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金海回鄉
1954年2月的一天中午,壽海從黃堰橋坐船到丹陽,準備從丹陽坐末班汽車到河陽,爭取天黑前趕到馬陵小學,沒想到船過了珥陵便被堵住了。
不法糧商在丹陽收購了一船糧食,準備運往上海高價倒賣,被糧食局幹部追上,要沒收糧商違規收購的這船糧食;糧商不肯,與糧食局的幹部爭執扭打起來,一位幹部被推入丹金漕河中,落水的人往船邊游,船商雇傭的船工用竹篙拍打他的頭。
這時候,一輛摩托車從公路上急馳到岸邊,“吱——”的一聲停下,從摩托車上下來一位身材魁梧,穿黃色舊軍棉襖的幹部,一躍跳上糧船,大聲吼道:“住手!”
這一聲吼如同晴天霹靂,把船上的人都震懾住了。
壽海站在船頭看着紛亂的現場,他身邊的一個鄉幹部說:“糧食局長來了。”
大個子糧食局長厲聲責問身穿長棉大衣的糧商:“從哪兒買的糧食?”
“在界牌、新橋兩個鄉買的。”
“糧食統購統銷,你不知道嗎?”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農民願賣我願買。”
“你別狡辯!趕快船掉頭,把糧食送到縣糧庫去;不老實就把你送公安局,那你就是破壞統購統銷的反革命,鎮反運動,你不會不知道吧?”
糧商看糧食局長義正辭嚴,膽怯了,臉上開始冒汗,吩咐船工說:“掉頭,掉頭!去丹陽縣城糧庫。”
船調頭的時候靠近了要超過去的客船,壽海看清了大個子糧食局長的臉,他興奮地招手大聲叫着:“金海!金海!”
金海也認出了他,搖搖手喊着:“壽海!你在碼頭上等我。”
糧船是四艙大駁船,柴油機馬力小,吃力地“砰砰”響着,加上糧食裝得多吃水深,行駛非常緩慢,與客船的距離越來越遠。
等金海的糧船到了碼頭,天色已晚,還下起了小雨,冷雨隨風撲面,沾濕了人們的臉頰和衣衫,去河陽的末班車早就發車了,壽海只好隨金海去糧食局的食堂吃了晚飯,跟他到宿舍住下;宿舍很簡樸,一張木板床,床上還是一套軍用被褥,一張三屜桌,一個兩節文件櫃,幾把椅子;電燈掛在床和桌子之間,瓦數不大,發出昏黃的光,拉線系在床頭。
金海十五歲從家跑出去參加游擊隊,中間只回過一次何家莊,二人匆匆見過一次面;此次相見,兄弟二人都很激動,對視良久,壽海感慨地說:“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
“我轉業回到丹陽了,以後咱們見面機會就多了。”金海邊說話邊倒了一杯水遞給壽海,問起村上一些人的情況,壽海一一回答。
金海聽說有十幾個人已去世了,有些傷感地問:“都是怎麼死的?”
“多數是死於瘟病,特別是家裏窮吃不飽和年老體弱的人,免疫力差,得病就死。”
“瘟病也欺負窮人和老弱病殘?”金海說。
“是啊,免疫力差容易死,美國印第安人原來有一億,現在只有幾百萬了,多數就是死於瘟疫,美國人去美洲后,殺了一些印第安人,把天花等病毒放在印第安人晾曬的衣服和各種用品上,讓印第安人得病死亡。”
“美國人真壞!他自己就不怕得瘟疫?”
