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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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財富大廈十八樓的窗戶望出去,流經洛州城北渾濁的黃河水變成了一條發亮的細線,拐了幾個不易察覺的小彎,一路逶迤東去,在視線盡頭消失不見。新建的黃河斜拉索大橋像是小朋友的玩具,好像跺一下腳就能振塌了。橋上的汽車如同暴雨來臨前的螞蟻,川流不息但也井然有序。從黃河大橋往市裡方向行不多遠,又有一座大橋,是橫跨洛河的公鐵兩用橋。洛河在此與黃河齊頭並進,雖然流量遠不如黃河,但也邁着平緩的步子不疾不徐的奔湧向東,將最終在往東三十公里處匯入黃河,完成合體。隨着城市的擴張,洛河慢慢成了洛州市的內河,沿河兩岸建起大片的樓房,從這裏看過去,火柴盒似的密密匝匝大小不一。新建的洛州熱電廠的幾個大煙囪慢吞吞的往外吐着白色的煙氣,在空中凝聚消散,變幻出各種形狀。
以熱電廠門口的廣和大街為界,城市被人為的分成兩個區,北面是洛城區,是洛州市近幾年開發建設的生活區,因為靠近洛河,植被茂盛,被地產企業宣傳成“黃金水岸,洛州新城”,儼然一副與主城區分庭抗禮的架勢。
路南就是洛州市開發區的地盤。雖然是開發區,但工廠並不多。這兩年環保指標日益嚴格,傳統意義上的企業多數被清理到周邊縣市,留下的都是污染輕噪音低的高新技術企業,像可口可樂,日立電器等,多有外資背景。
在開發區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各種產業園,有當下最火熱的網絡技術產業園,有傳統的機電五金產業園和食品飲料產業園,這些產業園裏各種規模的公司數不勝數,他們或生產或經銷,或組裝或服務,都依靠洛州強大的輻射能力,將生意做到整個洛東省甚至鄰近省份。
財富大廈所處的位置是開發區的正中。如果上到樓頂,可以俯瞰整個開發區的全貌。這幾年開發區的建設一直沒停,高樓像生了腿似的綿延向四周,不管是居民樓還是寫字樓,都越建越高,好像建矮了就低人一等似的。
張海強嘆息一聲,從窗外收回目光。在財務大廈上班三年,他還是第一次這樣俯視自己生活的城市,第一次眺望遠處如螻蟻般微小的眾生。
門被敲了幾下,沈霞站在門口,對他喊了聲:“張總,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
沈霞是接替周會計位置的新人,才來沒幾天。纖細高挑的個頭,鵝蛋臉上總是掛着淺淺的微笑,頭髮隨意的紮成馬尾巴,給人一種鄰家女孩的親切感。去年夏天剛從洛州財經學院畢業,算是羅亞平的校友。可能正是因為這層關係,羅亞平才會把財務工作交給她這個毫無經驗的新人。
張海強哦的答應一聲,把窗戶關上,拿起地上的一個紙箱子,掃視了一眼空蕩蕩的房間,邁步走出了總經理辦公室。
因為新一年的房租價格談不攏,洛州四維科技有限公司搬離了工作三年的財富大廈。
張海強正式擔任總經理的第二天,財富大廈物業公司那個滕小姐再次登門,詢問他們公司是否繼續租用這幾間辦公室。
“如果續租,租價從今年開始每平米兩塊五。”滕小姐臉上帶着職業的微笑,語氣堅定。
張海強皺着眉看着滕小姐濃妝艷抹的臉,沒好氣的問:“一下子漲這麼多,總得給我個理由吧?是我們欠你們物業費了,還是拖欠你們房租了?”
“都沒有。”滕小姐笑着說:“我跟您解釋過,是我們老總特意交代的。”
“你們老總?”張海強記起她是曾經說過,好奇的問:“你們老總這麼大的老闆,怎麼可能會盯着我們這一點地方,非要給我們漲房租?”
