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2
2
2003年的春節,張海強是一個人在洛州過的。
沒結婚的時候,雖然明知道回去會被所有人催婚,但該回去的時候他從沒猶豫過。催婚讓他無奈,但並不難為情,而如果結了婚卻一個人回去,不能帶媳婦回老家,那會被所有人看不起的。
在農村,娶城市媳婦是讓左鄰右舍羨慕的一件事。在農村人固有的思想中,城市女孩鮮有能適應農村條件的,不說別的,僅僅是旱廁這一條,就讓很多城市女孩望而卻步。如果誰家娶的城市媳婦能心甘情願的隨丈夫回農村過年,即使她不是手腳勤快幫婆婆做飯燒火,在大家眼裏也屬於通情達理賢惠樸實的好媳婦了。
張海強娶了個城市媳婦,而且跟本地媳婦一樣適應農村生活,在村裡早就盡人皆知。何況結婚後第一個春節,新媳婦還要跟着走親串友,接受親戚的拜年紅包,現在冷不丁的一個人回去,媳婦沒來,無論怎麼解釋,都不讓人信服。
在所有人的意識里,都覺得如果兩口子感情好,女人斷不會為了這種事情讓老公為難。農村條件差是事實,可就那麼幾天,忍一忍怎麼不能過?她不肯遷就,就說明對老公不重視,這就會讓左鄰右舍背地裏偷着笑話。
張海強不敢跟父母說實話,告訴他們自己離婚了,這對他們來說無異於是房倒屋塌的毀滅性打擊。他也編不出合情合理的理由,能讓他們接受自己一個人回家過年這樣的尷尬事實。
唯一能說得過去的,就是他也不回去,跟家裏人說他和景寧兩個人去外地旅遊了。
就這,在農村人眼裏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過年是家人團聚的時刻,你小兩口不回家陪父母,自己去外地瀟洒快活,這是人做的事情嗎?
但除了這個理由,張海強想不出其他借口了。
在電話里聽他漫不經心的說過年不回去了,父親張清久那邊忽然沒了聲音,張海強喂喂的喊了幾聲,才傳來父親明顯帶着失望的聲音:“你媽還準備了喜糕,打算讓你倆去你舅和你姨家拜年的時候捎着去呢。”
在安寧老家,新婚媳婦第一年走親戚,講究的人家除了平常的年禮之外,還會用五色糧食做成糕點,分給親朋好友食用,當地人稱為喜糕。意指新成立的家庭四季五穀豐登,生活水平節節高升。
張海強心裏難受,但嘴上卻說:“現在誰還吃這個?桃酥蛋糕都不稀罕了。可別讓我媽費這個勁了,別說我們今年不回去,就是回去了,也不用費勁做這個。”做喜糕費時費力,口味現在看來也只是一般,算不上多麼美味。
“這是老規矩,哪能丟?”張清久嘟囔了一句,又問:“你們準備去哪裏?”
張海強隨口回答:“香港。”景寧去過香港,跟他描述過香港的繁華。
“哦。”張清久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提醒道:“這幾天看電視,新聞上說香港那邊有什麼傳染病,你們還是別去了,不安全啊。”
張海強也看到過類似的新聞,什麼“非典型性肺炎”正在香港傳播,據說是廣東人從果子狸身上傳染的,也不知道真假。好像這個病的死亡率很高,但他又不是真的打算去香港,只是這麼隨口一說,哪會當回事?當即說道:“都定好了,沒法退了。過完年有空我再回去看你。”
張清久知道再說也改變不了什麼,長嘆一聲,掛了電話。
臘月29正式放假,公司所有人的工資提成和年終獎都發放完畢。張海強跟去年一樣,依然是一個整數。羅亞平走之前交代過,公司再艱難,員工的收入必須保證。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人員穩定,而人員穩定是公司生存的必要條件。
給父親匯了五千塊錢過節費,張海強去了超市。過節期間超市關門,他得提前準備下這幾天必要的生活物資。超市裏人山人海,隨處可見成雙結對的小兩口商討着給各自的父母準備什麼過年禮物。張海強心裏酸楚,草草的胡亂買了一些,推着車子在結賬口排隊結賬。
臨近年關,這是超市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時候。結賬的隊伍排的很長,張海強無所事事,機械的隨着隊伍慢慢往前移。明天就是大年三十,往常這時候自己已經到家,會幫父母置辦點年貨。二十九是驛馬鎮大集的日子,作為年前最後一個集,總是人山人海的走都走不動,辛勤勞作一年的人們,要在年底的時候款待一下自己,哪怕是平時最節儉的大爺大媽,這時也會豪爽的買一些平時不捨得買的吃食,不知道今天父母有沒有去趕集。姐姐肯定會去趕集的,每年的今天她都會趁着趕集的空兒,到娘家來一趟,送來一些排骨羊肉之類的年禮。
