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小學教師

第六十七章 小學教師

春節過後,天氣漸暖,麥苗返青,田間的農活多了,農民們在麥田裏掏溝、培土、施肥。

壽海和瑞兆也往田裏運肥,有草木灰和兔羊糞混合的肥料,還有從磨屋裏刨出的帶着牛尿騷味的陳土,陳土較重,兩挑箕有一百多斤重,壽海挑草木灰時昂首闊步,挑陳土時便兩手握住肩前的扁擔,弓着背,身子搖晃,氣喘吁吁,很是吃力。

半天下來,腰酸肩痛,到家累得往床上一躺,飯也不想吃,看了同學親戚從外地來的信便長吁短嘆,生出羨慕和感慨。

瑞兆知道家裏多年來一直有長工,壽海從小幹活少沒吃過苦,乾重體力活有點吃不消,在農村種地,學的文化也荒廢了,心裏不痛快,想着外出工作,每次上街他都要到鄉政府去看看,打聽有沒有招工的信息。

這一天,又是個大晴天,天藍似海,白雲似帆;還有些彩雲色如牡丹、凌霄、茉莉、野菊;天空中飛鳥也多,有雲雀、喜鵲、黃鶯和麻雀,麻雀飛得低,在樹上和田埂上飛來飛去,有時落地啄食;老鷹似乎志在高遠,在村子上空盤旋幾圈,長鳴一聲,展翅飛向高空,向更遠處飛去了。

十點鐘左右,瑞兆從街上購物回來,面帶喜色,她放下籃子,對正在看書的壽海說:“有好消息了,鄉政府牆上貼了通知,縣文教局招小學老師,你去正合適,你報名吧。”

“要什麼條件和手續啊?”

“中學畢業生都可以報名,只要鄉政府開證明就行。”

“不知壽林去不去,想跟他做個伴,他去我就去,他不去我也不去。”

“我去給你問問他。”

瑞兆去洪壽林家,功夫不大就回來了,洪壽林想報名當教師,老婆蔣小梅不同意,說阿婆小腳種不了田,一家四口分的八畝地,她一個人種不了,瑞兆說:“我看壽林兩口子吵得挺凶,勸了幾句就回來了,不管他了,他就是報了名,你們也不一定能分在一個學校,你自己報名吧。”

壽海有些猶豫地說:“小梅擔心得也對,咱娘雖不是小腳,但不會水田的活,家裏分的田又遠,這八畝地你一個人種太辛苦了。”

瑞兆沒有一絲遲疑,胸有成竹地說:“沒事,種不過來再說,你當了老師就有工資;實在不行,農忙時花幾個錢請人幫幫忙,就這樣定了,省得你白白念了九年書無用武之地,下午我替你報名去。”

下午,瑞兆到鄉政府開證明,年輕的嚴秘書說:“必須經荊鄉長同意才能開證明蓋公章,你要和荊鄉長說一下。”

“荊鄉長呢?”

“他下鄉了,要不你明天上午過來找他,他一定在。”

“我等着吧。”

瑞兆出門走到離鄉政府只隔一戶人家的荊鄉長家,見門上掛了一把鐵鎖,便走到鄉政府對面荊芰家廊下等荊鄉長。

胡寡婦死了幾年了,荊芰名聲不好,沒人娶她,一直還是一個人生活,土改時評為小土地出租加壞分子;被鄉婦聯組織婦女批鬥過,平時沒事從不出門,人在家也關着門。

瑞兆回頭看看那扇門,覺得她家門前臟和臭,朝地上吐口吐唾沫,重新回到鄉政府門口等。

她站在中間的石階上,不錯眼珠的往街東頭看,等了半個多時辰,終於看見荊鄉長卷着褲腿,腳穿解放鞋走過來了,他沒進家門,先往鄉政府來。

瑞兆上前和他打招呼,指着牆上的通知說:“我替壽海報名當教師,嚴秘書說要你同意才能開證明。”

“好,來吧,我和壽海是小學同學,他念了初中,是大知識分子,人盡其才,他該去當教師,他自己怎麼不來找我呀?”

