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6
父親失蹤了。
海上失蹤,只是遇難的一種較為委婉的說法。父親很有可能是——莉齊忽然感到氣血上涌,胸口發悶,但因為她從不穿緊身胸衣,所以只是喘不上氣,並不能幸運地暈過去。
她不得不面對現實。
她可能要永遠失去父親了。
一想到這點,她就渾身發冷,恨不得穿上一百件衣服。可即使穿上了衣服,她也還是冷。那冷意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僅靠厚衣服,完全無法驅除。
她腦子裏不斷回放着往事,走馬燈似的,一件接一件。他們並不是一直這樣有錢。最艱難的時候,他們無論去哪兒,都會遭受冷眼。然而,因為父親始終擋在她的身前,她竟從未體會過生活的苦楚。
還有母親。她知道父親很愛母親,背心上永遠只掛母親留下的那隻銀懷錶。哪怕後來,別人送了他一隻瑞士製造的黃金懷錶,他也只是把玩了一會兒,就送給了她,繼續用那隻發黑髮舊的銀懷錶。
儘管他從不談論母親,看上去也不在乎名譽。可她知道,他在乎得要命。他從不允許人們在她的面前提“北方佬”、“投機家”、“鄉巴佬”、“混血兒”等帶有歧視性的詞語,然而同時,他又鼓勵她無視名譽,縱容她飲烈酒,不穿緊身胸衣,像男人一樣跨騎在馬背上,欣賞她一個又一個叛逆出格的想法。
“可是……爸爸,”她難受地自言自語,“兩個在乎名譽的人,怎麼可能生出不在乎名譽的孩子。我最終還是掉進了名譽的陷阱。”
為了名譽,她嫁給了一個完全不喜歡的男人,天真地以為,只要得到他的頭銜,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
她住在一個完全不適合自己的城市裏,說著蹩腳的法語,貴婦小姐們雖然從不當面取笑她,可她們僕人的眼神卻經常令她火冒三丈。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這麼做是為了利益,就像貴族青年為了金錢而娶富家女一樣。可是得到利益后,她並不快樂。但她至少還能安慰自己,父親不用遭受冷眼了,能過得肆意一些——現在,她最後安慰自己的理由都沒有了。
她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糟。
不,她不能這麼想——莉齊及時打住了這種自怨自艾的想法。要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再過一會兒,她就得跳河了。一切要往好處想,爸爸肯定還活着。
是的,他肯定還活着。艾德勒先生曾是個經驗豐富的船長,雖然他現在不走船了,但他比誰都熟悉大西洋,而且他在加勒比海附近還有一座島——他一定能活下來。生死未卜的情況下,她不能像個傻瓜似的老往壞處想。這樣不僅不能給父親提供幫助,還會讓自己打不起精神來面對生活。
莉齊稍稍鎮定了一些,回到卧室,從抽屜里拿出父親送的左輪,握在手中,貼在臉上,試圖從中汲取力量。
神奇的是,她居然真的從裏面獲取了力量,徹底鎮靜了下來。
她給父親的助手寫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告訴她事情的前因後果。
助手的回信卻令她渾身愈發寒冷。
他說,艾德勒先生很可能是遭人謀害的。
這位助手跟了父親將近四十年,內戰還未打響,就是父親最忠誠的夥伴。他們一起淘金,一起倒賣物資,做糧食投機買賣,又一起前往古巴,考察那裏的種植園。他們之間的關係牢不可摧。這位助手絕不可能欺騙她。
然而,等她急匆匆寫信過去,詢問究竟是誰謀害父親時,助手卻沒有音信了。
助手不可能背叛父親,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他也出事了。
幕後黑手究竟是誰?