“美洲叫新大陸,哥倫布發現前,是與外界隔離的,新大陸上的寄生病毒相當少,印第安人的免疫系統很少被侵犯,免疫力極差;帶着寄生病毒來到新大陸的西班牙人美國人就不一樣,他們有免疫力,他們感染了傳染病毒沒什麼事,印第安人感染了就是死路一條,就是成千上萬的死亡。”
“怪不得美國鬼子在朝鮮偷偷使用細菌武器,他們在印第安人身上嘗到甜頭了;我不轉業好了,可以在朝鮮多打死幾個美國鬼子!”金海氣憤地說。
“你回到地方工作習慣了吧?你覺得部隊和地方比,哪個工作好乾些?”壽海把溫暖的搪瓷水杯捧在手裏面,水杯上有“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八個紅字。
“當然是部隊好乾,只要聽命令、勇敢不怕死、腦子機靈,就能勝利就能立功,地方工作可就難了,各種政策規矩多,光用行政命令也不行,太複雜了。”
“你這個糧食局長是難上加難,現在工業化進程快,城鎮人口大增,糧食供不應求啊。”
“是啊,大家都怕當糧食局長,把這個帽子扣我頭上了,這和在部隊帶突擊營完全是兩碼事,現在糧食緊張,糧商糧販趁機搶收糧食囤積居奇,製造市場緊張空氣鬧得人心惶惶,國家只好統購統銷,禁止糧商糧販收糧食,有的人為了私利就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跟政府打游擊,抓不住他們就撈一把;市場上要跟不法商販斗,統購徵購要逐戶核定產量,要做思想工作,動員農民交餘糧,哪件工作也不好乾,比打仗複雜多了。”金海苦笑着說。
壽海四下看看屋裏的擺設問:“你還是一個人?還沒結婚?”
“沒有,談過一個,本來快要結婚了,後來讓給別人了。”
“人又不是東西,老婆還有讓的?”壽海驚奇地問。
“我在朝鮮五聖山戰役中,救了一個女衛生員,當時坑道被炸塌了,她被埋在裏邊,我把她救出來,她很感激我;那姑娘叫龐麗,19歲,人長得蠻漂亮,心眼兒也好,還是咱們老鄉丹徒人。
後來在鐵原阻擊戰中,我身負重傷,她又救了我,當時部隊送我回丹東救治,她也跟隨我到丹東護理,我傷重動不了,人家一個大姑娘天天照顧我,給我接屎接尿的,我總算撿了一條命,傷好以後我要求回部隊,但按照部隊的規定,我是二等甲級殘廢,不能再回部隊,只能轉業,龐麗當時就哭了,龐麗說要嫁給我,跟我一道轉業。
我向領導申請時,領導不同意,說你小子別打龐麗的主意了,團長40歲了,還是光棍呢,組織上已經決定龐麗嫁給團長了,團長資格比你老,功勞比你大,你不能跟團長爭,我只能服從命令,我從丹東回來時,龐麗到火車站來送我,還一個勁掉眼淚,我心裏也難受,我倆是生死結下的感情。
慢慢的我也想通了,他嫁給團長比嫁給我好,我級別低還是二等甲級殘廢,轉業到地方,也不知往後會遇到什麼困難,別拖累了他。”
“過去的事就過去了,縣城裏大姑娘這麼多,沒再找一個?”
“又談了一個,可能也不成。”
“怎麼回事?姑娘幹什麼的?”