滕小姐看了看門口,像是做賊似的壓低了聲音,說:“具體原因我不清楚。好像以前的租價是因為開發區某個領導,所以才給的那麼低。聽說那個領導調離了,我們老總跟他關係一般,所以。。。”
果然是故意刁難,張海強沉吟了一下,對滕小姐說:“謝謝你的直言相告,我覺得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另選地方吧。“
他是總經理,必須做出決定。
新地址是沈霞從報紙上選的,張海強開車帶着老孔跟她一起去看了,總體還算滿意。這也是一棟寫字樓,只是年頭稍微久了些,比起財富大廈顯得有些破敗。原本寫字樓里聚集着很多做電腦和數碼產品的商家,這裏算是除了科技市場以外洛州市第二個電腦產品集散地,但由於新的數碼大廈在高新區建成並投入使用,很多商家將辦公地點搬了過去,原本熱鬧非凡的經商熱土,一夜之間變得人去樓空,冷清了許多。
人少了好,電梯停車場等公用資源就沒那麼緊張了,中午在附近吃飯也不用排那麼長的隊了。更主要的是這裏有大量空置的倉庫,剛好滿足四維公司的倉儲需求。
雲勇說過,從今年開始,四維公司就要單獨備貨,再也不能跟分公司合用一個倉庫了。
新辦公室方方正正,兩頭各有兩間單獨分隔出來的單間。中間的辦公區能擺下十幾組辦公隔斷,業務員們辦公富富有餘。安排的緊湊一些,還能擠出一個地方佈置會議桌。
張海強的總經理辦公室在東面最裏面一間,旁邊的另一個單間被他佈置成會客室,羅亞平的那個巨型根雕茶海佔了一小半空間,有重要客戶來了,可以在這裏接待。搬家時茶海是張海強親自收拾的,他把尖角地方用報紙裹了纏上膠帶,這樣就不怕搬運過程中的磕碰。這是羅亞平的寶貝,他必須照顧好。
財務室在西面最裏面的那個單間,上一家租戶定製的鐵門還在,給他們節省了一筆費用。老孔的辦公室在隔壁,他是公司元老,又是技術部門負責人,應該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
其他人都安排在外面的大通間。
搬家那天是周六,張海強沒有找搬家公司,公司二十多號人,小夥子們有的是力氣,沒必要花那個錢。再說東西也不多,三下五除二就把隔斷拆了,運到樓下,司機老高開着那輛皮卡,幾趟就運了過來。其他零碎的東西,張海強的捷達跑了幾趟,算是徹底跟財富大廈脫離了關係。
晚上在新辦公樓下面的飯店擺了兩桌,一是大家忙了一天,算是犒勞,二則張海強新任總經理,大家都要給他慶賀一番。三也是趁這個機會,歡迎沈霞的加入。
對於羅亞平委任張海強做總經理,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他已經在銷售副總的位子上幹了兩年,成績有目共睹,公司里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何況張海強為人謙遜公正,不會為難大家。
在所有人眼裏,老闆羅亞平在不在其實沒什麼關係,甚至他不在大家更放鬆自由一些。各自做好自己的工作,公司正常運行,就能保證自己的收入,誰當領導有什麼區別?
多是年輕人,又沒有老闆在場的拘束,這頓酒喝到十點多才散。好幾個業務員都腳下踉蹌有了酒意,沈霞在馬路邊一輛接一輛的攔着出租車,把大家安排着挨個離去,才舒了口氣,扭頭對站在一旁的張海強說:“平時你們都是這麼喝的嗎?這也太多了吧。”
張海強是領導,在酒桌上自然是大家圍攻的對象,好在他平時喝酒定量,大家都知道這個規矩,也不好太強迫他,所以他喝的並不多,只是腦子有些暈,手腳還能聽指揮。他笑了一下,對沈霞說:“他們都是為了歡迎你,才這麼賣命的喝。除了你,誰有這麼大的面子。”
沈霞臉一紅,笑容可掬的回復道:“我哪有張總那麼大的面子,他們是為了祝賀你高升才對。我不打車了,蹭你個便車吧。”
張海強一愣,問:“我跟你順路嗎?”他不想跟這個沈霞走的太近,憑感覺他覺得這女孩跟羅亞平關係不一般,否則怎麼能讓她小小年紀來做會計?