“你是鄉長,他是百姓,評的成分又高,有點自卑怕見人。”

“新社會講究人人平等,我不貴他也不卑。”

經過寬闊的走道,第一間就是秘書室,一個木牌釘在門框上端,荊鄉長在門口對嚴秘書說:“小嚴,你給蔣壽海開張證明,他報名當教師。”

嚴秘書答應一聲,站起身,打開文件櫃,拿出戶口登記簿,翻到何家莊一頁,打開證明信準備動筆時,他抬起頭問:“最近好多人來改名字,不再叫王李氏,張二狗,取個新社會的名字,壽海年紀輕輕的,名字有點老氣,你們改不改?”

瑞兆想想說:“也好,改改吧,等我想想。”

“你不回家商量一下,問問家裏人?”

“不用,不就是個名字嗎?現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了,今天陽光很好,就改叫耀華吧,光耀中華怎麼樣?”

“好,耀華好,有時代氣息。”

“順便我也改一下,瑞兆改成琴華。”

瑞兆拿着證明回家,往桌上一放說:“證明開好了,嚴秘書建議改名字,我給你改名叫耀華,我改叫琴華,不知改得好不好?”

壽海拿起證明看了看,說:“改得好,你真行,張口就來。”

第二天一早,壽海拿着證明信和畢業證去縣文教局報名,傍晚才到家,瑞兆見他情緒不好問:“怎麼不高興?”

“我在文教局裏碰到黃德海,本不想和他搭話,黃德海卻攔住我問這問那,知道了我報名當老師的事;回來的路上我有些後悔,怕他從中作梗,自己教師當不成了。”

瑞兆安慰說:“不會的,他又不是文教局長,說了也不算,你又不是壞人,他攔得住嗎?你就準備教書的事吧。”

兩個星期以後,文教局的通知來了,招收壽海當小學教師,任教學校是河陽鄉馬陵小學,壽海對這兩個地方名稱來歷有所了解,河陽是鎮前面數里地方都是開闊窪地,發大水時,猶如大河汪洋,故名河陽;馬陵小學在馬陵村,馬陵因村前有個馬陵墩而得名,據說是朱元璋的妻子馬皇后的葬身之地。

河陽在丹陽西北角,皇塘在丹陽東南角,兩地相隔有六七十里,這個小學是縣裏距何家莊最遠,交通最不方便的學校,去馬陵要從皇塘坐汽車或從黃堰橋坐船到丹陽,再從丹陽換汽車到河陽,河陽到馬陵還有十里地,只能步行,壽海有點悶悶不樂,說:“一定是黃德海搗的鬼,還記得我寫信的事,把我分得這麼遠,順利的話一天能到,不順的話還要在丹陽找個旅社住一晚。”

瑞兆說:“你剛參加工作肯定要吃點苦,路遠就少回家,也比一年到頭在家種地強,再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你書教得好,以後也能有機會調動。”

“住校就幫不上家裏的忙了。”

“家裏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和娘呢。”

馬陵小學三個複試班有一百多個學生,四個老師除壽海外都是當地人,吃住在家,校長曹煥說:“蔣老師,我只念過私塾,雷老師和羅老師都是小學畢業,你文化最高,你教五六年級複式班。”

“我沒教過書,畢業班責任大,我還是教別的複式班吧。”

“你是接替邱老師的這個班,原來就是他教,他嫌這裏偏,退職回家種田了,五六年級還是你教吧,別客氣。”

壽海見曹校長已經決定,也就答應了,接過五六年級的教材,開始備課上課。

上了幾天課,壽海發現複式班不好教,同樣的內容要在一半時間裏講完,總有一個班半節課不上課,要精心準備安排好自學內容,兩個年級才能無縫銜接,各得其所。

六年級學生中有幾個人高馬大,比壽海小不了幾歲的調皮學生,他們也不想升初中,學習弔兒郎當,有時還故意搗蛋,弄得課堂秩序大亂,氣得邱老師說“你們鬧吧,我回家種田”,邱老師走後,他們見新來的老師年紀不大,又面相和善,便想給他出出難題。

這天上午,壽海先給五年級上課,安排六年級自習,他剛在黑板的左半邊上方寫上課文題目,坐在最後一排的王宜慢就用鉛筆盒敲桌子,他有些弱智的弟弟王宜善則用腳踢前排學生的板凳,學生們都看他倆,壽海想:古人言“言宜慢,心宜善”,這兄弟倆的父母請私塾老師給兩個兒子起的名字,真是用心良苦,可這兄弟倆搗亂起來是不慢也不善,他走到過道中間說:“王宜慢有話說話,別敲桌子!”