“縣醫院的護士,姓柳,18歲,長相也不錯,是家裏的獨生女,父母都在城裏工作。”
“這不是挺好嗎?怎麼又不成了?”壽海又問。
“是啊,原先準備五一結婚的,我提出回鄉務農,她不願意,家裏父母也反對,這事一直拖着,我想是不成了,算了,強扭的瓜也不甜,不說了。”
壽海也有些驚愕,說:“別說人家姑娘想不通,我也想不明白,你局長當得好好的,回鄉當什麼農民啊?現在農村有文化的年輕人都跳出農門往城裏去呢。”
“我要回家種田的原因,剛才說了,地方工作複雜不好乾,工作有點吃力,地方工作會議多,我寧可上戰場,卻怕上會場,怕聽報告,我文化低,不會記筆記,不會寫材料,怕向上級彙報工作,怕在單位做報告,做報告就頭疼,晚上覺都睡不好,你看我的筆記本,沒寫幾個字。”
壽海拿起桌子上的灰色筆記本翻翻,封面上歪歪扭扭寫了“蔣金海”三個字,裏面就前幾頁寫了些字,字大而難看,和低年級小學生的字差不多,有的一看就是錯別字,“另壽”可能是零售,“鄉木”可能是項目。
壽海合上筆記本,金海繼續說:“還有,就是我在工作中體會到解決糧食問題,關鍵是多產糧食,糧食多到吃不完,還用統購統銷嗎?眼下靠單幹和互助組這種小農經濟,沒法提高糧食產量,也難保證統購統銷政策的實行;中央提出搞農業合作社,把太多的小辮子梳成較少的大辮子是對的,這樣才能更好地發展農業生產,才能多收糧食,我就想回去干這件事,搞農業合作社。”
“不和你娘商量一下,這可是件大事。”
“要跟她商量什麼事都幹不成,當年要問她,我連兵也當不成。”
“縣領導會同意嗎?”
“張縣長不同意,說我是革命功臣,不能回鄉,不願當糧食局長,可以安排個清閑的工作,我不是怕苦怕累,哪有比種田苦和累的工作呢?我是不想在城裏清閑,回農村干點事,糧食問題坐在辦公室想來想去,最後不是還要靠種田人嗎?有句話怎麼說的?閑居……”
“閑居非吾願,立功於盛世。”壽海接了一句。
“對對對,我在部隊立了十幾次功,拿了十幾枚軍功章,到了地方,我想回鄉干點事,拿一枚糧食增產的軍功章,就算不拿軍功章,國家也能減少一個吃供應糧的人。”
有人來找局長,金海出去了,壽海看着他的背影,覺得他比在家時高大多了,一種敬佩感從心底油然而生。
三個月後,縣糧食局長蔣金海辭官回鄉當農民了,這在何家莊,在皇塘鄉都是大新聞;連續好幾天都有人來看來問,堂屋裏天天擠滿了人,金海還是那一身舊軍裝,笑着給抽煙的人敬煙,給不抽煙的人發糖,不厭其煩地回答大家各式各樣的問題。
這一天上午,皇塘逢集場,沒人上門,蘇小辛才有了說話的機會,她滿臉不高興地問:“你在城裏犯錯誤了?”
“沒有。”
“那你得罪領導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麼回來了?”
“我自己要求回來的。”
“你當兵當傻了,鄉下人做夢都想着進城吃國家糧,你看現在有點文化有點兒本事的年輕人,哪個沒去城裏?銅海銀娣都出去了,村上人都很羨慕,說我們家三個人在城裏吃國家糧,你倒好,牽着不走打着倒退,國家糧不吃,城裏不住,到鄉下來,幹部不噹噹農民,不知你是怎麼想的?”
“現在國家糧食緊張,統購的糧不夠供應。”
“再緊張也不多你一個,種田多苦啊,你沒種過田嗎?坐辦公室多好啊,風吹不着雨淋不着,有電燈有電話,那不是神仙過的日子,你腦子一發熱回來了,以後有你後悔的時候!”
