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誰言芳菲盡,入門秋路香
姜篆春二十齣頭的年歲才開始修行,其幼時便跟隨父親在春區四處漂泊,父親姜元經商,在春區也是小有名氣。仙人們的生意並不是那麼好做,不過姜篆春的父親貌似別有一套,人人都知道,仙人的東西凡人都會哄搶,卻很少有人知道,凡人的物什仙人也有需要,他做的就是將凡人的東西高價賣給仙人,比如挖耳勺……旁人會講:“仙人是不會有耳屎的,即便有也會用仙力排出。”,但實際是挖耳勺只需動動手指便可以掏清耳屎,可比運仙力方便的多,但仙人們多好面子,不去明着購置,如此之物不勝枚舉,這就是姜元的經商之道,他懂得仙人的暗示,又賣的滴水不漏,十幾年間便攢下了巨量財富。姜篆春自小跟着他,自然也掌握了不少跟仙人打交道的秘訣。話說這機緣從來都不會無的放矢,在她二十一歲時,一次隨父親去回龍教商價,便迎來了命運的拐點,她雖修行天賦不甚高,但憑藉著多年養成的靈巧,倒博得了回龍教二祖宗的賞識,自此很快便被選進了回龍教外門,踏上了修行之途。姜篆春自入教以來,人人敬之愛之,她彷彿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與其談話如沐春風。如是七十載,已是坐到了內門長老的位置,而她掌管的眾事之一,便是回龍教十年一度的敲緣名額。從敲緣前的一年起,便有無數的仙人、凡人前來拜會,所為之事自不用講。今日距敲緣之日只剩三天,想不到還有人臨時抱佛腳,也罷,後來者也可居上,再者,靈參不要白不要,隨手送給誰也算是個小人情,姜篆春正逗着懷裏的玄貓,這樣想着。
“師父,二十年靈參帶到。”
“二十,不,貧民,不,仙人在上,在下有事相求!”
“名姓,年紀。”姜篆春眼也不抬,重複着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話。
“在下李佑星,虛度四十有三載,此次前來……”李佑星還未說完,姜篆春隨手一抓,便將他懷中的靈參抓出扔到了座側的玉簍里,簍中大小盒子不一,看來是之前收取的不少寶物,不過乍一看倒像個廢品桶,李佑星顯然是嚇得不輕,慌亂抬頭一迎:座上分明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身着紅色的薄衫,其發簡單用“筷子”一盤,但仍有幾縷青絲散亂的搭在額前,斜躺在坐塌上,坐塌的頭上有一個正臉的龍頭雕像,眼睛處彷彿正洞穿一切,女子一條腿撐起,左手搭在膝上做扔狀,另一條胳膊拄在坐塌的扶手上,拿着一條樹枝逗着懷裏的玄貓,好似傳說中的美人西施越畫而出!一臉慵懶之意,她懷中的小玄貓卻瞳孔緊縮豎著耳朵看向他,他那珍藏的靈參也像被丟垃圾一般丟進了垃圾桶里。
李佑星身上的虛汗唰一下浸透了衣服,身子也微微的發抖,此刻強穩住心神說道:“此次前來……”
“你要修行?”
“不,上仙,是犬子,此次前來……”
“名姓,年紀。”
“李厭,九歲,此次……”
“既然想讓你兒子修仙就得有承受後果的覺悟。”姜篆春略有玩味的說出了這句話。
“覺悟?不知上仙大人何意?”
“退下吧。”姜篆春突然帶着仙力吐出了三個字,她可不想因為二十年參被凡人糾纏。
而李佑星聽在耳里有如炸雷一般,忽的又像被一團螞蟻咬了自己的心,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干,險些如泥癱下,他皺着眉,大口吸着氣,瞪大了眼睛,張着嘴還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此時仙童走到他身邊,作了一個請的手勢,他看着仙童伸出的手,隨後自己就像木偶一樣機械的後退、轉身、出殿、下山,等到了牌樓外,他才緩過神來,覺得自己好像丟了什麼,不是丟了魂,是……是丟了一株二十年靈參……
在回去的路上,李佑星好比一顆行走的巨龍竹,除了心空,還有一道道坎,他踉踉蹌蹌也不管眼前的路,“我為什麼沒多說兩句呢?”他重複的想着,“哪怕再墊一句,有鹿教的石供奉都對犬子青睞有加,哪怕再墊一句呢,我怎麼就突然傻掉了呢?”“覺悟?什麼覺悟?上仙是覺得自己沒有覺悟嗎?”想到這他啪啪兩巴掌扇在自己的臉上,自責、自卑、自罵、自殘,此時他已經陷進自己的思想旋渦中,被攪得抽離不出,“事關李厭啊,我怎麼……”突然!他像撞牆一般,直直的摔在了地上,坐在了泥地上。
“喂!不長眼睛啊!”
