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地牢
從政陽殿出來后,卿若還想着該去太后那看望一番,自從皇舅舅去世時見過她,後來便再也沒見過了。
甚至高鹿陽的登基大典,太后都沒到場
行至行景園時,夜色漸晚,卿若走的那條小徑昏暗,只有兩側相距較遠的石燈泛着微弱的燭火。
更遠處則是正在點燈的宮人。
先皇去世后,太后便從原來的皇後殿搬去了稍偏靜些的景寧宮。
小徑上不知何時多出了半條腿。
卿若壓根沒瞧見,猛地一腳踩了上去,失了平衡,還沒來得及抓住什麼東西,就直接往旁邊的草叢裏倒去。
一屁股坐在了濕潤的草地上。
而伸出那隻腿的人也吃痛地叫出了聲。
遠處的宮人只當是夜間未眠的寒蟬,絲毫沒在意,繼續走遠了。
旁邊就是個石燈,藉著微弱的燈光,卿若這才看見,地上原來還躺着一個人,一身青竹紋的袍子,似乎是在睡覺,臉上卻罩着一個破爛的斗笠,而那隻穿着嶄新的靴子的腿還伸在小徑上。
男子誒呦一聲,這才拿開斗笠坐了起來。
睡意朦朧的眼睛半眯着看向卿若,端詳了片刻后驚異地喊道:“呦,這不是小卿若嗎?”
男子的鬍鬚老長,眼睛卻清亮得很,看起來既年輕又老成。
卿若疑惑地盯了他半響,也沒想出他是誰。
“你是?”卿若皺着眉頭盯着對方,一邊警覺地從地上爬起來。
男子愣看了片刻,這才恍然,便撩起長長的鬍鬚,笑道:“我呀,高庭雲,你六表兄。”
高庭雲?
卿若從衣襟里掏出個火摺子,擦燃后往“高庭雲”方向湊去。
細看了好一會才記起來。
“六哥哥,你怎麼變這樣了。”卿若詫異道。
高庭雲是靜妃的兒子,自從三年前靜妃去世后便隻身出宮雲遊,除了偶爾會給高鹿陽送信以外,便再無別的消息。
沒想到,高庭雲今日竟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這麼長的鬍子,我一時竟沒認出來是你。”卿若好奇地摸了摸對方的長鬍子,感嘆道。
出宮雲遊之前,高庭雲一直都挺在乎自己的外在容貌的,有時候衣服被旁人弄髒了,都會懊惱半天來着。
沒想到雲遊三年,當初那個白凈的六皇子,竟續起了鬍子,成了這副邋遢模樣。
高庭雲擺擺手,不在意地回道:“害,出門在外,風餐露宿的,比不得皇宮那麼講究,習慣了。”
卿若吹了火摺子,在高庭雲身邊坐下,結果又差點一腳踢翻了個什麼玩意。
高庭雲嗚呼一聲,先一步收了自己的酒壺,放在了另一邊。
“小心點,這可是好不容易從皇兄那磨來的竹葉青,別給我撒了。”
卿若無語地撫了撫額頭。
她記得,之前高庭雲也是不怎麼喝酒的來着。
“我當是什麼寶貝。”卿若嘟囔一句,又問:“你今兒怎麼回宮了?不雲遊了?”
高庭雲灌了口酒,道:“今兒?早回來了,三皇兄即位的時候,我還去了大典上呢。”
可轉頭就對上了卿若茫然的眼睛,問道:“你沒瞧見我?”
卿若搖搖頭。
“也是,可能那天我來晚了,索性躲最後了,你擱前面沒瞧見也正常。”
“那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卿若又問。
高庭雲單手轉了轉酒壺,還是搖搖頭,道:“不知道,本來我就是路過黎都,聽說父皇駕崩了,就回來看看。本來想看一眼就走,可三皇兄非要我留下來幫他。”
“你說離譜不,我一個閑散王爺,我能幹嘛?”說完,高庭雲又喝了口,還一邊感嘆:“好酒!”
