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光陰如逝水,往事不可追
江衫有武功傍身,而那些被土匪盯上的可憐人則手無寸鐵,毫無自保之力,倘若不是有能力的人去保護他們,他們在土匪刀下能有幾分生還的可能?
世子是皇親國戚,宗室之子,世子的命是命,百姓的命難道就不是命?
陸禁寥寥數語,說得既尖刻又無情,直白到是個人聽見都覺得不舒服。即便他說的是古已有之的事實,有史以來皆為如此,但那便是對的么。
松濤心裏不能贊同,但他知道說出來也沒用,只是徒費口舌多打一場嘴仗,便不再多話,只低頭答應:“是,公子。”
陸禁淡淡地嗯了一聲,交代道:“再派人選幾個得力些的,記住除了目的都不要緊,不要有事沒事不分輕重緩急地亂慈悲,那麼想當菩薩來這兒幹什麼,水風樓又不是佛堂,沒那麼多香油閑錢,供不起他們。”
松濤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勸些什麼,終究還是忍住了:“已經加派了人手過去找世子了,只是武林盟群英宴就快開,各路人馬往來頻繁,人多眼雜,大動干戈地搜山會引人注意,我們動手不好太張揚。”
陸禁點頭道:“行事謹慎些,不然恐怕世子身份泄露,再傳到太后耳朵里。太后素來不喜江湖中人,要是知道了世子混跡武林,難免要懷疑齊王府有異心,對他到底不利。”
松濤:“屬下明白。”
陸禁嗯了一聲:“但是要快,世子沒事還好,出了事我們誰都擔待不起……記得待會兒把樓里沒出去的人都帶來,我有些安排要提前交代給他們,讓大家心裏有個數,早做準備。好了,沒別的事了,你去吧。”
松濤行了個禮,規規矩矩退下。退到門邊又停住了腳步,好像欲言又止的模樣。
陸禁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餘光瞟見他這一副像是有氣不吐不快的樣子,也不避諱,直截了當道:“咱倆這麼多年在一塊,跟親兄弟也沒差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無非是覺得我視百姓性命如草芥,半點也不通情達理,對不對?”
松濤回過頭來:“我會怎麼想不要緊,關鍵是旁人知道了會怎麼想你。公子既然知道,為何還這般……?”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陸禁簡短道,“倘若我不這麼想,難道這世道就會依照我的心愿改變了嗎?”
“你我都清楚,世道如此,這不可能變。”
他說話狼心狗肺的活像個混賬,然儘管聽起來刺耳尖銳,又冰冷得毫無人氣兒,但松濤不得不承認,少爺每一句話說的都是事實。
真話就是這麼殘酷且不中聽。
可陸禁年紀輕輕,差個一兩年才及冠,還沒見過世事浮沉人間滄桑,按理說正是少年意氣恣意風發、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時候,言語間何以早早透露出一份看慣世態炎涼后暮氣沉沉的認命之態呢。
極年輕的一張臉、極年輕的一把玉質嗓音,卻說著這樣垂頭喪氣的話,如同鮮活軀殼裏住了一個遲暮老人的靈魂,違和感極重,無端叫人聽了心裏難受。
陸禁神色平淡,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就像士農工商早已是千百年來的規矩一樣,士人是優等高潔,商人為下賤末流,人人皆以為然,誰會去多嘴問句為什麼?即便問了,又能怎麼樣呢。”
少年不復輕狂,嘴角噙着一抹譏誚嘲意,一雙眼睛垂望向手裏的茶杯。茶葉浮沉,香氣一絲一縷,暖霧裊裊繚繞,連帶着澄澈水面倒映的那個人影也微微有些氤氳,眼裏像有千萬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錯雜情緒。
松濤和竹漪來到少爺身邊,都已經是他大一些之後的事了。至於之前陸禁經歷過什麼,這雙眼睛究竟看過多少人情淡漠……要是他自己不說,誰都不會知道。
松濤再無話可說,轉身出去,悄無聲息地合上門。他離去之前,聽到門縫裏茶水澆地時淅淅瀝瀝的聲音,少爺若有若無的一聲嘆息飄來,轉瞬就消散在了流溢滿室的茶香餘韻之中。
“我說的對嗎,娘?”
是夜,雲川某處山林中傳出了一聲禽鳥凄厲的哀嚎。
火堆旁坐着一個人,火光映照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江衫灰頭土臉地摁着同樣黑得灰不溜秋的江米糕,江米糕在他手裏死命撲騰,叫聲之凄絕尖厲令人不忍卒聽,和殺豬相比亦不遑多讓。但不論它怎麼尖叫撲騰,使盡了吃奶的勁兒也沒法飛起來掙脫主人一雙辣手摧花的魔爪——江米糕左邊翅膀始終耷拉着軟軟垂在身旁,好像只有一層皮肉連着似的風一吹就跟着晃悠,看起來像是斷了骨頭。
江衫作勢要把它往火堆上湊,不耐煩地哄道:“別喊啦,別喊啦,除了你爹我你還想誰來救你?你再動、你再動一下試試!?膀子不想要趁早扒下來烤了給我下酒!”
