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怦然心動
悅美影樓一開始主要針對的客戶群體都是油田的小嫂子們。
她們大多是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出生的,相較於經歷過重大苦難的50后那一輩人,她們的家庭條件都還不錯,也更會享受生活。小嫂子們在油城的工作普遍輕鬆,而她們的丈夫往往在油城的生產一線上班,一線工作有一定的危險性,而且一兩個月才能回家一趟,所以工資補助比較高,可這些石油工人又沒什麼可以花錢的地方,上井都在荒郊野外,吃住都由公家掏錢,因此掌握家裏經濟大權的自然就是這些小嫂子們了。
那時候的孩子們學習基本都靠自己,家長除了要幫忙默寫和背書外,其他都不用操心,根本不像現在家長需要整天盯着孩子的學習,還動不動就被氣出心臟病。當然,現在孩子身上的學習壓力,和那時候的孩子相比,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於是,有錢又有閑的小嫂子們,可以把更多的時間和金錢花在自己的身上,她們除了吃好穿美,也關注一切時髦的東西。而打着“油城第一家藝術照專業攝影機構”旗號的悅美影樓,正是把這些小嫂子們作為目標群體,精準投放廣告和宣傳,也得到了意料之中的不錯反饋。
牢牢抓住了這一波主流群體后,周國強又開始將眼光轉向其他年齡段的女性,比如他女兒林周這種十幾歲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這一批孩子絕大多數是獨生子女,家裏比較寵愛,如果她們想去拍藝術照,家裏也基本都會同意的。
剛好這時董光耀提起了董方佳想去拍藝術照的事,周國強便順水推舟,毫不猶豫地表示會立馬插單,不但要免費給“水杉三姐妹”拍一套姐妹藝術照,還會專門送給董方佳一個單人套餐,這樣做一方面等於他送了董光耀一個人情,另一方面還可以將董方佳這個遠近聞名小美女的藝術照當做店裏的宣傳照,來彌補這個年齡段樣本相冊的空缺。
給董方佳拍單人藝術照被安排在拍三人藝術照的前一天,周國強囑咐周林一定要全程陪同,給足董方佳vip待遇。
周林本就心血來潮正在跟影樓的攝影師學攝影,這次董方佳去拍照,他剛好一邊給攝影師打下手,一邊按照父親的吩咐,好好照顧這位vip客戶。
造型師給董方佳挑選了三套衣服,一套是可愛風格的短裙套裝,一套是淑女范兒的淡青色中式長裙,還有一套是稍顯成熟的白色大襯衣配緊身牛仔褲。
董方佳穿短裙套裝時基本還是她這個馬上十三歲的小女孩應有的模樣,活潑、甜美又俏皮,可當她換上淡青色中式長裙,化了一個類似87版《紅樓夢》的黛玉妝時,瞬間褪去稚氣,儼然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古風美人。
董方佳雖然年齡比同級的孩子小一點,但發育得早,個子高挑,初三就長到了一米六,身材又不似李小墨那般枯瘦,有着少女特有的圓潤,再加上那一頭令人羨慕的烏黑靚麗的及腰長發,難怪人家說她是城中中學的校花。
周林可以說是看着董方佳從小長大的,一直把她當小妹妹看,從未有過別的想法,可這次當董方佳裊裊婷婷地從化妝間走出來時,周林竟感覺自己的心跳彷彿漏了半拍。
在造型師的努力之下,董方佳展現出了一種平時從未有過的淑女氣質,那舉手投足間的靈動和柔媚,在周林看來彷彿加了一層夢幻的濾鏡,每一個瞬間都是一幅畫,每一個動作的定格都準確無誤地撩撥着他的心弦。