沈霞說了個地名,果然跟他住的麗景家園順路,張海強只好一揮手,故作豪爽的說:“走吧,反正我喝了酒,你不怕就坐。”說完忽然覺得這句話有些不妥,但既然說出口了也不好再解釋,怕是越描越黑,趕緊打開車門,鑽了進去。
沈霞好像沒聽見似的,輕笑一下,打開後座車門,也鑽了進來。
因為結婚幾個月就離婚,所以離婚給張海強帶來的影響好像並不大。屋子裏的擺設幾乎沒變,只是電視柜上擺着的兩個相框被他收進了櫥子裏。相框裏是他跟景寧的合影,既然人都走了,還是收起來為好。景寧的嫁妝不多,被褥倒是有幾套,離婚的時候他倆誰也沒想起這些,依然留在這裏。其他沒帶走的,張海強都折成錢給了景寧,景寧當時不要,張海強還是強行塞到她的包里了。
景寧走後兩人再也沒有聯繫,好像根本不曾有過這段經歷似的。張海強猜想景寧現在肯定跟趙志遠在一起,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現在恐怕得償所願了。從心裏說景寧是個好女孩,是那種愛上你就義無反顧的人。男孩遇到這樣的女孩既是幸運,又是一種禁錮,幸運自不必說,因為你不必擔心她會因為世俗的觀念而改變對你的愛,而恰恰是這種不計後果的愛,會讓男孩感覺被捆綁的太緊,成了一種幸福的禁錮。
就算趙志遠的父母不反對,恐怕他倆之間也不會順順噹噹,張海強得出這個結論。
可惜景寧一開始愛的不是自己啊,張海強長嘆一聲,倒在床上。
習慣了身邊有個人睡着,忽然沒了會覺得床變得空曠。剛開始張海強只是想着景寧對他的背叛,並沒有過多的想過這些,今天喝了酒,雖然頭暈乎乎的,但腦子異常清醒,他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跟景寧從認識到結婚然後離婚的過程,猛然發現心裏的甜蜜多過痛恨。他可是因為景寧背叛才跟她離婚的,這才幾天,怎麼就恨不起來了呢?
他把思緒調整到那天接的那個電話,電話肯定是趙志遠打過來的,這個不用懷疑。電話里那個說“喜歡”的女人按說肯定是景寧,因為趙志遠喊她“寧寧”。自己當時之所以能確切的認為是景寧,也是根據趙志遠的這聲稱呼。
想到這裏,張海強猛地坐了起來。他忽然有個推測,趙志遠是故意給自己打這個電話,然後故意在電話里叫那個女人“寧寧”,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誤會景寧。會不會是這樣?
努力回想電話里那個女人的聲音,好像是景寧的,又好像不是。聲音是女人在意亂情迷的時候發出的囈語,自然跟平時不同,但自己受到趙志遠的誘導,認定就是景寧的。
真是這樣的話,那自己就是個大傻瓜啊。張海強頹然的倒下,後悔自己那天的衝動,真應該好好聽一聽景寧的解釋。
雖然只是猜測,但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雖然他只見過趙志遠一面,但憑他多年的業務經驗判斷,趙志遠是那種強勢的男人,而且智商很高,這種男人做事不擇手段,給自己下個套,使個陰招,完全有可能啊。
可恨的是自己輕易就上了他的當。
忽然有種給景寧打電話的衝動,張海強摸出手機,時間已經夜裏十二點,太晚了,打電話不太合適,那就發個短訊吧。
“你還好嗎?”短訊發了過去,張海強忽然緊張起來,把短訊提示聲音調高了一些,生怕景寧的回信自己錯過了。但手機一直沒聲音,他拿起來看了看,電量很足,而且財務剛交了話費,信號也是滿的,只要景寧回信,自己絕不可能錯過。
說不準景寧正在琢磨怎麼回復他,或者是故意晚點給他回,讓他着急。因為自己的草率和衝動,導致今天這個結果,景寧肯定更生他的氣,賭氣不回他的短訊也是有可能的。
“那天是我衝動了,不該發那麼大的火,給你道歉。”又發了一條過去,這次景寧應該氣消了一些,很快回復自己了吧?雖然後悔當時的衝動,但張海強覺得自己那麼做情有可原,任何一個有血性的男人,在那個時候都做不到冷靜,自己也算是正常反應罷了。現在誠心道歉,景寧應該體會到自己的誠意。
但手機依舊安靜,沒半點迴音。張海強忍耐不住,也不管已經快一點了,毅然決然的把電話撥了過去。
“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
空號?景寧換號了?張海強像泄了氣的皮球,手一松,手機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