“見恕,見恕。”李佑星爬起來都不敢撣身上的土了,他已留下陰影一般,“見恕,見恕。”他又重複了兩聲,埋着頭繼續向前走去,此時他並沒去想,自己身高八尺有餘,怎會撞一下便整個摔倒,當然,他已經分不開心去想了。
再說那被撞之人,撲了撲自己破的不能再破的袍子,看着低頭道歉便走的李佑星,竟覺得有些好笑,“呵,遇見個傻子。”想罷,便啐了口口水在手指上,仔細地捋了捋他那幾乎是特有的綠色頭髮也繼續向目的地走去:一片豎有着高大牌樓的荒草地……
嘭!嘭!嘭!
“來了!”糜淑恬放下手中的針線,將散下來的頭髮隨手一挽,向大門走去,“這麼晚才回來,我都有些急了。”
大門打開,正是李佑星,他出門前整理好的紅藍縷衣沾滿了塵土和碎泥,潮哄哄濕噠噠的,冠上的金絲還在,不過看起來少了幾縷,臉上還有一道紅手印,他獃獃的看着眼前的糜淑恬,一言不發。
糜淑恬被唬了一跳,天色已黑,以為是哪來的賊人,剛要喊叫,再借門前的燈籠細看,是李佑星啊,不禁驚道:“這是從哪回來啊,是被人打了?我看這是誰?敢碰大嵐村村長?走!說理去!”說著便拉着李佑星往門外走。
“你小點聲!不用你一個婦人管,方才……方才只是守了些仙人的規矩,你不懂。”李佑星甩開糜淑恬的手悶着頭往裏走去,像個受了氣的孩子。
看見糜淑恬,他心裏踏實了很多。
“飯菜,飯菜呢,我餓了……”李佑星又小聲說道,“臭小子呢,睡了?”
“睡了,厭兒今天中暑昏過去了,不過沒事,解暑葯已服下,飯菜我去給你熱熱。”糜淑恬轉進廚房不提。
李佑星在院中發了會呆,褪下衣物躡手躡腳的走進了李厭的房間,看着熟睡中李厭的面龐映在灑進來的月光下,不自覺的嘴角上揚,自言自語道:“今日看到的潭水,不及你半分清明,如果可以,是真想盛一杯拿回來與你嘗嘗啊……”他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榻邊喝剩的葯碗,輕輕將碗端了起來,緩緩起身,揉了揉受傷的屁股,又輕聲笑道:“唉,到底不是一個善於持家的女人……”說罷,緩步離開了房間。
李厭慢慢睜開了眼睛,轉頭看向房門。
李佑星為他做過的一切,他都默默記得……
今天是個大日子!
“今天是個大日子!”李佑星一早便叫嚷着,“快!去叫臭小子起床!”
噼噼啪啪,門外鞭炮聲不絕於耳,李厭根本不用叫,他早已被這些“巨響”吵醒,糜淑恬將親自打好的一盆水端進李厭的房中,又出門取了葯碗進來,投着手上的毛巾看着已醒的李厭說道:“就你那傻爹愛弄這些花了呼哨的事,吵醒你了吧,睡沒睡好?”說著又將手放在了李厭的額頭上,“這幾天雖然不燒了,也得堅持吃藥,你這孩子總是倔,小時候讓你吃藥,你總是含在嘴裏偷偷吐掉以為我不知道呢。”糜淑恬笑着將葯碗端到李厭嘴邊,右手突然一張,是一顆冰糖!她將糖塞到李厭嘴裏,再一勺一勺喂着葯湯。李厭睜着大眼睛看着糜淑恬乖乖的喝着葯,此時的他幸福的想直接窩在糜淑恬的懷裏。
“姨娘,你那麼好看那麼溫柔,怎麼會找了我爹那樣的人啊!”李厭咕嘟着嘴裏的葯湯說道。
糜淑恬莞爾一笑道:“姨娘啊,當年看上你爹純屬一時衝動,你別看他現在這樣,當年可是英氣十足呢!你姨娘就被這外表騙了!糊裏糊塗就嫁進來了,”糜淑恬喂完葯將李厭攬在懷裏。
“那你為啥不走呢?”李厭自覺問出了一個傻問題,羞紅了小臉靠在糜淑恬懷裏更緊了。
“姨娘不走是因為你呀!你說這天下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孩子呢!”糜淑恬咯吱了幾下李厭的胳肢窩,引得他笑着扭了起來。
“姨娘……我……我……以後可不可以叫你……”李厭還沒說完,李佑星的聲音從院子裏響起。“快起床!為你跑東跑西,都快累斷腿了就為今天,你還睡懶覺!”
糜淑恬聽罷道:“快去吃飯吧,你那傻爹又開始催了,起來吧。”說罷領着李厭走出了房門。
下人們省完親也都回來了,掛燈籠的掛燈籠,貼福字的貼福字,比過年還要熱鬧,不少村民家也做了同樣的事,不過村裏的豪紳們都多了一條:念祖訓。好像這是敲緣日的習俗一般,但都沒有李佑星家熱鬧,大家都以為如此會交上好運:被仙人選中,換個活法!