連攝影師也不禁感嘆,拍了這幾個月,頭一次見到如此漂亮和有鏡頭感的女孩,就算說她是明星,恐怕也不會有人懷疑。
而最後一套白色大襯衣配藍色牛仔褲的造型,則又展現出了董方佳初熟性感的一面。甚至三年後,周林看了周星馳的《喜劇之王》,仍覺得裏面柳飄飄的清純嫵媚還輸此時的董方佳幾分。
周林強壓住心頭的悸動,反覆告誡自己董方佳是妹妹,而且還那麼小,他決不能動這種非分之想,可他越是壓抑自己,那些不單純的念頭就越是往他腦子裏鑽。從那一天起,他就明白,自己已經無法繼續把董方佳當成以前那個咋咋呼呼的小不點了。有時喜歡上一個人,只需要那一個瞬間。
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建設,周林決定把這份悸動藏在心底,他盡量不再單獨跟董方佳接觸,也不再厚着臉皮去參加“水杉三姐妹”的聚會,他把自己的時間都交給工作,如果碰到合適的女孩就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他想,說不定時間會沖淡這一切,淡到他可以忘記這份難以啟齒的悸動。
“水杉三姐妹”拍藝術照的那天,周林全程都沒有出現,林周以為他是偷懶,便也沒有多想。無論如何,三個小姐妹還是拍得很開心的,雖然只有一套服裝,但攝影師給她們拍了很多張照片,其中包括每個人的單人照,倆倆的雙人照,和不同造型的三人照。
有了前一天拍攝經驗的董方佳,儼然成了攝影師的小助手,不但幫李小墨和林周糾正表情和動作,還自創了很多適合三人一起擺的造型。
照片洗出來之後,三人都滿意的一張正是出自董方佳的設計。她們穿着一模一樣的純白紗裙,頭上別著一模一樣的蝴蝶結髮卡,身體側向同一邊,都用右手托在自己腮邊,笑得如春光般燦爛。
林周說,等以後她們心情不好了,或者吵架了,就把這張照片翻出來看看,到時肯定會把煩惱都拋諸腦後,解除誤會,重歸於好。
轉眼到了1997年,“水杉三姐妹”上了初四,即將面臨中考。這時,所有副課都要給主課讓路,體育課更是形同虛設,課外活動也都變成了不可能實現的傳說。
只要成績還可以的學生都會把考上城東中學作為自己的目標,畢竟那是油城唯一一所省重點高中。李小墨、董方佳和林周之間聊天的話題也開始慢慢變成學習討論,因為她們誰都不想成為那個只能留在城中中學,看着同伴考上城東的失敗者。
這天,初四一班裏正在進行英語測驗,這是李小墨最擅長的學科之一。她正埋頭答題,打算跟往常一樣第一個交卷,卻突然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李小墨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這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那以往傲慢的臉上竟難得地生出幾分憐憫之色。
“羅老師……有什麼事嗎?”
“李小墨,你先不要考試了,趕緊去城中衛生所看看,你父親受傷了,正在那邊治療,好像挺嚴重的……”
李小墨還沒聽完班主任講的話,就下意識朝着校門口狂奔而去。父親受傷了,肯定是很嚴重的傷,不然不至於還要通知學校,以往父親那些磕磕碰碰的小傷,她都是回家才知道的,這次到底嚴重到什麼程度,她不敢細想,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奔跑。
城中衛生所離城中中學很近,步行也就五分鐘的距離。李小墨跑進衛生所大門,一眼就看到坐在長椅上滿臉焦急的崔永艷。
“媽,爸爸怎麼了?”