“娘也別生氣了,再說什麼也沒用,我都回來了,我到後面去看看嬸嬸。”金海說著站起身來。
“她家搬到磨屋去了。”
“我曉得了。”金海到裏屋從帆布旅行包里拿了一盒餅乾,一包糖前去看望王燕,聽她講了很多自己參軍以後的事情,從王燕家出來,金海便往大塘邊走去。
大塘水清,和風如扇,扇起波浪,浪打着浪,浪閃着光;東岸垂柳,柳煙成陣,西岸桃花,花如粉紅色的霧,籠罩着長長的河岸;在斜對面的虎墩上是大片的迎春花,金燦燦的,還有白色的梔子花和一些叫不出名的野花,香氣隨風飄散。
金海碰上了去菜田的瑞兆,問:“對面開的那些花,有的花開早了,我記得在家時得五六月才開呢。”
瑞兆笑着說:“可能是你貴人回來,花被感動,不論時節開早了。”
“你別取笑,剛被我娘說了一頓。”
“你放着城裏的官不當回鄉來種田,你娘當然要說。”
“她是老腦筋,其實在家種田蠻好的,我在戰場上不知多少次想到何家莊,想到大塘,想天熱時在大塘里游泳的舒服勁兒,現在總算看到了;和我一起當兵的、在我後面當兵的,大多數都死在外面了,他們想回去種田都回不去了,想到他們我就心裏難過,我們活着的人看到了勝利,能回家種田是多幸運的事,有什麼不好呢?”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沒上過戰場的人沒有體會;凡事就看人怎麼想怎麼比,想得開怎樣都好,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
瑞兆往菜田去,金海繼續沿着河岸走,大塘北面,荊大壯正在塘邊挖河泥塘,準備挖大塘河泥,他的釘耙大而重,幹得賣力熱得滿頭大汗,一件白布上衣的扣子都解開着,露出胸脯上一溜三寸長的黑黑汗毛,看到金海遠遠走來,他裝作沒看見,低頭扒土。
前天和昨天晚上,金海和村上六個互助組的組長分別談了合併互助組、成立農業合作社的事,只有荊大壯不同意,他家土改分的田好、農具也好,還分了洪壽林家一條大水牛;同組的另外三戶人家兩戶是田好、有勞力,互助組的莊稼長得好,能多打糧多賣錢,他覺得跟別人一合併就被拖了後腿,自家吃了虧。另外,白玉蘭是自己的情人,在一個組裏說說笑笑和干那種事方便,成立互助組以來,他和白玉蘭在外面就尋歡作樂好幾次,有時在麥田裏、有時在茅草叢中,還有一次是在挑空的河泥塘里,白玉蘭後背衣服上沾了不少泥巴。
“大壯!挖河泥塘啊,並組建社的事想通了沒有?”金海走到河泥塘邊,站在潮濕的新土上問。
“我想了一天一夜,又問了我們組的幾戶人家,都說不入合作社;我們還是自己干,合牛露筋、合船露釘,人多心不齊,肯定干不好。”
“怎麼人多心不齊呢?人多力量大、人多好辦事,成立合作社,人多了可以修水利,可以搞農田基本建設,可以搞機械化,也有利於核定產量、搞統購統銷。”
“你說破天,我也不入,這政策一會兒一變,一會兒說互助組好,一會說互助組不好;現在說合作社好,過幾天又得說合作社不好了;到底哪個好說不準,我要看一看,不是有五個組同意嗎?就他們五個組干,干好了我們也入。”
“一個村還是合在一起干好。”金海還是勸着。
“我覺得還是互助組好,幾戶人家一商量事就辦了。”
“你就只想自家發財。”
“我沒有剝削,靠力氣靠本事,種田發財也沒錯!”
“你再想想,你先幹活,晚上我再來找你。”
“晚上你別來煩我,我幹活累了要睡覺,不像你耍嘴皮子不累!”
