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迴轉
原本九點半的車,一再晚點。夜深了,坐在火車站候車室等車人不少,開始害怕的她,已經不緊張了。坐上前排左側的是是一對母子,一會兒站起來蹦躂,一會兒在地板上轉圈圈,給沉靜的候車室增添了一絲鮮活的氣息。
晚點了兩個半小時的火車終於駛進了火車站。
從h市到c市只要一個半小時。孟夏慢慢悠悠朝着地標指示方向走着,每到一個轉角她,她都會停下研究研究指示牌,所幸沒有出錯,成功的從偌大的火車站的出口走到了入口。這次沒有等太久,半個小時後車到站。不過這班車時長久了點,十一個小時,從凌晨三點到下午兩點。
孟夏走上擁擠的火車,找了縫隙擠了過去,停在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旁邊。女孩很友好地給她挪了個地,她露出微笑,輕點了一下頭,以示感謝。
人越多越熱鬧地方,孟夏越是不想說話。她只想閉目養神,有意無意的聽着火車上各式各樣的人生經歷,有農民工打工有苦有樂的生活,有學生學習上的難處和感情上的困擾,也有回家探親的喜悅與擔憂。彷彿他們在生活私事上更願意跟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暢所欲言,毫不保留。
臨近破曉,坐在她前面的大叔去上廁所,她藉機坐過去,緩緩兩隻酸麻的腿,坐下的瞬間,心裏叫一個滿足。現在要是有兩個人,一個給她一百萬,一個給她一張軟軟舒適的大床,她一定毫無猶豫地選擇後者。
大叔回來,她正準備讓座,大叔開口說:“不用不用,你坐在,我先鬆鬆骨頭。”在大叔的座位上打個盹將近一個小時,身體像是加了點血,得以撐到下車。
回到奶奶住的小區,奶奶住的樓下有一小堆人聚在臨時搭建的棚子裏。走近她的視線越過人群最先看到的是靈堂前的那張黑白相片。這種場景只在影視里看到過,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親眼所見。她沒有想哭的衝動,周圍的一切都好陌生,自己像是一個局外人,與這一切一點關係都沒有。
孟昭彥從靈堂裏面走出來,頂着大大的黑眼圈,臉色蒼白憔悴,說:“孟夏,回來了。”爸爸帶她去披麻衣戴孝帕。即使穿成了這樣,她還是不願承認奶奶過世的事實。
只有男子才能去跪靈堂,爸爸跪了一天,膝蓋都跪青了,走路時不太自然。
直系親屬和其他親朋好友不一樣,他們要齋戒三天,只吃素食。與來祭拜、幫忙的親朋的席位不在一起,連做飯的餐具都是分開的。
孟夏東忙一下,西忙一下,時間很快就到了半夜。
歐陽流光發了一條qq消息:“你在幹啥?”孟夏回道:“有事嗎?”心想他可能已經知道,加了句:我在g市。
他沒有直說,但他們都知道對方說的是什麼事。
“沒事。”“問問你,”“還ok么?”一句話他分成了三條消息發送。
她只回了兩個字,還好。
“好的,”“看開點。”他又發來兩條消息。從奶奶去世開始,沒有人安慰過她,也沒有人刻意提起。雖然正操辦着奶奶的喪事,但大家都不願說出“喪事”二字,打理好手中事就行。
她也只回了兩個字:謝謝。
她剛知道消息那會兒,抗拒,害怕,緊張,不知所措。相反,現在的她很平靜,沒有多餘的心情。被他這麼三兩句的安慰,倒生起了許多傷悲。
第二天一大早,來的人還不是很多。歐陽流光從伶仃的人群里冒了出來,她面上沒什麼表情,心裏填了好幾個問號和感嘆號。他怎麼來了?他怎麼知道的?昨晚沒來得及思考的問題。太早了點吧!
