沙袋有點什麼相似。
江衫漫無目的地騎着馬在林中散心,一時半會兒不想回去見到父親。可惜遛了很久都在沒看到毛皮那麼漂亮的獵物,帶的箭也差不多見底兒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弄了只紅毛狐狸打道回府。
人倒霉起來真的是喝口涼水都塞牙,天色漸晚,江衫走着走着,聽見背後一直有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音,彷彿被什麼東西跟着。江衫一直聽着身後的動靜,佯裝毫無察覺地放任那個東西靠近,暗中摸了把匕首出來捏在手心,靜靜等着蠢兔子自己來撞木樁。感覺到動作帶起的微風吹過來時,瞅准機會迅猛轉身,沒成想荒山野嶺,跟着他的居然還真有隻兔子。
洛無印形容比江衫第一回見他時狼狽不少,頭髮上沾着草,臉上蹭了塊灰,一手抓着條一看就有毒的花蛇,一隻手抓着只兔子。那隻兔子抖得十分可憐,洛無印抓着它的倆長耳朵遞給江衫:“我來把這個給你。”
兔子嚇破了膽,眼睛紅得像要哭出來,毛確實很不錯,居然是銀子般的顏色,每一根毛稍都彷彿染透了月光。江衫跟那隻兔子對視了一會兒,把它捉過來,悻悻地收起匕首,對洛無印十分無語:“你是沒長嘴嗎?”
洛無印把蛇打了個結扔進草叢,誠實道:“蛇剛才想咬你。我也不知道你叫什麼。”
“……免貴姓江,單名一個衫,字衣錦。”江衫舒一口氣,“多謝你了。”
江衫回想起和洛無印初見也是這樣被他救了一命,但今時不同往日,以前被“恩將仇報”都不回嘴的這位恩公,現在怎麼還會罵人了?
洛無印不知道他在走什麼神,瞄準江衫下巴猛地使勁把頭一抬,額頭頓時被江衫堅硬的胡茬扎紅了一片,十分煞風景地道:“你怎麼到這兒來了?還面都不修。”
江衫疼得下意識想捂下巴,又不敢撒手放開洛無印,生怕他眨個眼的工夫又跑得不見人影——他思來想去,越發覺得洛無印好好一個人出來野被帶壞了,幾天不見,連謀殺親……兄弟都下得去手。
他一張臉疼得眉眼都皺在了一起,表情十分扭曲。想自己這麼多天提心弔膽,見了人連手都不敢撒,洛無印這白眼兒狼倒是沒心沒肺,半點看不出來別人的心思。江衫人都給他氣笑了:“你匆匆忙忙在外邊一個人到處亂跑,我擔心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在王府坐着乾等?我錢都沒帶多少,好久沒住過客棧,哪顧得上修面。”
有陸禁廣撒的眼線一路幫襯,江衫自然不缺銀子花,他純粹說來騙洛無印這個實心眼兒的,好叫他心軟。
洛無印的重點壓根兒沒放在江衫希望他注意的點上,而是敏感地被“亂跑”兩字刺了一下,於是不高興地悶聲說:“我沒亂跑。”
他這些日子在外遊歷,獨自一人過得風餐露宿,遠不比在京城家裏安逸,卻從來沒覺得這麼自由自在過——縱使沒了母親姐妹關懷,但一樣也沒了爹整天的念叨訓斥;天下人熙熙攘攘,各有各的生計需要奔忙,沒人成天盯着他的一舉一動挑刺;沒見過的人和事、沒見過的江湖景緻看在眼裏,只覺得心胸都開闊了不少。
而他對何謂真男人的領悟,自然也水漲船高,上了更高的一層樓。
洛無印不適地皺起眉頭,對江衫認真道:“快鬆手,男人家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