金海也不爭辯,繼續往前走,只聽得荊大壯在背後說:“局長不噹噹農民,光棍一個瞎折騰,老子才不聽你的。”
金海還想返回去說幾句,又覺得一時說不清,中國農民多少輩子沒有土地,現在分到土地必定看得重,認為有了土地就能不受窮了。
太陽升高了,麥苗和草葉上的露水變成水汽消散了,苗葉翠綠如翡翠一般,有幾個人在三條崗河邊車水,一人領頭幾人隨和,喊着車水號子:
一粒小麥兩頭尖喲,兩頭尖喲;
又做燒餅又做面喲,嘿喲呀嘿喲;
兩塊燒餅黃又黃喲,黃又黃喲;
外包芝麻里包糖喲,嘿喲呀嘿喲;
三個腰菱彎又彎喲,彎又彎喲;
外面黑來裏面甜喲,嘿喲呀嘿喲;
…………
過了三條崗和幾塊麥田,北側是一片沼澤地,有六七十畝的面積,長滿了蘆葦和水草,有野鴨咕咕叫着,在水中覓食;沼澤地北邊是黃泥壩的麥田和黃泥壩村,那邊地勢低,站在沼澤地的田埂上,就像踩在黃泥壩村人家的房頂上。
金海蹲在田埂上,想着若是與黃泥壩村商量一下,借道挖一條水渠,讓沼澤地的水往下流到黃泥壩村旁大河,這片沼澤的水乾涸以後就是良田,可以多打好多糧食,這個想法讓他的心情忽然愉悅了,眼前似乎不是搖曳的蘆葦,而是翻滾的麥浪,他的思緒飛向了遠方,飛向了過去,飛向了激發他這一靈感的山西太原和朝鮮鐵原。
金海15歲參軍,入伍三天後,張連長親自用剃刀給他剃了光頭,說行軍打仗光頭好洗,受了傷也好搶救;剃刀不快老揪頭髮,疼的金海呲牙咧嘴攥拳頭。
張連長是山西人,瘦高個子,一口濃重的山西口音,他邊剃頭邊說:“你小子真能長個,15歲比我還高,腦袋比我還大,胳膊長腿長,是塊好料。”
“腿長跑得快,胳膊長扔手榴彈遠,我飛石飛刀都遠得很,還百發百中。”
“你小子別吹牛,那峭壁上有條野絲瓜,一會你飛快石頭我看看。”
天空高遠,山峰蒼黑,太陽斜照峭壁,褐色岩石變成了古銅色,岩石下有霧氣繚繞,岩壁上掛着一條一尺多長的野絲瓜,山風刮過,野絲瓜微微顫動着。
金海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片,一側身一甩手,石片飛了過去,正砸在野絲瓜上,野絲瓜碎裂,露出青白的瓜瓤,圍觀的戰士們一起拍手叫好。
張連長仍板著臉說:“打仗不能背着石頭,你得好好練投彈,練射擊,爭取投彈射擊百發百中才行。”
“是!我一定好好練,打仗你讓我當突擊隊員。”
“那是后話,看你自己的本事吧。”
從這天開始,金海刻苦練投彈、練射擊,半年以後全團比武,他兩個項目都拿了第一;張連長也沒有食言,每次戰鬥都讓他當突擊隊員,有硬骨頭都讓他啃。
他不怕苦不怕死,機智勇敢屢立戰功,也受了很多次傷;幸運的是每次與子彈親密接觸,它都與死神擦肩而過,而他的首長、戰友和部下卻大多無此幸運,好多人戰死沙場了;每當他面對一堆軍功章時,總會想起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忍不住悲傷落淚。
1948年10月,解放太原戰役打響,仗打的異常慘烈艱難,太原城內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碉堡和鐵絲網,火力點遍佈全城,兩個月時間犧牲數萬人,解放軍才全部攻佔太原外圍據點,控制了雙塔寺、卧虎山兩個制高點。
1949年4月20日,前線總指揮徐前向太原守軍將領孫楚、王靖國及山西省代省長梁敦厚發出勸降通牒,然而敵軍明知是敗還死戰不降。
4月22日,徐前決定發起總攻,金海所在部隊首長命令他帶突擊隊攻打北門。
總攻前一天下午,張團長帶他再次到卧虎山頭察看太原城中情況,確定戰術,張團長手拿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又把望遠鏡遞給金海,金海邊看邊在地圖上標註着,張團長指着遠處的一座山說:“那是靈石山。”
太原就在靈石山西邊,金海聽說過太原的一段傳說:太原原來是一片湖,禹王疏水道撈湖泥時發現泥土肥沃,就想抬湖為田,但他沒有乾涸湖水之法很是憂慮。
有一次,他無意中發現船上漁家女用石塊打破一個陶泥水罐,水從破口處流出,他茅塞頓開,率民夫鑿通湖東靈石山,太原地上水從山口奔流而出,從此太原成了平原良田。
金海說:“禹王要是不鑿湖為田就好了,不用攻城犧牲那麼多人。”
“你害怕啦?”