烤小鳥的威脅果然很有用,江米糕嗚嗚咽咽的聲音小了。
江衫語氣很不好,硬邦邦地安撫它:“乖。”
雖然臭着臉一直在恐嚇江米糕,話也說得凶,但江衫手上的動作倒是一直很輕柔。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江米糕斷了的骨頭,估摸了一下情況,就地取材折來幾根細細的小木棍,隨手暴力從袖口扯下幾根布條,用木棍纏繞固定住小黑鳥受傷的膀子,照顧得無不仔細認真,半點也不因為江米糕是個不通人言的畜生就粗暴待它,當真是鐵面嚴父也有慈母柔情。
江米糕不叫了,伸着豆黃色的嘴依賴地蹭蹭親爹溫暖的手指。
江衫摸摸它的腦殼,托着它放進自己衣領里趴着。舉手看看線頭隨風飛舞爛成破布的衣袖,實在也沒想到自己會有朝一日因為鳥兒子變成“斷袖”。
他點點江米糕的腦袋,是又心疼又生氣,嘆道:“傻鳥,人打架你跟着湊什麼熱鬧,刀槍棍棒可不是自己長眼的東西,再有一回這樣的事,你的小命保不保得住都難說。做兒子倒也不必這麼孝順,提前這麼多年下去給我踩點兒,等幾十年後咱們父子倆再相聚,我成了白髮蒼蒼的老頭兒,說不定你都認不出我了。”
江米糕探出頭來,一雙鑲着金邊的黑豆眼溫順地看着他。
昨日突遇匪禍,江衫自然二話不說拔劍保護普通百姓,人群匪群正亂成一團,一個像極了洛無印的黑衣人影忽然也前來相助。那人用蒙面巾遮着臉,而出手招式分明就是洛無印的路數,江衫和他在一起多少年切磋過無數次,閉着眼都能聽出他的腳步輕重,當下急得不行,平生頭一回扯起嗓子吼了聲留鴻,奮力撥開一條路就向他靠過去。
但江衫身為齊王次子,金尊玉貴的皇親國戚,從小習武雖然勤勉,但到底除了洛無印跟他切磋會拼盡全力,沒人敢真正地對他下重手出殺招。而到了真正直取性命的戰場之上,缺乏實戰經驗會有個很可怕的後果——忘了這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以為自己還是在君子過招點到為止。
江衫出手一直不太重,最多求把人擊倒使其不能動彈罷了,被他解決的一溜兒人身上見血的都沒幾個。他出京苦苦追了這麼久,乍然見到日夜牽挂的洛無印,自然心神分散,牢牢掛到了對方身上,是以忙中出錯,竟沒注意到背後的偷襲。
——直到背後忽然爆出一聲男人的慘叫,隨後幾聲微弱卻熟悉的烏鶇鳥啼。
江衫猝然回頭,驚見原本被他放飛了高高在天上盤旋的江米糕奄奄一息撲在地上,豆黃嘴角帶血,弱小的身軀掙扎了一下,便一動不動了。
那被它從高處俯衝疾馳而下狠狠啄了眼的男人半邊臉都是血,趁江衫心神俱裂地向地上的烏鶇彎腰時,滿含怨憤地舉起斧子,欲再次偷襲。不遠處黑衣蒙面的人輕嘖一聲,棄了自己的武器,甩臂將長劍用力射出,直接洞穿了那男人的小臂。
“江衣錦!”他一把扯下蒙臉的布,大聲吼江衫:“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嗎!?”
斧頭落地,男人慘叫着轟然倒下,江衫捧着江米糕猛地回過頭來,洛無印失了武器,只好反手抽出他慣用的重劍,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殺人,留給官府處理就好,但形勢比人強,江衫個蠢蛋木頭傻站着讓人砍,他也沒法再留手了。
江衫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洛無印,腦子裏霎時間一片空白。
洛無印運足了力道,掄圓胳膊用劍身一拍一個腦震蕩,一路艱難殺到江衫身邊去護着他,回頭想再罵幾句把他吼清醒,卻沒防住這人突然犯病,兩隻胳膊不由分說把他扯過去摟進懷裏,死死地圈着他的腰不肯撒手,直把自己冒出胡茬的下巴往洛無印額頭上扎。
洛無印一瞬間錯愕,心裏說不清道不明地酸了一下,身上擰着的力氣也倏然泄了一半。他掙扎未果,只覺得腰要被勒斷了,握着手裏的劍不住手癢,有心招呼江衣錦一下也給他掄個腦震蕩,但最後真正落到江衫身上,卻只是不輕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你發什麼神經……這是什麼時候?”
江衫不言不語地抱了他一會兒,從頭到腳地來回盯着他。兩人從狗屁不懂的小孩一起長到這麼大,分明只是小半個月沒見,江衫卻覺得好像一輩子沒見過他了似的,一會兒想着叫他別再孤身一人在外邊跑了,怎麼著也帶上自己一起,一會兒又想還是為自己那句話先跟他道歉才好,免得他心裏難過。
種種肺腑之言在喉頭糾纏在一起,江衫更了半天,最後卻只說出一句:“你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