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下八門獨家花邊秘聞速遞
正如身體一向康健的人一旦生病便病來如山倒,洛小引很少哭,這次一哭也像大水要淹了龍王廟。偏偏她哭得極安靜,既不大放悲聲,也不揪着罪魁禍首打罵。
自陸禁和她相遇以來,洛小引一直是牙尖嘴利又拳頭梆硬的女魔頭形象,誰知她真正難過了,卻是這樣一副讓人看了窩心的模樣,反倒讓陸禁覺得難受不已。
陸禁東串西串,半真半假,大膽假設大膽求證,摻和着自己的猜測和僅有的一點“物證”,把話編得有鼻子有眼,本來只是順嘴轉移一下話題,想再逗一逗洛小引,哪裏能知道自己這張嘴萬年難得開一次光,寥寥幾句話竟句句命中要害,把洛小引的心事扎了個對穿,眼淚流得簡直就像天漏了,是個人見了都要擔心她把眼睛哭壞。
陸禁幾時見過她這樣脆弱,直被淹得措手不及,心慌氣短地飛快琢磨:他又不是女媧,上哪去找這補天的五彩石?
陸禁團團亂轉,抓出把瓜子一粒粒捏開,再搓凈了一層薄皮,把乾淨飽滿散發香氣的瓜子仁兒拿去哄洛小引。
往常旁人只見他嗑瓜子流利,嘴皮一開一合便留瓜仁兒去瓜皮,而實際上陸禁剝瓜子的手藝更是一絕,隨手一捏,瓜子殼整整齊齊分成兩半,再巧勁兒一捻,便褪了仁兒上包裹的一層半透明酥皮,動作飛快利落,絕沒有半分多餘。
加之陸禁一雙世家公子的手,骨節分明修長白凈,看着實在是賞心悅目。
當真是熟能生巧匠,術業有專攻,瓜子也能剝成大師兄。
天知道陸禁這輩子可只這麼盡心周到地伺候過親娘一個人,洛小引享受的這待遇一躍和他親娘比肩,輩分瞬間成了陸禁小姨。
陸禁生怕再刺激了洛小引,再把眼睛哭出毛病,便小心翼翼掰正了語氣,跟哄幼童也差不多了:“在下很少服侍人的,二小姐賞個臉吧?”
可惜“小姨”不知道他這親手剝的瓜子仁有多珍貴,洛小引也不是給顆糖就能哄好的孩子,並不領情。
陸禁不信人吃了這麼美味的香瓜子還能哭得出來,有心自己動手,直接喂到洛小引嘴巴里。然而男女有別,這麼做實在逾矩,陸禁搓搓手指,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浩然居內正滿地尷尬,忽然不知從哪裏發出了一聲不合時宜的怪響。
咕嚕~~~
陸禁瞄一眼洛小引餓癟的肚子,說道:“你餓了。”
洛小引抽噎一下,別過了臉。
他一看,這位姑奶奶好歹是聽進去了,還給了點兒反應,自己終於不是對着個石雕的龍王爺說話,提在嗓子眼兒的一顆心放了一半回肚子。
他找了個茶杯把仁兒放進去,把一茶杯瓜子推到洛小引面前,懇切道:“我惹了你生氣,錯在我就是了,你幹嘛要餓着自己平白受罪呢?先來吃點東西吧。”
洛小引一對紅通通的眼睛看也不看他。
此路不通,只好另闢蹊徑了。陸禁不放棄,試探道:“雲川這邊濕氣重些,飲食嗜好重辣,我想應該不合你的口味,你是不是有一陣子都沒怎麼好好吃飯了?我這回也不是空着手來道喜的——給你帶了兩個京城的廚子,方才進門就打發他們去廚下做飯吃了,有松仁甜玉米。”
洛小引精神上百感交集,擔驚受怕,更沒法這麼快就對他放下戒心,但空蕩蕩前心貼后心繼續上供的五臟廟不聽她的,只管餓了就要唱空城計。洛小引想起熱乎乎散發香氣的甜玉米,不由自主喉嚨一動,咽了咽口水,摁住叫喚越發歡實的肚子,只覺得既尷尬又憋屈。
她默默道:“我不吃你給的東西。”
洛小引聲音更咽,但總算是肯說話了,陸禁剩下那半顆心也平安放回了肚子。
他拍了拍胸口,長出了一口氣:“也是,剛哭過哪哪都得難受,確實沒胃口吃東西,不如這樣,我講幾個笑話給你聽。”
陸禁也不管洛小引是橫眉冷對還是充耳不聞,從袖口掏出他一早讓松濤準備的“禮單”,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開始了表演:
“二小姐,看到外邊那個黑髮雞皮的老頭了嗎?”