“我什麼時候害怕過,只是想到那麼多好戰友犧牲在城下,我心裏難過,團長放心,我明天一定帶突擊隊第一個破城,不完成任務不回來見你。”
“城要破,你小子也要給我好好回來,這是命令!違抗命令,看我怎麼罰你!”
4月22日拂曉,總攻開始,1300門火炮對太原城垣猛烈轟擊,北門旁一段城垣被轟開一個大口子,金海高舉着駁殼槍高喊:“跟我來,沖啊!”
120名勇士跟着他沖入城內,敵人利用房屋、沙包和地堡做掩護,組織火力反擊,突擊隊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犧牲,金海身先士卒沖在前面,用他的投彈和射擊技術,一個個消滅敵人、掩護戰友,清除障礙,迅速攻入太原綏靖公署。
孫楚,王靖國等人繳械投降,這時突擊隊已經傷亡過半,金海毫無懼色,率領勇士前往山西省政府,他們用集束手榴彈和炸藥包逐個清除沿途的暗堡。
解放軍攻城以前,梁敦厚自知突圍無望,下令將太原城裏的年輕姑娘和媳婦全部抓到省政府辦公樓、地堡和地下室中,他囤積了許多山珍海味;又在樓四周和樓內多處安放了炸藥,在解放軍攻城的日子裏,這些傢伙大吃大喝大玩,天天醉生夢死。
破城后,他們自知死期在即,索性脫光衣服群奸群宿,頑固抵抗;金海帶人攻到樓前時,敵人拉響炸藥,整座大樓飛上了天。
梁敦厚和閻錫山的五妹閻慧卿害怕炸彈,自己服用氫化鉀自殺,然後由部下拉響炸彈毀屍滅跡。
在一片爆炸聲中,一塊彈片飛入金海的左腿,頓時鮮血直流,他跌倒在地,戰友們把他抬上擔架,送往師衛生所,醫生從他腿上取出第十一塊彈片,這次戰役他榮立一等功。
1951年4月,跨過鴨綠江的張團長已經是張師長,他手下的金海已是突擊營的營長。
這天早上,金海跟着張師長來到臨津江畔,江上有霧,把五六個山峰都遮住了,稍遠的樹也躲得無影無蹤。漸漸地,太陽光從濃霧中射出來,白茫茫的霧開始消散,江風推開白霧,山峰、樹林和崎嶇的山路都清晰可見了,江岸陡峭,碧水如帶,靠近南岸的江水裏築着一道道鐵絲網。
他們走到江水裏,江水不是很深,可以徒步,又向前走了十幾米,張師長彎腰從水裏摸起一塊鵝卵石,投入前方的水中,探了探水的深淺,然後兩人返回。
張師長說:“傳說中有個兩面國,這國家的人正面和顏悅色、謙恭可愛,背面鼠眼鷹鼻、舌如鋼刀,美帝國主義就是兩面國,一會兒談一會兒打,這次又是老招數,以和談做幌子,同時加緊集結部隊,準備第五次戰役。總部首長決定今晚發動攻擊,把握戰役的主動權,今夜你帶領突擊營過臨津江,消滅大岳山守敵,為大部隊前進打開突破口。”
“是!保證完成任務!”金海響亮地回答。