兩個人相視一眼,她眉毛上挑,嘴角微抬,算是打了一個簡單而隱晦的招呼,沒來得及說上話,孟昭彥叫走了她。
在鬼節,g市大多數人過的是七月十三,和辦喪事的時候,會寫一種叫做“包”的東西。它是一種用薄薄的,比衛生紙硬,比素描紙軟的白紙,像是畫國畫的宣紙的那種紙質。上面印了一個矩形的邊框,中間從左至右,從上至下寫,一共有六列:今逢中元大會之期,孝xx;虔備冥財xx封;奉上;故顯xx一位老大人(或老太君)受用;路旁化納;公元xx年農七月十五焚化。在空白的地方寫着相應東西之後,將紙錢包好粘合,最後在“包”的背面寫上一個大大的“封”字。這種習俗從古演變至今,最初是用毛筆寫的,現在已經不受限制了,不過一定用黑色的筆寫,而且不能寫錯。若是寫錯了,那一張紙就報廢了。
想來不是一個複雜的活,奈何在仙逝祖先的稱呼上難住了。男為考,女為妣;男稱老大人,女稱老太君。爸爸將上三代逝去的先人的名單給她,口頭上給她講訴一遍,去忙其他的了。她理了一遍,蒙了,越里越亂。最後她將對先人的稱呼寫在另一張紙上,和爸爸一個一個核對。這件事才得以解決。
令她覺得很神奇的是這件寫“包”的事,負責主持喪事的道士先生將它交給歐陽流光。雖說這個“包”不是非要自家人寫,可她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他自己倒不介意什麼,寫得極自然,箭筆如飛,嘩嘩地一個接着一個的寫。
每一個先人寫六十個包,一共五百多個包。她、姐姐、歐陽流光和兩個堂姐,五個人一起寫,開始還不覺得有什麼,寫到後邊,食指的指甲歪了,指尖也癟了。
堂哥顫顫巍巍地從靈堂里走出來,坐在椅子上揉着膝蓋,孟蕊給他倒了一杯水,說:“辛苦了。”孟夏在他肩膀上捶一捶,捏一捏,幫他舒緩疲勞。
她們做的不過是最簡單的最輕鬆的事情。
晚上舉行了一個特別複雜的喪禮,比她所知道的都要複雜。
首先是所有嫡系直親,排成一隊,手裏拿一根點燃的香,帶頭的那個人手裏還會拿一根細長的竹杖。先磕三個頭沿逆時針方向繞靈堂和靈堂外製作的忘川河一圈,再磕三個頭,繼續繞一圈。大約轉了半個小時,轉到另一個矩形的法陣,沿着邊緣線繼續逆時針轉圈,大概又轉了半個小時。轉回原來的起點在順時針來轉一圈。期間兩個多小時,幾個道士先生從頭到尾一直敲鑼打鼓地唱着熟練的經文。
最後他們跪在靈堂外的忘川河旁面向道士先生們,口裏唱着聽不懂的經文和唯一聽得懂的“跪”字。
整個儀式時長複雜,經文聽不懂,陣法也看不懂。依着她的理解是送奶奶過忘川河,去往生。唱的可能是超度的往生咒吧!
一切事宜完成後,已經快十點了。白天喧鬧的聲音,漸漸退到了黑夜裏。
她一個人坐在奶奶小院子裏的鞦韆吊椅上,用雙腳控制着鞦韆的速度,慢悠悠地盪前盪后。
吊椅面向的不是身後繁華的城市,而是小小的園子。初秋時節盛開的只有角落裏那幾盆菊花,有白色,紫色和紅色。她只記得那盆白色絲狀花瓣的菊花,叫做胭脂點雪。
歐陽流光走到凝視着角落出神的孟夏身邊坐下。
孟夏望着那株嬌而不艷胭脂點雪開口說:“小的時候爸媽總是很忙,大多時間都是姐姐照顧我。我四歲那年姐姐開始上學了。爸媽把我送到奶奶家,由她照顧。開始時奶奶什麼都想着我。可是後來堂哥來了,我失寵了,奶奶的眼裏再也沒有我。什麼吃的喝的都先給堂哥,有時還會悄悄塞給堂哥七彩棒棒糖。”她垂眸淺笑,像是在自嘲。
“就算是這樣,我對奶奶還是存在幻想,想着堂哥剛來當然是要寵着點。可是那次打破了我一切的幻想。那天我和堂哥在小區里玩耍,髒兮兮的。奶奶下樓來找我們回家吃飯,奶奶走過來越過她,走到堂哥身邊,笑呵呵地拍了拍他身上的塵土,說:‘回家吃飯了。’堂哥玩累了,撒嬌要奶奶背。奶奶背着堂哥走過去,我獃獃地看着他們,等待着那句,回家吃飯了。最後等待了,不過是堂哥說的。之後我再也不去奶奶家長住。”
孟夏看了一眼認真傾聽的歐陽流光,說:“這段記憶我早已分不清是真是假?”歐陽流光回了她一個大大的問號。
她繼續說:“因為我四年級轉了學校,離奶奶家很近。那三年我中午都是在奶奶家吃的午飯。你知道么,奶奶切的土豆絲又細又均勻,超級好吃。從什麼時候對奶奶又產生了好感的,我己經不記得了。可能就在這一頓一頓的飯之中吧。”她沒有讓他說說對這段往事的看法。很多時候需要的不是點評,不是真相,只是傾訴和傾聽。
她呼了一口氣,說:“不早了,你早點回去。”
“嗯,你也早點休息。”
今年的國慶過的十分安靜,只有她一個人在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