陸禁指了指扒在院門外邊探頭探腦的一個老頭——就剛才罵他輕狂的那個,怎麼看那皺如樹皮皴似涸澤的一張臉也得有花甲耳順之高齡了,神奇的是頭髮居然還都沒白,黑漆漆的也沒梳成髮髻,狂放不羈地披散在枯瘦的膀子上,遠遠看去,好像只沒過好冬發了黑霉的皺巴地瓜。
洛小引餘光跟過去瞟了一眼,覺得那人看起來有些古怪,頭髮和身子不大協調。
上了年紀卻仍長一頭烏黑秀髮……可能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據說常吃黑芝麻何首烏能保護頭髮不變白,也許是真的吧。
陸禁神神秘秘地壓低了聲音:“是假的。”
假的?什麼假的?
陸禁兩根指頭彈了彈那張禮單:“穹頂山掌門,實際上是個‘窮頂’,二十來歲就禿了。老東西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不服老,非要黑髮裝年輕,又嫌馬鬃不夠順滑逼真,支使自己門下弟子去偷剪附近農家少女的秀髮,自己不行也看不得別人好,給人家剃了好幾個禿瓢兒,鬧得那一片人心惶惶,都傳說有鬼。”
“不信?你看他頭髮都披着不敢束冠,自詡是風流倜儻瀟洒不羈,其實是根本經不起拉扯,一薅起來就露餡兒!”
陸禁講得如數家珍有鼻子有眼,聽着有理有據,洛小引多看了幾眼,發現確實如他所說。一陣風刮過來,那穹頂山掌門長發亂飛,撲了旁邊幾位湊熱鬧的滿臉,那幾人剛要撥拉,卻被穹頂山掌門止住了,多寶貝頭髮似的,碰都不讓碰一下。
“你再看旁邊那個……”
秦八點豆子似的,先是照着禮單上的秘聞給洛小引講了一遍,除了滿頭荒草全沒根的窮頂掌門老頭,還有表面上不苟言笑、實際上愛貓如命的,甚至還有個避着人愛穿女裝的威虎幫幫主——真人是個壯漢,腰比兩桶水還胖大的那種。
他說得起勁兒,興緻勃勃地把在場剩下其餘人也翻了牌子,門派里有什麼雞毛蒜皮,家裏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私事,大到偏愛的哪個徒弟其實是私生子,小到口味奇特嗜臭成癮,愛吃什麼臭粉、臭豆腐,某年某月餓急了竟抓起臭襪子望梅止渴……事無巨細,他居然都知道。
洛小引聽着聽着忘了哭,懷疑秦八腦子裏怕不是塞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聞異事。等聽到他繪聲繪色講某人吃不到臭食,飢不擇食盯上了臟襪子,跟親眼看見了似的,終於忍俊不禁,破涕為笑。
陸禁在面具之後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也跟着她一起笑了。
恰好廚子送了飯菜來,陸禁殷勤地擦筷子遞碗,洛小引一通發泄,哭得精疲力盡,也確實餓得不行,便沒再拒絕,擦乾淨眼淚,毫不客氣地端起碗筷,把連日的虧空都補回來。
秦八說的沒錯,餓着肚子平白受罪不是明智之舉,幹嘛還要跟自己過不去?
飯菜全是洛小引喜歡的清淡甜口,她埋頭扒着飯,吃到松仁玉米熱騰騰的甜蜜味道時,剛消停不久眼眶又隱隱發起熱,喉嚨也泛起酸來,連忙用兩口飯嚴實壓下去,沒讓眼淚又掉下來。
秦八隻見她吃過一次飯,卻把她喜歡什麼口味記得一清二楚,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身份的秘密已經被他拆穿,這是無可改變的事實,洛小引也沒有辦法再回到那個雨夜去撿回失落的傘。歸根結底,事情敗露還是因為她不夠謹慎才被人抓住了把柄,而那個抓住她馬腳的人即便不是秦八,總也還會有其他人。
洛小引追查過秦八和下八門,雖然具體的來歷查不清楚,但知道他實際上是個情報販子,乾的就是倒賣消息的生意。
倘若他真是聽命於爹娘口中會給整個洛家帶來滅門之災的那個仇人……
既然是商人,那不過就是拿錢辦事罷了,對方給了多少錢,自己家也不一定就出不起。
……總會有辦法的。
洛小引把肚子填到半飽,從碗裏抬起頭來,嘴邊沾着粒米,聲音還帶着未褪去的哭腔:“你到底想怎麼樣?”
陸禁正想提醒她吃到臉上了,不料她問出這麼句話,頓時一愣:“什麼?”
洛小引把嘴裏的飯吞下去,直勾勾的目光像是要穿透他的面具:“究竟是誰指使你這麼大費周折地拆穿我的身份?他給了你多少銀子?你保證不把我的事說出去,我給你錢,你是做生意的,賺兩份錢豈不是更划算。”
她的思路像匹脫韁的野馬,完全向著另一個方向去了。陸禁哭笑不得,但見識過洛小引哭起來山崩地裂冬雷震震的架勢,沒敢再嘴賤,實話實說道:“二小姐,在下確實做生意掙點小錢,但能讓我親自出馬的,倒也不是只有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