黃昏,晚霞把天空和山峰染得赤紅,敵人的飛機飛到志願軍陣地上空狂轟濫炸,志願軍陣地大炮齊鳴予以還擊,第五次戰役拉開了序幕。
金海率領突擊營,半個小時就突破臨津江防線,登岸后猛打猛衝勢如破竹,一直打到大岳山,全殲美軍兩個守衛連,為部隊前進打開了缺口。
一個排的敵人見大勢已去,忙向山口方向逃竄,金海率一個班前去追趕,追到敵人身後,幾支槍一起點射,十幾個敵人應聲倒下,剩下的嚇得把槍高高舉過頭頂投降了,戰士們用朝鮮話大喊:“巴里卡!巴里卡!(快走)”,美國兵這下聽懂了,舉着雙手跟着金海他們來到戰俘收容處。
5月下旬,為防止敵人逃竄,堵住敵人的後退之路,金海所在部隊奉命堅守鐵原。
6月1日上午,地面敵軍發射黃磷彈,一道道黃色煙柱給敵機和炮群指示着攻擊的目標,陣地上的爆炸連成一片,“轟隆隆”聲持續不斷,陣地成了一片火海;一塊陣地在我軍與美軍之間反覆爭奪,得而復失、失而復得。
第二天,敵軍集中了100輛坦克成扇面形,黑壓壓的向我軍陣地輾過來,志願軍戰士隱蔽在壕溝里,準備好炸藥包和手雷,在敵人坦克越過壕溝后,一起跳出來,把炸藥包和手雷塞到坦克履帶里,幾十輛坦克被炸壞堵住了後面的路,後面的坦克嚇得退了回去。
為防止敵人重新組織進攻,軍長決定讓突擊營去炸掉鐵原上游的一個水庫,讓大水下來把鐵原變成澤國,阻擋敵軍的坦克。
水庫大壩有敵人一個營在守衛,金海率突擊營與敵激戰三小時,全殲敵人,按時炸開大壩,大水下瀉,鐵原平原煙波浩渺,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阻斷了敵人潰逃的後路。
這次戰鬥,金海傷得最重,險些丟了性命,從此結束了他的軍旅生涯。
金海摸摸胸口上銅板大的傷疤,那是鐵原戰鬥中受傷的紀念,他有些悲傷,若非這次重傷,他還在部隊,還能多殺不少美國鬼子,也說不定能和龐麗結婚了呢。如今自己只能站在家鄉的田埂上,看沼澤地的蘆葦,看黃泥壩村的麥田和房屋。
遠處,黃泥壩村的麥田裏,一前一後走來兩個扛鍬挖溝的農民,一老一少,老的五十多歲,少的不到二十歲,都沒戴草帽,都卷着褲腿,打着赤腳,金海走上前去和他們打招呼:“我是何家莊的,你們是黃泥壩村的吧?”
年老的農民手握着鍬把抬起了頭,金海看他鼻子下有個小肉瘤,問:“你們村長是誰呀?”
“我就是村長,你有什麼事?”
“我想跟你商量,你們這邊地勢低,我想借你們的田挖一條溝,把我們這塊沼澤田裏的水排干,這樣沼澤田就可以種糧了。”
“這個恐怕不行,挖一條溝至少得三尺寬,一直挖到大河要佔好多田呢;你們村種糧多了,我們村種糧可少了,跟大伙兒怎麼說呢?”