崔永艷還沒開口,就聽李崇山虛弱的聲音從急診室里傳了出來。
“沒事沒事,都是你媽大驚小怪的。小墨啊,你快回去上課吧,爸爸沒事……”
李小墨循聲看去,急診室的門半掩着,能隱約看到穿白大褂的人在裏面來來回回地忙碌着。
她輕輕推開門,見李崇山正躺在病床上,大半個頭都被白色紗布包了起來,只露出一隻眼睛虛弱地睜着。他身上的灰色工服有大半個肩膀被血浸染,變成了深褐色,衣服褲子上都佈滿塵土,明顯是在地上滾過。
兩個女醫生正配合默契地做着治療最後的收尾工作,見到李小墨進來她們也沒有生氣,其中一個醫生還和顏悅色地對她說道:“小墨啊,別著急,你爸頭上撞了條大口子,已經縫好了,不過他最好再去城東醫院查個ct,看有沒有腦震蕩,那儀器我們這裏沒有。”
“謝謝張阿姨、王阿姨。”李小墨懂事地道謝。原來,她的母親崔永艷就在這衛生所的二樓上班,負責整個城中區的計劃生育工作,所以李小墨從小便經常來衛生所玩,跟這裏的醫生護士們都很熟。
“謝謝你們啊,小張、小王,等我家那兩棵梔子樹開花了,我多摘一些送給你們,還有我自己做的辣椒醬,到時也給你們分幾瓶。”崔永艷此時跟在李小墨後面進了急診室,熟絡地用自己的方式向兩位醫生表示感謝。
“客氣啥,崔姐,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張醫生回道。
王醫生也附和道:“就是啊。不過我是真喜歡崔姐做的辣椒醬,沒想到你們江西人比我們湖南人還能吃辣。”
“那是,我們江西可是無辣不歡的,連炒青菜也要放辣椒,湖南人去了都要投降。”張醫生一邊飛速地在診斷單上寫着什麼,一邊笑着對王醫生說道。
見急診室內氛圍輕鬆,李小墨懸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因為這說明父親的傷確實沒有大礙,不然母親也不會有心思跟同事聊天。
實際上,對於油城人民來說,這種相處模式也是最自然不過的,但凡在衛生所有熟人,招呼一聲后都可以先治療,后繳費,如果只是簡單地擦點紅藥水之類的治療,甚至都不用交錢。而像李小墨這種有家長在醫院上班的孩子,在學校經常會臨時被老師指派送打架或意外受傷的同學去衛生所擦藥,既省事,又省錢。對此,李小墨從小學起就十分輕車熟路,見怪不怪了。
自1969年珍寶島事件后,“戰備”成為當時中國的最高任務,在這種背景下江漢平原上的油城大會戰指揮部正式成立,來自全國各地、說著各種方言的石油工人、技術人員、地方民兵、石油工業部幹部等等參加會戰的人員,源源不斷地從各地趕來支援,到1970年已經接近13萬人。他們僅僅用兩年多的時間,就將江漢油城建設成了國家重要的綜合石油工業基地,而各地的文化和習俗也在這裏交匯糅雜,形成了油城特有的生活文化環境,像李小墨他們這一輩“油二代”就沒有再繼承他們父母輩的方言,而只會說一口帶着“油城腔”的普通話。
在油城的學校、醫院和商店等後勤服務機構工作的職工們,基本都是跟隨會戰的工人來到此地的家屬,所以彼此之間往往都很熟悉。誇張一點說,在油城隨便找兩個人,可能轉個幾圈關係就會發現,他們竟然有共同認識的人,這也算是油城的一大特點。
“崔姐,我幫李師傅補了個診斷單,你拿着這個單子繳完費后,就去車庫找小劉把救護車開出來,直接送李師傅去城東醫院查ct,早查早安心。不得不說,李師傅這次運氣不錯,撞的位置再偏一點點後果就不堪設想了。”張醫生將寫好的單子遞給崔永艷。
王醫生也接茬道:“我看李師傅就是累的,不然他這種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從車上摔下來?”
崔永艷接過單子看了看,似乎不想在李崇山受傷的原因上過多探討,匆匆向二人道謝后,便出門繳費去了。
李小墨伏在床邊,伸手摸了摸父親頭上厚厚的紗布,心疼地問:“爸,疼嗎?”
