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廢棋而已
政和二十五年,帝薨。謚號仁順,葬於堯山皇陵。太子登基,大赦天下,年號明通。
皇后成了皇太后,依舊每日理佛。太子高鹿陽成了新的聖人。
皇舅舅駕崩后,卿若總算在登基大典上見到了高鹿陽。一身玄黑龍袍,站在高台上,接受着百官朝拜,面色冷漠,眼裏透着疏遠。一如以往帝王模樣。
天似知人意,登基大典結束后,秋雨綿綿下了好幾天,那雨洗盡了京城太多東西,比如皇舅舅,比如皇城底下的肅王府。
經大理寺核查,肅王包藏禍心,毒害先皇,大逆不道,罪同謀反。一夜之間,肅王府所有親眷家僕鋃鐺入獄,連着肅王妃的母族和肅王生母沈妃一族一同坐實了謀反的罪名。
整整三百號人,自殺的自殺,流放的流放,而罪魁禍首肅王夫妻兩人則被押禁在大理寺地牢,等登基禮成后,再行處死。
秋雨褪后,肅王府早已空寂無人,仿如夢華。
踩着濕潤的青石路,馬蹄聲漸漸停駐在空蕩的肅王府前,不過兩三日,空氣中還飄忽着一絲血腥的味道。
兩邊的人家緊閉大門。
卿若拉住馬繩,眉頭輕蹙,心下思緒萬千,在府前停留了片刻,接着又繼續往皇宮的方向去了。
自打高鹿陽登基以來,這是她第三次入宮了。
不過登基瑣事繁多,前兩次她壓根連新聖人的面都不曾見到。
才入宮門,陰沉的天空又下起了雨,有內侍送來了傘,這人卿若見過,原本是高鹿陽在東宮時的小內侍,如今水漲船高,也隨着來了政陽殿,就在程守禮手下。
政陽殿裏陸陸續續走出一些個老官員,面色都不太好看。
雨淅淅瀝瀝下到傍晚才漸小,卿若也一直等到那個時候。
走了最後一批大臣,殿門終於開了,程總管這才出來將卿若帶了進去。
殿內點了幾盞樹狀燈台,燃着去濕氣的熏香。卿若向里走去,只見高鹿陽疲憊地坐在桌前,桌子上一如以前,多的是處理不完的公文。
以前去東宮的時候,卿若向來不注重禮數的,可是如今,卿若卻有些錯愕地站在原地。
旁邊的程奉禮低聲提醒:“郡主,還不行禮。”
卿若這才俯身跪了下去,道:“微臣叩見聖人。”
涌至喉間的“表兄”二字被吞咽下去,還是恭敬地遵了禮數。
“聖人萬安。”
屋外已是傍晚,下了雨的原因,殿內昏昏沉沉。
高鹿陽翻閱着摺子,眼神晦暗,抬手退了程總管。這才開口:“這裏只有我們,無需多禮,依舊像以前一樣喚我就行。”
卿若遲疑回道:“好,表兄。”
“聽說,父皇去世時,你在那?”高鹿陽問道。
“皇舅舅走之前,曾去看過一眼。”
“哦,父皇可曾說過什麼話?”高鹿陽的目光依舊放在摺子上,可是餘光卻移到了卿若身上。
似是漫不經心地詢問,卻又似乎是意有所指。
輕鬆的心情突然不自覺地緊繃起來,卿若遲疑了。
雖說,她這次入宮本就想打聽一下這件事。
可是,明明那日在場不止有她,還有如今的太后,聽高鹿陽這語氣,似乎只知先皇說了什麼,卻不還不知詳情。
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詢問自己的母后?
她抬眼,毫不避諱地看向高鹿陽。
對方不緊不慢地放下奏摺,語氣一如既往般待她親和:“怎麼了?”
“莫不是不記得了?”高鹿陽打趣般問道,又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來。
卿若又低下眼眸,故作思考模樣。
表兄與太后關係不和,不問也是情有可原。
表兄不過才登皇位,她怎可胡思亂想,這般不信任他。
“記得,今日入宮本就打算和你商議的。”卿若揚起笑容回道。
“是嘛,那倒是巧了,父皇說了什麼?”
卿若走上前,這會子倒是又嚴肅了起來,她道:“皇舅舅說,四皇子包藏禍心,這次調他回都就是為了監督他。”
高鹿陽聞后只是微微點點頭,絲毫沒有詫異的神情。
“可還說了別的?”
卿若搖搖頭,她疑惑道:“你不詫異么?”
“若是之前,的確會驚異一番。”高鹿陽展開一卷詔書,鋪在卿若面前,道:“可是不久前,有人把這事主動告知我了。”
卿若掃了一眼聖旨內容,驚道:“這是,要讓蕭澤出兵了?”
“嗯,之前還困惑父皇為何會同意一個副尉帶兵出征,本以為只是藉機打壓蕭家罷了。”高鹿陽話鋒一轉,又道:“沒想到蕭澤倒是先一步知曉高晨興有謀逆之心,還特地上書同父皇自請帥令,這就也怪不得父皇會遲遲不肯頒佈詔書,就是怕提前透出消息打草驚蛇,以免高晨興找個由頭不肯回來。”
“那這和他出兵北伐又有什麼關係?”
“你可還記得四年前被你滅了國的朔國?”