想起姐姐,張海強心裏泛起酸楚,自己離家太遠,父母家裏的很多事情都是姐姐操持,讓自己省了不少心。今年不回去,還沒給姐姐說一聲呢。現在就給她打個電話吧。
他伸手去摸口袋裏的手機,空空如也,幾個口袋都摸了一遍,也沒有。難道被人偷去了?他回頭四處看,剛好跟一個年輕人的閃躲目光對上了,張海強指着他大喊一聲:“你偷我手機。”年輕人果然扭頭就跑。
其實張海強只是下意識的喊了一聲,並不確定是不是他偷的。但他這一跑無異於不打自招。張海強顧不上小車裏的東西,撒腿就追了過去。
超市裏的人摩肩接踵,那人想跑也跑不快,很快,兩個保安模樣的人從斜刺里沖了出來,一個側撲把年輕人撲倒在地。年輕人掙扎了幾下,知道跑不脫,停止了掙扎。
張海強跟着兩個保安一塊進了超市出口旁邊的小屋,裏面是一個個顯示屏,顯然是超市的監控室。年輕人被保安踹了兩腳,蹲在角落裏不敢出聲,保安從年輕人身上搜出五部手機,張海強指着其中一部,說這是自己的。
保安斜了他一眼,問:“誰讓你進來的?怎麼證明這是你的?”
這手機是開縣做摩托車的高天送的,已經用了三年,很多地方都有明顯的磨損,是這五部手機里最不起眼的,張海強報出手機號,說:“你用電話打一下,看看是不是我剛才說的號碼,不就知道了。”
但保安並不理會他,而是把他的手機拿在手裏掂了掂,對另一個保安說:“這個破手機估計扔馬路上也沒人要。”扭頭沖在角落裏蹲着的年輕小偷說:“你看你的眼神,偷這麼個破手機能賣幾個錢?”
張海強心裏不禁有氣,但畢竟是保安幫着追回來的,他客氣的說:“師傅麻煩你驗證一下,我買的東西還等着結賬呢。”
保安把手機往桌上一扔,不客氣的說:“這跟我沒關係,我不能給你,等警察來了再說吧,這是贓物,得他們來處理。”
張海強剛想再說什麼,年輕的小偷從地上跳了起來,說道:“我操,你報警了?這麼不仗義,我前幾次給你們的手機都白給了嗎?”
保安上去就給了小偷一脖溜子,罵道:“人贓俱獲,又有當事人,你還想私了嗎?”
小偷狠狠的瞪了張海強一眼,嫌他壞了自己的好事。張海強並不理會,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機,那個保安伸手推了他一下,喝道:“沒長耳朵嗎?讓你等警察來再說。”
張海強為之氣結,明明是自己的東西,兩個保安卻毫不通情理,執意要等警察來。
好在警察來的很快,並沒讓他等多長時間。兩個保安殷勤的向為首那個年輕警察彙報了事情經過,末了指着張海強說:“這人說那個手機是他的,我沒給他。”
年輕警察冷冷的看了眼張海強,說:“一會兒去所里拿吧,現在給不了你,這是贓物,我得拿回去登記。”說完也抬腿踢了腳小偷,厲聲喝道:“怎麼又是你,跟我走。”
既然手機在派出所,張海強索性不急了,去超市結賬口把東西結了賬,開車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里冷冷清清,沒有來辦理事情的人。他先是在窗口處問了問去哪裏找剛才回來的那個警察,裏面的人愛答不理的讓他等着。
坐在窗口對面的鐵凳子上,張海強感覺屁股一片冰涼。派出所真有意思,弄了把鐵凳子給來辦事的人坐,夏天燙冬天冷,真不知道咋想的。好在自己穿的還算厚實,坐一會兒也得不了風濕病。
正胡亂想着,走廊里腳步聲傳來,出來一個女孩,雙手抱着兩個紙箱,手指上還掛着幾個膠袋子,看樣子紙箱的分量不輕,袋子拎在身前,走一步碰一下膝蓋,很不方便。張海強下意識的站起來,走過去說:“我幫你搬吧。”伸手就去接那兩個紙箱。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感激的連聲稱謝,說:“門口那輛車就是,搬到那裏就行。”
箱子果然挺沉,應該是某種水果,能聞到若有若無的香氣。張海強把箱子放進汽車的後備箱,剛想轉身離開,那個女孩忽然說:“是你啊,真是謝謝你了啊。”
張海強扭頭看去,白皙秀麗的一張臉滿是笑意,好像在哪裏見過,他遲疑着說:“你是那個傅,傅。。。”
不等他說完,女孩替他說了出來:“傅恆波,我們見過兩面。”
哦,對,是叫傅恆波。張海強完全想了起來,笑着問:“你不是在經貿委嗎?怎麼調派出所來了?”