李崇山不能搖頭,只得眨了眨眼睛,用盡量輕鬆的語氣說道:“不疼了,你快回學校去吧。”
·“不着急,剛才我們在考英語,我已經差不多都做完了,還剩一兩題就空着吧,總不能次次都考第一,也要給別人一點機會。”李小墨這樣說是想多陪陪李崇山,不過她說的也並非大話,英語考第一對她來說確實是家常便飯。
李崇山欣慰地抬手拍了拍李小墨的頭,但似乎是牽動到了傷口,他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李小墨着急地說:“爸,爸,你怎麼了?”
張醫生走過來檢查了一下李崇山的情況,安慰李小墨道:“小墨,你爸撞到了頭,需要好好休息,不能說太多話,等會兒讓你劉叔叔開救護車送他到城東醫院再檢查一下就行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你可以先回學校上課。”
這時,崔永艷拿着繳費證明走了進來,對兩位醫生說道:“小張,小王,我跟小劉說好了,他馬上把車開到大門口來。”
兩位醫生立馬合力將李崇山所躺的推床推出急診室,來到衛生所大門口,又在司機小劉的幫助下,一起將推床推上了救護車。
崔永艷掏出五塊錢遞給李小墨,說:“小墨,我陪爸爸到城東醫院去做檢查,你今晚上自己到外面去吃晚飯吧,吃完了早點回家寫作業,不用等我們。”
李小墨接過錢,聽話地點點頭,沒有多言,只是眼中含淚地看着母親上車,關上車門,然後救護車呼嘯而去。
當晚,李小墨根本無心寫作業,一會看看牆上的鐘,一會檢查一下家裏的座機有沒有掛好,終於在快八點的時候,崔永艷打來電話,說李崇山已經做完ct了,結果顯示有輕微腦震蕩,但不嚴重,今明兩天需要在城東醫院住院觀察,出院后還要在家靜養兩周,應該就能痊癒了。等會崔永艷會回家來拿一些洗漱用品和換洗的衣服,讓李小墨不用等着她,寫完作業就先睡覺。
放下電話,李小墨的心才終於定了下來,她用最快的速度寫完剩下的作業,然後便開始按自己的想法幫崔永艷整理要帶去醫院的東西。
在城東、城中和城西之間穿梭的交通工具,是一種數量龐大,可以招手停、隨時下的中巴車,大都是私人承包的,其中以潛江人居多。而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公交車則跑的路線都比較長,司機基本是有編製的油城人民,坐這種公交車的人一般都是為了去油井一線上班的,若只是在油城生活區內通行,坐中巴還是大家的首選。
從城東醫院走出來,到中心街道上去坐中巴,然後在城中大道上離家最近的地方下車,再步行回家,總共需要約半小時的時間。而當崔永艷到家時,驚訝發現李小墨已經提前整理好了兩大包東西。
“小墨,你怎麼還沒睡?這包里都是什麼?”
李小墨略顯得意地說:“媽,你不是要帶一些生活用品和衣服去醫院嗎?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可是……也用不着這麼多啊,你爸只需要住兩天就能回家了。”崔永艷哭笑不得地拉開兩個包的拉鏈,見裏面塞滿了衣服、褲子、牙膏、牙刷、衛生紙……只好又一樣樣地掏出來。
李小墨手足無措地說:“媽媽,對不起,我幫倒忙了。”
“誰說的?你幫了大忙呢,準備得很全面,比我想得還周到,我現在只需要把兩個包里的東西挑選一下,放在一個包里就行了。”崔永艷邊說邊收拾好了一個提包,然後鼓勵地拍了拍李小墨的肩膀,說:“咱家的小墨長大了,可以獨當一面了。不過你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趕緊洗漱睡覺,馬上要中考了,更要保證睡眠質量,聽到沒?”
李小墨乖巧地點點頭,說:“聽到了,媽,你好好照顧爸爸就行,不用擔心我,學習和生活我自己都能搞定。”
崔永艷欣慰地拎着包離開了,李小墨面對空蕩蕩的家卻絲毫不感覺恐懼,反而有一種覺得自己長大了的自豪。只是她沒有想到,他們家的命運從父親這次受傷起,就已悄然開始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