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驕陽如火，暑氣蒸人。
高溫炙烤得樹蟬偃旗息鼓，也蒸發掉了程方籠鳥歸林的喜悅。他依着坂上右衛門指給他的路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這次他走得很快，一來是想儘快離開木梨山地界，二來他要先去趟坂上砦，再回野原宿屋，時間有點趕。
隨身帶的水不知不覺早就喝完了，好在這裏的路和村莊都是沿河而成，他下到小溪里，喝了幾口溪水，用溪水洗臉去暑降溫，抬頭髮現對面田地里有個瓜棚，於是涉過溪流走了過去。
“有人嗎？”程方站在田坎上喊道。
“有！有！”一個約莫二十多歲的青壯男子撥開破席片走了出來。
“這瓜怎麼賣？”
“大的十文，一般的五文。”男子笑着回答。
“來個一般的！”
“好嘞！您這邊坐。”男子指了指瓜棚陰涼一側，便去田裏挑瓜。
陰涼側放着幾塊石頭和一張烏黑破舊的茶几，茶几上還有瓜瓤的殘漬。程方走過去，取下草帽，坐在其中一塊石頭上，隨手拿起一把草扇就是一頓搖。
不一會兒，那人便拿了一個西瓜放在茶几上。
“這是一般的？它連一般的兒子都算不上吧！？”程方看着甜瓜大小的西瓜驚詫道，“你不會騙我吧？！”
“哪能，哪能啊！一般的就這麼大，不信您可以去田裏看看！”男子忙解釋道。
作為一名合格的消費者，程方認真地去田裏轉了幾圈，最後心服口服地回到瓜棚：“一個能看的都沒有！”
“到是還有一個大的，我給您去拿來？”
程方點點頭。男子利索地下到小溪灘，扒開覆蓋的水草，從水坑裏取出一個西瓜，又利索地返回，身手很是敏捷。這瓜大概有個三四斤，程方勉強表示接受，男子立即手起刀落，露出紅里透白的瓜瓤，然後三刀下去把半個瓜切成瓣。程方拿起一塊塞進嘴裏，頓覺清涼可口，就是甜度低了點，但是無礙解暑。他一口氣啃完三塊，連籽兒都不吐，完了擦擦嘴，問道：“你這瓜怎麼都這麼小？”
“也不都是這麼小，只是今天中午坂下砦的武士老爺派人來把大點的都摘走了。”
“那你今天生意不錯啊！”程方說著掏出十文錢放到茶几上。
“我哪敢收他的錢啊！”男子一臉無奈。
“白吃的？”
“我們村裏的人幾乎家家戶戶都欠着他錢，我家也是。他拿走瓜，倒也是能抵去一部分債的。只是……”男子看看程方，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
“只是他一個瓜只抵一文！”男子臉上顯然有些憤憤不平。
“我十文，他一文？那跟白吃有什麼區別！這不地頭惡霸嘛！”
“你怎麼知道？他就是我們村的地頭，我家這地都是他的。”
“我最討厭地頭惡霸了，怎麼哪裏都有！”程方有些憤慨，轉而問道，“你剛才說坂下砦，就是說這附近有個坂下砦？”
“對啊，就在那山後面。”男子指向不遠處。
“哦，那你知道坂上砦在哪嗎？”程方問。
“坂上砦啊，也不遠。這條路一直走，大概里許地兒，有個村子，邊上就是坂上砦。”
“嗯，這兩個砦子有什麼關係嗎？名字聽着很像。”
“就是兩兄弟，坂下砦是兄長的，坂上砦是弟的。”
“原來如此！”
趁男子忙活，程方又掏出五文錢放下，拿起剩下的一塊西瓜就離開了。
“哎！給多啦！”男子站在瓜棚邊喊。
“問路錢！”程方回道。
“瓜還有半個呢！”男子跑到田坎上又喊。
程方沒有回答，只是隔着小溪向男子揮揮手，然後朝前趕去。
坂上奈美坐在院子裏，安靜地做着手工活，不時抬頭看一眼正在受訓練武的兒子，神色平常。院牆下，一個六歲光景稚氣未脫的男孩正在師傅的教導下練習劍術。
“嗨！嗨！嗨……”
“芥十郎，你去打桶井水，給外面大伯送去。”坂上奈美緩緩說道，又看向男孩，“你也休息下吧。”
芥十郎放下手中木刀，到井口打了一桶水，拎着朝外走去。
坂上砦分內外兩層。芥十郎面無表情地拎着木桶走上外城城頭，朝下看去。二十來人頂着烈日東倒西歪地盤坐在地，有三四個穿着足具，其餘的則是農民打扮。中間插着一根樹枝，一男子袒胸露乳躲在茂密的葉影下，手上不停搖着紙扇，前面扔了一地的快被曬癟的西瓜皮。
原來躲在城頭陰涼處的守衛們見到芥十郎，或圍過來，或回到崗位上。芥十郎對守衛頭目說到：“留點給外面的，其餘的自己人喝了。”那頭目連忙點點頭，招呼人把木桶抬到陰涼處，往水槽里倒了大半桶，然後用繩子系了縋下城頭。
坂下雅樂允看到城頭有水送下來，立馬叫人過去拿，等看到只有小半桶水，心裏頓感不爽。不過他嘴上罵罵咧咧，喝水的動作卻毫不含糊，幾口下去就喝掉了一半，剩下一半分給他帶來的二十來個手下。
補充了水分，回復了氣力，坂下雅樂又開始了他的喊話：“弟妹，弟妹啊！我這也是為你和侄兒好啊，如今你孤兒寡母的，如何能守得住這份家業？雖說次郎平時與家裏關係不睦，也不待見我這兄長，但他終歸是我的胞弟，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我怎忍心不管你們？你們母子就安心跟我回家，母親可是日思夜想着他的大孫子。這裏的爛攤子就交給我好了，我保證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弟妹，你倒是露個面，回了話啊！”
類似的話，他已經翻來倒去、反反覆復說了大半天，一開始城頭還有騷動，到後來直接無視於他。不過他對自己有信心，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他豐富的地頭經驗告訴他，只要臉皮厚，死纏爛打，堅持不懈，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搞不定的人。
“貴在堅持，貴在堅持！”坂下雅樂心中默念，稍事休息后又開始向城頭喊話。
程方站在村口樹蔭下，遠遠看着這一切，猶豫要不要另外找個時間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