李佑星家並沒有祖訓,這在村裡是一個奇談,他也從未向村民提起過自己的父輩,落在村民眼裏他好像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一樣。
瑣事罷,開始上桌吃早飯,李嫂,張叔,劉姨都站在旁邊盯着李厭,眼裏直放光,再瞧李佑星,眼睛亮得好像夜裏都不用點燈一般,死盯着李厭,似是一定要看出些什麼,糜淑恬看了看李厭,再瞅瞅李佑星,微嘆了口氣:“你要把厭兒活吃了不成?”
“多嘴!”李佑星道,他又夾了塊李厭平常最喜歡吃的醋魚放在其碗裏,想說點什麼卻變了味道,“李厭,今日你若是進不了仙門,以後也就別進我李門了。”
糜淑恬眉頭一緊直接站起身:“說什麼呢?厭兒,聽我的,進不了沒事,每個人自有每個人的活法,就算你日後要飯,更甚成了十惡不赦的囚人!你也都是我的孩子。”說罷拿筷子狠打了一下李佑星。
“娘!!”一個九歲的孩子,眼淚奪眶而出,“娘!!!!!”
李厭說了兩個字,是同一個字。
李佑星見此狀破天荒的沒有對這個稱呼表示不滿,突然拿起杯喝了一口烈酒重擲在桌上道:“放心!那兩位仙人的好處可不是白拿的,敢不要你試試!哼!”其實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尤其是對那個回龍教的姜長老……
李佑星橫氣的話聽在李厭耳中卻有一絲溫柔,他大口啜泣着,說了聲“嗯!”
李佑星和糜淑恬看着李厭,眼裏儘是溫柔。
吃過飯,在李佑星和糜淑恬的陪同下他來到了大嵐村的廣場,說是廣場,其實也就二畝來地,廣場東側有一個戲台,長春鎮的戲班子經常來村裡演些雜戲,村民們在勞作后也經常來小廣場殺棋,遛食,孩子們打鬧嬉戲,傍晚時分最是熱鬧,不過李厭卻很少來,他最多的時間就是在林左梅的茶鋪喝茶,最近幾天倒是沒怎麼去,他隱隱有些怕林老闆,卻搞不清為什麼怕,小孩子總是這樣,突然喜歡突然不喜歡都是常事,至少李佑星是這麼想的。
今日這裏圍滿了村民,上至已耄耋的老人,下至呱呱墜地的嬰孩,不少人打着湊熱鬧的旗號前來,其實是暗暗尋找自己的機緣。誰都想被選中,但又不失了面子。
“看,村長來了。”不知是哪個眼尖的向周圍人說道。
“那不是李厭嘛,我跟你們講,那個孩子可難逗了,之前我給他糖他都不正眼瞅我。”
“是,整天和一個瘋子湊在一起,能有好嗎?”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不是吧,我看他每天都給那瘋子送吃的,心肯定不壞。”
“就是,你以為都像你家孩子,天天不是翹村塾,就是欺負別人,李厭那是穩當!”
村民七嘴八舌的議論着,這幾年在李佑星的治理下,大嵐村人的生活是日日向榮的,李佑星此人也明謀善斷,在村民心中頗有威嚴,誰家的大事小情經常會來找李佑星決斷,不過他這個孩子卻常常是村民們的話柄,但話說回來,村子就這麼大,能淪為談資的事本就不多。
“佑星!”
“王三哥!”李佑星一開口,村民們的聲音都壓了下來,大家對李佑星其人都是信服的。
“大家都等你主持呢,你說今年仙人會幾時到啊。”釀酒的王三哥問道。
“三哥,仙人們自有仙人們的安排,咱只管做好自己的,”李佑星朝向眾村民:“鄉親們!咱們有序列隊,還是和十年前一樣,誰家的地少,誰排前面,我這個村長排到最後,不要等仙人來了一窩蜂上來,仙人們再一生氣,一個都不要了找誰說理去!”
“哈哈哈哈哈哈!”村民們笑着開始排序,“村長!你說今年能要幾個呀!”
“你黃老四灰頭土臉的,這輩子是別想了!但你家那個小娃娃我看挺不錯!一看就有仙緣!”
“哈哈哈哈哈哈哈!”村民們又是一陣鬨笑。
李厭被糜淑恬牽着,站到了整個隊的末尾,村民們拿出馬扎,坐着開始等候仙人來敲緣,看到這個景象,李厭漸漸升起了一絲自豪感,他自出生就沒有參加過村中的集會,看着李佑星如此被人愛戴,他低下頭微微笑了起來。
小孩子的成長總是要望着成年人的背影的,李佑星第一次為人父,並不知道如何與孩子相處,不過沒關係,此刻的李佑星在李厭眼中高大了起來。
“看天上!是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