“當然不能白占你們的田,佔多少田我們賠,只多不少。”
“現在田都分到戶了,你是知道的,我也做不了主。”
“你幫我問問,過幾天我去找你。”
“也好。”
金海想挖三尺寬的溝到大河,最多佔五畝地,賠上十畝也合算;這塊沼澤地排幹了至少有五六十畝地,按一季麥一季稻合計畝產千斤算,一年就是五六萬斤糧食,夠一個團吃上個把月了;想到這裏他開心地笑了,他覺得當兵打仗,除了殺敵還開闊眼界長見識,不是打太原打鐵原,他想不到排水造田的方法。
一個月後,何家莊農業合作社成立了,原來反對建合作社的荊大壯也入了社,他聽人說金海要把所有的轉業費和傷殘補助款都投到合作社,不入社就不能沾光,另外他覺得金海當過糧食局的局長,又是革命功臣,今後買生產資料肯定方便和便宜,他對同組的人說:“聽蔣傻子的吧,可能有好處,吃虧也有他在前邊擋着。”
金海去黃泥壩村五趟,終於把借地挖溝的事談妥了,按實際佔地面積一倍賠地。
排水渠挖通那天,剛好是星期天,壽海也扛着鐵鍬來幹活,當水洶湧流向大河時,人們高興地追着水跑,一直跑到入河口,看着白雪似的浪花沖向河心,五六十畝地的水排干后,潮濕的地見到了太陽,黃軍裝上沾滿泥點的金海,對穿藍布舊中山裝的壽海說:“等太陽曬兩天,把蘆葦割掉,用牛把地耕翻,平整以後就能種糧食了。”
“這五六十畝地一年要多打幾萬斤糧食呢。”壽海看着沼澤地中倒伏的蘆葦說。
“我覺得回來對了,在縣裏當糧食局長喊啞嗓子,也多不出幾萬斤糧食,我還要多吃掉幾百斤糧食。”金海開心地說。
壽海笑着說:“你有得有失,把丹陽城裏一個大姑娘丟了。”
“不是有一句話,叫什麼芳草?”
“天下何處無芳草。”
“對對對,天下何處無芳草,我不信當農民就要打光棍。”
“那你要抓緊了,拖拖拉拉不動手,芳草就讓別人割去了。”
“別人割和我割一樣,有人割就行,只要為國家培養接班人都是好事。”金海說完哈哈大笑。
荊大壯在一邊低聲對殷旺庚說:“金海腦袋讓彈片打壞了,盡說傻話,人家的兒子能給他養老?”
“他沒想這些,要想就不回來了。”殷旺庚說。
金海說:“壽海,你有文化,做一首詩吧。”
壽海問:“做什麼詩?”
“就是排水造田。”
“我哪有那麼大學問,背首詩還差不多。”
“背的詩就不對路了,還是你來幾句。”
“你是總指揮,你先先來一句。”
金海用沾了泥巴的手摸摸頭,笑着說:“我說過寧上戰場怕上會場,你讓我寫詩,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壽海說:“開不開,來一句,你起個頭。”
“我就趕鴨子上架,來一句,排干沼澤成良田,下面你來。”
壽海說:“你說得很好,我說一句,糧食豐收堆成山,你再來。”
“放開肚皮吃飽飯。”金海一說,眾人都笑了。
金海對壽海說:“我都出汗了,輪到你來了。”
“我還是背一首詩吧?”
“也好。”
“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容得住,終歸大海做波濤。”
金海說:“我不很懂,聽意思是水流過很多地方進入大海。
荊大壯說:“我聽懂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金海你和別人反着來,不往外走往家走,轉了一圈又回來,還不如不出去當兵,一直在家種田。”
金海淡定地說:“那不一樣,一直在家種田,我怎麼打日本鬼子,怎麼打國民黨反動派,怎麼打美國鬼子;怎麼知道挖溝造田呢?再說種田並不低,民以食為天,有比天還高的事嗎?”
壽海說:“金海說得對,三百六十行種田是上行。”
壽海看着精神振奮意氣風發的金海,心裏想起寬淡二字,有人說人生在世寬淡兩個字不容易做到,金海做到了,他胸懷寬,凡事不計較,有紛爭就讓;對名利地位看得淡,城裏不呆到鄉下,局長不噹噹農民,。
水在嘩嘩流淌,鳥在頭頂飛翔,人們有抬頭看天的,看空中幾隻高飛的白頸鶴;有低頭看水的,流水似歌奔流向前,那高低快慢之聲很是美妙動聽;流水如畫,無論在高山之頂,還是深谷之淵,無論是瀑布還是碧波,都讓人賞心悅目讓人喜歡;人與水一樣,本身是善是美,在哪裏也是善是美,不因位置高低而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