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心事
塔吉爾戈壁灘頭的寒冬並不像外人想像的那般漫長。往往過了除夕,縱然夜晚的寒風依然刺骨,但晝夜溫差之高,已讓白日的陽光慢慢曬出了幾許春日的味道。
胡蝶輕輕推開后廚的房門,老廚子燕朝北正在用他那把使了有些年頭的廚刀在案板上忙活着。望着老廚子已經漸漸些許佝僂的背影,胡蝶一時竟有點恍惚,原來殺招千百式,果然光陰最無情。她定了定神,有些溫柔的說道:“朝北,我有件事兒想與你談談。”
聽見這句話,老廚子正在隨着菜刀輕輕抖動的肩膀停了下來,卻沒有轉過身,這很不尋常。若是擱在以往,老廚子隔着十里八里聽見胡蝶的聲音,不,用易瀾山的話來說應該是嗅到胡夫人的味道,他早就丟下手裏頭的廚刀,一邊往圍裙上抹着油乎乎的雙手,一邊樂呵呵的朝她飛奔而來。可這次他背對着胡蝶,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倆人就這麼在後廚裏間沉默不語着。胡蝶盯着燕朝北,燕朝北盯着菜板,除了爐膛里肆意奔騰的火焰和偶爾響起的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一切彷彿都凝固住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老廚子的肩膀又隨着手臂開始上下顛簸,伴着案板上廚刀發出的“嗒嗒”聲,他終是開口說道:
“要走了?”
胡蝶沒有回話,而是拿起了手邊桌上的一顆紅彤彤的番茄,饒有興緻的用指尖按着它在桌上打着轉。
見她沒有回答,老廚子放下廚刀,又不急不緩的從鍋里挑出一塊煮的稀爛的骨頭,放在案板上開始認認真真的剔肉,一邊剔一邊自顧自的說道:“確實啊,時光這個玩意兒,真他娘的不講道理。轉眼間,莫騰那臭小子已經這麼大了,總在咱這小鎮子裏待着也不是個辦法。該去看看天地山川之悠悠,眾生百態之茫茫,這才是他終要面對的事情。”
“我也正有此意。可是騰兒自小便是重情重義之人,早把這兒當成了家。若知要和你們分別,定是不願。我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胡蝶盯着桌上那隻轉個不停的番茄若有所思。
“這種得罪人的事,去找掌柜的總是沒錯,他定能想出個十全的法子。這麼些年,他背了黑鍋無數,可不在乎多這一頂了。再說,就算日後那臭小子真要怪罪,咱這些人裏頭,他唯獨不會生大掌柜的氣。”老廚子說道。
“你就會欺負好脾氣的大哥。”胡蝶從那隻番茄上收回視線,有些埋怨的看了眼老廚子的背影,接着便轉過身說道:“那我這就去與他商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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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幾時走?”老廚子依舊沒有回頭,平靜的說道。
“過了十五吧。和騰兒吃個團圓飯。”胡蝶掀開后廚的門帘,就要離去。
“也好。那這頓飯我來張羅吧,你再想嘗嘗咱這手藝,可不知哪年哪月咯。”老廚子一邊認真剔着骨頭上的精肉,一邊樂呵呵的說著,只是語氣中多多少少有些自嘲的味道。
“憑啥嘗不着?我又不走。”胡蝶掀開門帘的手停在半空中,只見她頓了頓接著說道,“騰兒的人生路途才剛剛開始,總該見些別樣風華。至於我,早就倦了。你在這裏,我便哪也不去了。”說完這些胡蝶便大步離開,剩下有些發懵,一整個身子猶如雕塑一般呆立不動的老廚子獨留在這后廚之中。
而老廚子那張皺巴巴的老臉上,先是難以置信,接着嘴角微微上揚,最後便聽他憋忍不住內心的狂喜,衝著隔壁廚間吼道:“易瀾山,快給我起上一壇桃花醉!”