哪怕後來父親平安歸來了,莉齊回想起這段時間,還是會感到憤怒。
父親的失蹤,使世界殘酷的一面毫無徵兆地暴露了出來。
人們一邊安慰她,一邊露出看好戲的表情——一個投機商的女兒,靠着巨額嫁妝嫁給了名門望族,現在保護她的大樹倒下了,他們很想知道,她的未來會如何窘迫凄涼。
是的,他們遠不如她有錢,他們債台高築,為了維持表面的尊貴追求富家女,可他們仍然擁有高貴的血統,溫雅的風度,端莊的舉止,遵循着舊世界的制度與習俗。
在舊世界裏,莉齊是該被鄙夷的,哪怕她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並且正在以一己之力養活整個夏洛萊家族。
在這樣冷漠的環境中,她的頭腦變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堅強地忘記了父親失蹤帶來的傷痛,以免悲傷過度,整日哭哭啼啼。她命人通過各種渠道,買到了父親失蹤前後的新奧爾良報紙。
“我要振作起來,”她深深吸氣,不停對自己催眠,“父親下落不明,我必須振作起來。先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蜚語,以後再對付他們。”
但她並沒有就這樣放過那些人,拿了張紙,把他們的名字記了下來,以便日後精準打擊報復。
她把自己關在卧室里,聚精會神地研讀報紙,試圖找出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
然而就像少了幾塊的拼圖,無論怎麼拼,都拼不出全貌。
她一再告訴自己,不能軟弱,不能悲傷,必須振作起來,到了深夜,卻還是會在被窩裏悄悄啜泣。
哭完以後,她喉嚨有些堵塞,就去廚房倒了杯白蘭地。
誰知,蘭斯也跟了過來,撞見她喝酒,頓時露出了見鬼一般的表情,彷彿她正在跟男人鬼混似的。
“你不該——”他眉頭緊蹙,生硬地說,“你不該——”
很明顯,教養使他無法說出更嚴厲的指責。
要是平時,她勉強能忍受他的迂腐與古板,可是現在,她爸爸都失蹤了,下落不明,他那雙高貴的藍眼睛,居然還是只能看到她不該喝酒。
她從未如此討厭這個人,把頭一揚,冷冷地說:“滾。”
蘭斯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是的,我讓你滾。”莉齊又喝了一口白蘭地,“眼睛瞪那麼大幹嗎,你又不是用眼睛聽聲音。”
“你——你不該說髒話。”
“我不僅要讓你‘滾’,還要說關你‘屁’事。”莉齊說,聲音忽然放得甜甜的,“這酒是我買的,我為什麼不能喝?——天哪,你不會以為,這宅子裏,還有東西是你買的吧?你知道自己欠了多少錢嗎?——是的,那些可憐的商販沒有找你要錢,但並不代表你沒有欠。你這棟住宅,你和你家人的吃穿用度,目前都是我在掏錢。我喝幾口酒怎麼了?——噢,別露出這副表情,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不能有點兒腦子,女人喝酒並不會使世界毀滅!”
但對於蘭斯來說,妻子喝白蘭地,還把“上帝”和“屁”並列在一起,的確等於世界毀滅——他一直小心維護的舊世界灰飛煙滅了。
在舊世界裏,女人都是嬌嫩可愛的小東西。一個高尚的紳士,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呵護這些小東西,不讓她們受到傷害。一切有利於男子氣概的事物——戰爭、打架、賭錢、狩獵、酗酒……為了女人的安全,都不能讓她們接觸。她們太嬌嫩了,太可愛了,最好不要接觸外面的世界,只在屋裏做做針線活兒。
可是現在,嬌嫩可愛的小東西正在對他破口大罵——有些粗話,連他都羞於啟齒,她卻如數家珍。
蘭斯上前一步,盡量露出溫和的表情,規勸道:“我知道你因為岳父的事情非常難過……但你不該喝酒,女人的身體本就非常脆弱,你又沒穿胸衣,更是不堪一擊。你可能不知道,如果不用緊身胸衣加以束縛的話,你的子宮會在體內到處遊走……”
他這番規勸還未說完,就被莉齊打斷了:“得了吧,伯爵先生。你這樣只會讓我覺得你無知至極。”
蘭斯的臉色刷地變白了:“莉齊,這是古希臘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的觀點,你不能……”
“古希臘早就覆滅了。”莉齊不耐煩地說,“子宮要是真的會到處亂跑的話,我希望它現在就跑到嘴巴里,然後一口吐在你的臉上。”
說完,她居然真的像嚼煙草的男人似的,朝他吐了口唾液。
這是他見過的最恐怖的畫面。
蘭斯富有教養的聲音顫抖着:“你……我……”
“親愛的,別逼我繼續吐口水,”她微微歪頭,聲音又變得像蜜糖一般柔滑,“還是說,你知道我最近喉嚨很不舒服,所以專門過來說一些噁心的話,逼我對你吐口水呢?”
蘭斯完全說不過她,僵着一張臉離開了。
假如莉齊是個男人,他盡可以與她辯論一番,或是發揮騎士精神與她決鬥,但她是個女人,他對她束手無策,只能沉默離開。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那樣對他,難道她不知道他娶她是屈尊紆貴嗎?