“記得。”
“根據蕭澤所說,高晨興所勾結之人,就是那朔國三皇子。”
卿若扶着桌角,滿臉不可置信,消化着這些信息,良久才開口:“他又是怎麼知道的這般巨細?空口無憑,你敢這般信他?”
高鹿陽淡淡一笑,收了那詔書,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若他當真擒了那朔國餘孽,豈不是給我一個機會去坐實了高晨興謀逆,若是不能,倒也不是大問題。”
“最多不過是折損些蕭家的子孫兵。蕭家兵,自始至終就是枚廢棋,如今好不容易派上點用途,何樂而不為呢。”
確實,當初為了廢蕭家勢力,皇舅舅就曾多次分收了蕭家兵權,如今蕭澤雖然調兵,把原屬蕭家的兵力收入麾下,可是沙場之上,無論輸贏,死傷不可估量。
贏了,便是廢棋發揮了最後的用途,還能為高鹿陽扳倒高晨興提供砝碼。
輸了,還可以派別人繼續出兵,到頭來不過是折了蕭家的兵力,削弱了蕭氏一族的威望罷了。反正皇家本就信不過這支軍隊。
“不過,有趣的是,蕭澤這回居然敢逆着蕭老太祖的意思,倒是真讓我沒想到。”高鹿陽饒有興趣地摸了摸下巴,今天上午蕭上柱國又來通他磨合蕭澤出兵的事,最後依舊不歡而散。
“朕才登基三日,上柱國為了蕭澤的事就來找朕了兩次。”高鹿陽道。
卿若皺起眉頭,先前蕭莞來找她時,確是抱怨過,說蕭家祖父因為蕭澤擅自請帥,氣的拿拐杖就往蕭澤身上打,險些連腿都給打斷了,可是蕭澤依舊不聽,據說請帥后沒幾天,自己就搬出了蕭府。
“沒同意?”卿若看着那一旁的詔書,心裏猜了結果。
“為何同意?蕭澤為朕走了這麼個好棋,朕又不傻。”一想到上柱國在他面前聲色俱厲的模樣,高鹿陽竟覺得一陣好笑。
“以我對蕭上柱國的了解,他可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卿若道。
“不同意又如何,那詔書可是父皇寫的,如今父皇駕崩,這也算半個遺詔了,他再如何莽撞,也斷不敢違抗先皇遺詔的。”
這時,殿外的內侍悄聲進來,回稟道:“聖人,盧中丞求見。”
高鹿陽收了笑意,冷冷回道:“朕乏了,不見。”
盧中丞,正是盧塵陽的父親。
內侍又悄聲退了出去。
“為何不見?若是打擾了,我可以先回去。”卿若問道。
“與你無關。”高鹿陽煩倦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冷冷道:“方才你在外等候時,應該還瞧了其他人吧。”
“嗯。”
“朕登基不過三日,這些個老臣便紛紛抱團指責朕擅自奪權上位,真是可笑。”
“怎麼會,你是太子,皇舅舅去世,理應太子繼位,這有什麼好爭議的。”
“呵,真當那些老頑固不懂這些道理?”高鹿陽冷哼一聲。
高鹿陽又道:“敝如那盧中丞,暗地裏早就是高晨興的人了,怎麼可能捨得讓我這麼順利即位。”
“還有那些個禮部程侍郎,戶部姜尚書,也通通都是高丘鶴的人,呵。”
聽見了盧塵陽的父親,卿若也忍不住沉默起來,她一直都以為盧家同蕭家一般,從不參與皇子之間,保持中立態度。
原來都已暗戳戳地站了隊伍。
“罷了,和你說這些作甚,也惹得你煩惱。”
“沒事,你說我都聽着,不管旁人,我都是信你的。”卿若極力想安慰他。
高鹿陽坐了下去,聽了卿若的話,這才欣慰笑了,又說:“你啊,我還能不信你嗎,不過高晨興高丘鶴的事,你還是莫要摻和,自有墨玉幫着朕處理。”
“又不是小孩子,我好歹也是朝堂的一份子。”卿若拍了拍胸口,結果左手腕往外一揮,直接甩到了桌角。
只聽“鐺”一聲,手腕的機關鐲瞬間成了一把匕首,劃過卿若的手腕,直直落地,插入地磚縫隙中。
連着高鹿陽也驚到了,“這是?”
卿若趕緊蹲下去把匕首重新按回原樣,這鐲子戴久了,忘了本就是把匕首,就這麼帶進了宮。
“卿符送我的機關鐲,一時忘了,竟帶進了宮,表兄莫怪。”卿若擦了擦手邊被擦破的口子,把鐲子塞進了袖子裏。
“父皇允你帶兵器進宮,我又怎會介意。”高鹿陽說道。
“這麼說,表兄也允我帶嗎?”卿若不可置信地站了起來,毫不顧忌地盯着高鹿陽看。
“不怕我心懷不軌?”
“不怕,若是哪天你都敢架着刀抵着我脖子,那這世上,可還有我信任的人了。”高鹿陽含笑說道。
卿若想想也是,她可沒那個膽子,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高鹿陽又抬起卿若割傷的手,道:“你啊,總是這般毛躁,回頭我讓人送些進貢你傷葯給你。”
“好,那我就先多謝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