聽見身後這個聲音,正快步離去的胡蝶啐了句“傻子”,隨後抬起袖口,竟有些微羞的捂着嘴巴也笑了。本就風華絕代的臉龐上,那一抹笑容,竟如少女一般天真爛漫,翩若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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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子,咱真就要走了嗎?”躺在床板上的易瀾山後腦枕着雙手,盯着屋頂發著呆。
“方才大掌柜在飯桌上說完,我特意去問了娘親,說是晏京城那邊兒已經安排妥了。”書桌旁的莫騰,藉著燭光,一邊翻閱着手裏的書卷一邊回道。
“好端端的突然讓咱倆去什麼晏京城。這千里路途不說,偏偏又催的這般倉促,定是老廚子出的餿主意。”易瀾山沒好氣道。
莫騰放下手中的書卷,抬起頭看着躺在床上,一臉不爽的易瀾山,有些無奈地安慰道:“大掌柜吃飯的時候不是說的明明白白,此行讓你我二人拜訪那晏京城中名為‘四方堂’的酒樓子,是為了研習人家京城名館的手藝做派,待他日學成歸來,將咱這誠豐酒樓發揚光大。老廚子不也說了,只要我倆勤學好問,兩三年的光景便也差不多了。咋了,你捨不得他?”
易瀾山一聽這話,“噌”的一聲就從床上猛然坐起來怒道:“我捨不得他個鎚子!你看他方才酒桌上那一副喜上眉梢,還不停討酒喝的勁兒,咋了?要把咱倆送走給他樂呵成那樣?嘴角嗞咧的都快能掛上二斤油葫蘆了。嘁,沒他天天嘮里嘮叨,快活的可是小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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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窮開心個啥。”說著,越想越氣,越想越沒意思的易瀾山又“咚”的一聲躺了下去,“倒是你個小二子,咱兄弟倆都要被掃地出門了,你咋像個沒事人一樣,別的不說,那蘇家大小姐,你當真捨得?”
這話問進了莫騰的心坎之中。自從那日蘇大官人擺宴過後,莫騰時至今日胸中都有些難平之意。本就是初嘗情事的懵懂少年,自是以為男歡女愛不過兩情相悅便好,哪裏想過堂堂梁國天子竟對自己紅顏有意。雖說天下有情人無一不是經歷了千般磨礪,萬般考驗,方能成花好月圓,白頭偕老之美,可是這番變故,遠遠不是眼前這位少年郎所能承受之重。於情,梁國二皇子名滿天下,民間傳聞乃是儀錶堂堂,文韜武略的不世之材,當是蘇家乘龍快婿的不二之選;於理,蘇家若能與皇室交親,日後飛黃騰達不在話下。而相反,若是因為此事得罪了皇家,則後果不堪設想。莫騰少年心性,血氣方剛,自知這於情於理,蘇星挽其實都該選擇的是二皇子,自己倒不如大大方方主動退出,也落得個成全之名,卻不曾認真問過蘇星挽,她的心意又是如何?
少年畢竟是少年,雖心底萬分不甘,但茫然之下的那股子傲氣與執拗終是讓他覺得斷了念想才是解決此事最上之策。於是,那頓宴席之後,莫騰便再未找過蘇星挽了。儘管終日渾渾噩噩,夜不能寐,但原以為可以慢慢忘懷的莫騰在今日聽到大掌柜說到要派他與易瀾山去晏京城研習的時候,他心底硬是被自己強行埋藏到最深處的那撮小火苗,竟又發出了點點微光。蘇星挽要去的不正是那晏京城嗎?此番前去就算不與蘇星挽相認,但離她近些,總歸也是好的。正是因為有此念想,莫騰在得知要突然離開這生活了八年的塞外小鎮,方才不似易瀾山那般難捨。想到又能和蘇星挽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對於前方的漫漫長路,莫騰的內心深處甚至還有了些許期待。
“好男兒當志在四方,何必固守家鄉?道之所在,業之所在。志之所存,身之所存,進身立業,當在天下,又豈能為兒女情長所困?”莫騰一番回答倒是慷慨激昂,只是說到最後心虛不已。
倒在床上的易瀾山最怕莫騰跟他說起這文縐縐的道理,倒是沒聽出他語氣之中,那半分言不由衷,半分口是心非。他只是想不明白前些天明明魂不守舍的小二子,咋今兒像換了個人似的。
想不明白的事兒,易瀾山從來不花精力去多想,更別說他現在腦海里只在想着一件事:
“就要走了,去與葉萌萌說一聲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