“順路的?皇舅舅走了,你不難過嗎?”卿若問。
“這有甚難過的,這皇宮就是個吃人的地方,今天不是她死就是我死的,沒什麼好難過的。”說完高庭雲又小酌了一口。
“離了三年,怎麼變得這般,額,豁達了。”卿若沒辦法理解高庭雲說的話,只覺得好沒來頭,便拿起高庭雲丟在一邊的斗笠玩了起來。
“那是之前我認識的一個老頭送我的,還挺耐用,從桓鎮到黎都愣是沒壞。”高庭雲隨口解釋着,一邊繼續說道:“我這那是什麼豁達,這偌大的皇宮,是容不下任何人的,五年前是太子,三年前是我母妃,今兒又是父皇。”
“可不是個吃人的地兒,算了,你還小,哪懂這些。”高庭雲提起酒壺,如同兒時拿書敲卿若腦袋那般,再次輕輕地往卿若頭頂一嗑。
卿若不滿地拂開酒壺,回懟道:“誰小!我都十九了好吧,再怎麼也算是朝廷命官了,哪那麼多不懂事。”
“十九?”高庭雲這般反應過來,忍不住大笑起來。
“忘了忘了,我離都的時候你都過及笄了,如今也不是小孩了,總覺得你還那麼點大,永遠不懂事一樣。”高庭雲笑道。
卿若頓覺無語極了,明明自己也是手刃沙場的將軍了,可是一個個還是把她當小孩。
“對了,你去瞧過高丘鶴了沒?”高庭雲沒由頭地問道。
高丘鶴作為謀逆重犯,自然是由大理寺看押,雖然高丘鶴也算她表兄之一,可是她兩基本毫無交集,卿若怎麼可能會去看他。
“沒。”
“嘖,說起來他也怪可憐,大理寺那種地方,活得不去,去的難活。估計現在也就差一口氣了。”
卿若撇撇嘴,不屑道:“他膽大妄為,毒害皇舅舅,本就是活該。”
沒想到高庭雲一聽,樂了,竟噗嗤笑出了聲。
不遠處路過的內侍聽見了聲音,大聲向他們這個方向呵斥道:“什麼人!”
高庭雲連忙閉了嘴,迅速拿起自己的斗笠,另一隻手抓住卿若,乘着內侍們還沒跑過來,一腳把酒壺踢近灌木叢里。
拉着卿若,彎腰蹭着較矮的小樹就跑了。
卿若低聲喊道:“哎,幹嘛啊!你的酒壺!”
“喝完了,快走,別被發現了。”高庭雲速度不減。
“去哪啊?”
“幸災樂禍去唄。”
等出了皇宮,卿若才知道高庭雲所說的“幸災樂禍”是個什麼意思。
原來他是想去大理寺看高丘鶴。
大理寺就在皇宮外圍東側,因着卿若和高庭雲的身份,隨便塞點銀子,倒也很容易進去。
下了很長一截樓梯,才到大理寺地牢。
許是最近雨下的多,地牢內潮濕又昏暗,兩側點着幾盞微弱的燈,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血腥味和稻草發霉的氣味。
卿若有些不自在地皺了皺眉。
“王爺,郡主,犯人就在最裏面那兩個隔間,二位請儘快,不然被上面發現了小人也不好交差。”送兩人進來的大理寺獄差叮囑完,便又悄悄去了上面守着。
牢內還飄忽着一些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莫怕。”高庭雲背着斗笠,從旁邊的桌上隨手拿起一盞油燈,往最深處走去。
走到了盡頭,才瞧見高丘鶴待的那間牢房。
而他的王妃徐氏則背對着外人,衣衫襤褸地被關在對面的房間。
油燈微弱的燈光一晃而過,高丘鶴從潮濕的地上動彈一番,最後只是轉過頭,臉貼着地面,雙目無光地看向兩人。
高庭雲把油燈往裏伸去,這才瞧見高丘鶴背部的衣衫破爛不堪,還沾滿了泥水和新鮮的血跡,儼然一副剛被行過刑的樣子。
“你們來幹嘛?”趴在地上的高丘鶴有氣無力地說道。