傅恆波搖着手說:“沒有,我哥剛調到這裏,我來他這裏拿點東西。你來辦什麼事兒?”
她哥好像叫傅濤,那次他說他在分局上班,自己那時還不知道是什麼分局,現在明白了,肯定是公安分局。張海強苦笑一下把剛才在超市裏的經過說了,最後說:“也不知道讓我等到啥時候。”
傅恆波看了眼窗口裏面埋頭看報的工作人員,小聲說:“我替你到裏面問問,你先在這裏等一會兒。”
不一會兒她就走了出來,沖張海強招了招手,說:“你來簽個字。”張海強高興的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跟着傅恆波到了一間辦公室里,裏面正是剛才那個年輕的警察,他喝着茶對張海強說:“簽個字,手機馬上給你。”
簽完字往外走,傅恆波開玩笑說:“你這個手機他也偷,這個小偷眼神真的有問題,怪不得被人抓住了呢。”
張海強看了眼手裏的手機,笑着說:“破是破了點,但客戶的電話都在裏面,可不敢丟了啊。”
到了車前,傅恆波主動跟張海強握了手,再次表示了感謝。開着車,一溜煙的走了。
張海強看着遠去的奧迪轉過彎沒了蹤影,把手機在手裏上下掂了掂,自嘲的笑了笑,看來得換個手機了。
給姐姐打過去電話,說了不回去過年的“理由”,姐姐沉默半響,狐疑的問:“是這麼回事嗎?怎麼我覺得你在騙我呢。”
“哪能呢?”張海強有點後悔給姐姐打這個電話了,姐姐不比父母,想糊弄她沒那麼容易。
“那你把電話給我妹,我問問她。”姐姐一下子就抓住了關鍵。
“她回娘家了,我自己在家。”張海強答的很乾脆。
姐姐長嘆一聲,無奈的說:“行啊,你是大人了,有些事兒我不說你也明白。不管遇到啥事,該處理好就必須處理好,爸媽這邊你不用擔心,有我照顧。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照顧好自己。”說到“一個人”的時候,她特意加重了語氣。
張海強明白姐姐可能猜中了事情的真相,只是他不說,她也不好說破。只能故作輕鬆的說:“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相信我?我一直把自己照顧的很好,你就放心吧。等過了年,不忙了我就回去看爸媽。”話雖然說的輕鬆,但眼淚卻忽然涌了上來。
姐姐的情緒也明顯低落了很多,喟然長嘆着又囑咐了幾句,才掛了電話。“
張海強心情沉重的在屋裏踱了幾圈,在農村過年不回家是大事,父母要面對左鄰右舍親戚朋友的質疑,任何解釋都蒼白無力。何況,自己的瞎話也只能騙他們這一次,過後還得跟他們解釋為什麼離婚。
離婚在農村人眼裏更是大事。何況自己結婚不到半年,娶個城市媳婦的風光還沒散盡,就馬上離婚了,這肯定會成為全村人的笑柄。
“一步錯,步步錯。”張海強自言自語,但他說不清到底哪一步才是最開始錯的那一步,是跟景寧認識?還是跟景寧結婚?好像都是順其自然的走到這一步,當時也沒覺得那麼做有什麼不妥,可事情到了最後卻成了這個結果。
自己家這個年難過,不知道景寧家裏是什麼情況。他本來猜想離婚後景寧家裏人肯定會打電話來了解情況,但除了景世才那一個電話之外,其他人好像漠不關心似的根本沒人問起。他最希望景仲安和蘇倩兩口子能過問一下此事,就算不幫他挽回婚姻,起碼能聽他把來龍去脈說清楚,畢竟這是景家最通情達理的兩個人。可他倆也跟其他人一樣,連個問話都沒有。
他也不願意主動聯繫景家的人,事前不說,事後再說容易讓人誤會,覺得他是在撇清自己的責任,把錯都推到景寧頭上。
以景寧的個性,既然跟自己離婚,那肯定沒有複合的可能,景寧只對趙志遠一個人有耐心,自己只是她的備選項。備選項一旦被使用,就失去了本來的價值。
胡思亂想了一番,張海強頹然的倒在床上,生活就像運行着的電腦,一個不起眼的小BUG,可能會導致整個系統的崩潰。他眼下只是離了婚,但卻有了生活無望的悲涼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