他的家世如此顯赫,如此輝煌,帝國時代甚至擁有封地和狩獵場,以及鑄造錢幣的權力。而她的家族是什麼?她父親是個大老粗,狡詐的投機商,為了金錢蠅營狗苟,她母親則更加骯髒,是個——那個詞語,他想一下都覺得污穢——混血兒。
為了家族,他忍辱負重娶了她。
他是整個夏洛萊家族的恥辱,是唯一一個沒有娶自己表親的男人。他娶了一個美麗但野蠻的混血兒。他做夢都在懺悔這件事。他承受着難以想像的壓力,可他並沒有把壓力轉嫁給她,反而竭盡全力想要呵護她。
他告訴自己,她也是有優點的,雖然沒有高貴的出身,但有一頭漂亮的金髮,只要人們不去四處打聽,就不會發現她骯髒的血統。
而且,大多時候她都很溫柔,端莊恬靜,儘管眼睛轉動時,整張臉會顯得狡黠又叛逆——但他可以視而不見,假裝她是個賢惠的妻子。
她父親對她的教育有問題,竟然允許她不束腰,但看在她天然的腰身,的確比蜜蜂般被攔成兩截的細腰動人許多,他就不加以指責了。
可是——她居然喝烈酒,還朝他吐唾沫,像個老大粗一樣——蘭斯按住胸口,臉色慘白地想,她都做到這份上了,為什麼不再叼根煙呢?
於是,第二天早晨,他看見她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一邊看報紙時,整個人都崩潰了,連“你、你”都說不出來,木然地出門了。
蘭斯顯然又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但莉齊已經懶得關注他了。
這些天,她煩悶得能噴火,蘭斯作為她的丈夫,沒能給她任何寬慰就算了,反而處處給她添堵,她沒給他一耳刮子,都是看在上帝那老傢伙的面子上。
幸好,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居然真的從一沓報紙中拼湊出了真相。
原來,隨着禁酒運動愈演愈烈,不少州開始禁止製造和銷售酒水,雖然國會還沒有通過相關修正案,但大家都覺得是遲早的事。遲早有一天,正規的酒廠會紛紛倒閉。
在這種情況下,不少人嗅到了商機,搖身變成私酒販子,他們在月光下釀造威士忌,將它稱作“moonshine”,撈了不少金元。有的人甚至因此發了大財,程度比“淘金熱”那會兒還要誇張。
有人勸艾德勒也參與進來。他掌控着鐵路和輪船的公司,有他的加入,私酒生意會更加順風順水,而且他還有一個島,蔗糖種植園實際上只佔那個島百分二十,還有百分之八十是茂盛的、未開發的原始森林。要是能完全開發出來,他們不僅能壟斷整個美國的私酒,還能銷往海外,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私酒販子。
她父親拒絕了這個提議,然後就失蹤了。
看到這裏,莉齊明白過來,她父親正是因為回絕了這個暴利的勾當,才會失蹤。
她稍稍安下心來。
牽扯到利益的話,說明爸爸還是安全的,就怕是無妄之災。但若是因為利益,幕後黑手就會瞻前顧後。
她雖然不再難過了,卻生出了強烈的復仇衝動,想要弄清楚是誰搞鬼,然後予以還擊。
就像被磨礪過頭的鈍刀子,她現在整個人變得鋒芒畢露,陰晴不定,一雙漂亮的黑眼睛隨時會噴出冷艷的怒火,要是那位被誤認為子爵的伯爵先生,撞見她這副模樣,絕對會忙不迭把“溫婉恬淡”的評語一口吞回去。
她抿着嘴巴,把這段時間遭遇的壞事全部記了下來,簡直像個記仇的孩子。
可她是認真的,真的打算以後慢慢報復這些人。
第一個就是朝她扔石頭的老太太——那天,她心情抑鬱至極,騎馬想要出去散散心。
可是,蘭斯怎麼也不願意她騎馬上街,一動不動地擋在她的面前,甚至擺出一副“如果要去就從我身上跨過去”的英勇姿態。
她扯着韁繩,板著臉望着他,見他真的不讓開,就一蹬馬靴,從他的頭上跨了過去——電光石火之間,蘭斯惜命地躲開了,腦袋卻還是被馬蹄子踹出一個大包,暈了一個星期。
不必說,這一幕自然被鄰居收入了眼中。
從那時起,他們在街上見到她,就不再跟她打招呼。
聖日耳曼區的一位老太太,更是看見她跨騎着馬,就會朝她扔石頭,一邊扔一邊大喊:“賤婦!賤婦!不要臉,不要臉!”⑴
當然,她想像中的報復,不過是把石頭扔回去而已;誰知次日,她還在夢鄉里,就被一陣騷動吵醒了。
她睡眼矇矓地走下床,輕輕掀開天鵝絨窗帘的一角,就看見那老太太正一臉驚恐地跨騎着馬——兩隻手被綁在馬鞍的鞍頭上,兩隻腳被固定在兩側的馬鞍上——在聖日耳曼區的林蔭道上嘚嘚散步。
有人幫她報復了老太太。
從那以後,那老太太再也沒有出過家門,也沒有對誰扔過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