“嘖,真慘。”高庭雲砸吧一聲,語氣略帶挑釁,可是臉上卻平淡無比,看不出一絲幸災樂禍的表情。
“看我熱鬧?”高丘鶴冷呵一聲,眼眸中閃爍出憤怒憎惡的光芒。
高丘鶴向來是個孤高自傲的人,心比天高,眼裏容不得旁人一聲質疑和嘲諷。
卿若見慣了廝殺血腥的場面,對於高丘鶴這幅模樣,雖然有些不忍,卻也算不上憐憫。
可她一想到皇舅舅去世前的模樣,連心中那一丁點不忍也掐滅了。
卿若睨窺着這一牢之隔中的男子,冷漠道:“看熱鬧?這都是你自找的。”
身後高丘鶴的王妃徐氏一聽這話,也不顧平日裏那溫順柔弱的形象,瘋了似地拍打着地牢的木柱。
徐氏如同想要撕咬人的惡鬼,對兩人怒吼道:“什麼自找,我們夫妻兩人清清白白,哪會毒害父皇,你們兩人和那皇位上的惡畜是一夥的,分明是想置我們夫妻與死地。”
“清白?你怎知你的好夫君手腳便是清白的?”高丘鶴不屑道,他甚至都不願回頭去看那着了瘋魔的徐氏。
徐氏哪聽得進去,依舊瘋瘋癲癲地破口大罵,一邊情緒激動地捶打着地面和柱子。
“明月,莫和他們多言。”高丘鶴此時倒是冷靜了很多,再也不同往常那般要強衝動。
他眼裏無神,又抬頭掃了眼冷漠的高庭雲,便不願再理睬兩人,轉過頭去。
外面傳來獄差的聲音,似乎是有人來了。
“來人了。”高庭雲警覺地吹了油燈,對卿若說道:“快躲起來。”
還不等卿若說話,高庭雲那廝就唰得一下不見了,許是周圍太黑,他藏在某個角落了吧。
旁邊的徐氏破口大罵的聲音還在。
卿若估摸地掃了一眼上方,正打算跳上去躲藏一下,就聽見外面有人的聲音響起:“那兩人可還安穩。”
是墨玉的聲音。這麼晚了他還來地牢?
卿若停了動作,若是墨玉的話,她倒也不怕,沒有躲藏的必要了。
遠處的燈火逐漸靠近。
一旁的徐氏許是罵得累了,這會子倒是安靜了下來。
墨玉頓住了腳步,微亮的油燈在兩人之間閃爍刺啦。
而一旁的獄差卻是不敢吭聲了。
“這麼晚了,阿若怎麼在這?”墨玉一身官服,不同於平時那般溫柔,此刻的聲音卻顯得極為嚴肅。
他側目掃過獄差,只一眼,獄差便忍不住哆嗦起來。
獄差立馬後悔了,早知道他今晚真不該貪圖這個便宜。
“別怪他,是我想來看看高丘鶴被處置的如何了,所以強行要進來的。”卿若攔聲道。
“好,不怪,只是現在已經很晚了,阿若還是趕緊上去吧,這地牢陰暗可怖,還是不要久留的好。”墨玉扯出一抹笑意,柔聲說道。
卿若點點頭,卻又問道:“那你這麼晚了還來這裏幹嘛?”
“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乖,一會我陪你一起回家。”
“好。”
旁邊的獄差顫抖得越發厲害了,哪怕緊握住自己的拳頭,可剋制不住。
待卿若的腳步聲走遠了,墨玉的笑容又垮了下去,他側眸睨窺着獄差,冷漠道:“明早自己上去領五十板。”
“是。”獄差顫顫巍巍地應下。
燭光映到一側趴在牢房柱子上的徐氏身上,這才看清,她眼睛瞪得老大,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嘴唇和手指聽到墨玉聲音的那一刻就開始顫抖。
而她凌亂的髮絲下,原本姣好的面容被人割上成百數十個傷口,陰暗的環境無法讓傷口癒合,反而開始化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