“我們六年級比五年級高,是畢業班,應該先給我們上課。”

“五年級是講新課,所以先講,你們先自習。”

“不行,得從高往低,不能姐姐不嫁先嫁妹妹。”

王宜善也跟着起鬨,說:“對,得我哥哥先娶老婆,我跟在他後面娶。”

學生們哄堂大笑起來,有人說:“他這件事倒不糊塗。”

王宜善經常鬧笑話,入學時老師問:“你姓什麼?”

“王宜善。”

“你叫什麼?”

“王宜善。”

剛開學時,父親對兒子說:“好好念書,聽老師的話,下課回家。”第一節下課鐘聲一響,他拿起書包就要出門,被他哥打了一巴掌:“上了一節課你就回家?”

“爹說下課回家,都敲鐘了,還不走。”王宜善瞪大眼睛一本正經地說,同學們大笑。

壽海聽曹校長說,王宜慢兄弟怕的是罰中午不讓回家吃飯,他走到他倆課桌前說:“好好聽課,誰搗亂中午不許回家吃飯,餓着。”

王宜慢服軟了,說:“那就先給五年級上課吧,我不說了。”

教室安靜下來,六年級學生有的做作業,有的看書,五年級學生跟着新老師朗讀課文;隔壁教室在上音樂課,有歌聲傳過來“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

星期六下午,全校教師到鄉中心小學開會,壽海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回家了,有點不放心家裏,想回家看看,他跟曹校長說:“散會後,我回家看看,明天晚上回來,一定不耽誤周一早上的課。”

“好。”曹校長答應。

以往開會不到四點就散會了,今天卻晚了一個多小時,從會場出來,太陽已經快降到地平線了,紅紅的大圓球擱在桑樹頭上,晚霞紅了小半個天,流淌的河水泛着金光,夕照下的樹林傳出歸鳥的暄叫聲,還有兩隻鴛鴦鳥在空中飛着叫着,聽起來像是回家回家,壽海不知那是不是傳說中的蓬萊山鴛鴦,一萬年交配一次,生下的小鴛鴦一千年才會飛,一飛一萬里。

曹校長說:“蔣老師,今天晚了,去丹陽的末班車開走了,下星期再回家吧。”

“沒事,沒車就不走丹陽了,我從珥陵插過去,直線也就五十幾里地。”壽海回家心切。

“這麼遠沒有車,你走到家要半夜了,太辛苦了。”曹校長說。

青年教師雷中良笑着說:“曹校長,你別攔他了,都兩個多月了,早忍不住了。”

“家裏要收麥了,忙得很,家裏缺人手,今晚到家,明天上午能幹半天活呢。”壽海紅着臉解釋。

雷中良繼續說笑:“這麼忙,晚上干白天干,別累壞了身子。”

“別逗了,要走就快走吧,路上小心,近來土匪特務殺人搶劫活動猖獗,文教局發了緊急通知,讓各中小學加強安全保衛,防止發生學校被燒、老師被傷害事件。”曹校長囑咐着。

“我會注意的。”壽海答應,沿着大路往東向橫塘、珥陵方向快步走去。

太陽很快不見了,西邊的天空先是金黃夾着些紅色光亮,似一盆將熄滅的火,慢慢火滅了,天空變藍變黑,雲彩沒有了層次、成了暗淡的團團塊塊;夜如一把帶墨的刷子,給天空和地上一層一層着色,上下皆越刷越黑,樹林房屋被刷的黑乎乎的,如一堵堵牆立在不同的地方;田野河流如蓋了層黑紗,黑紗下面有蟲鳴蛙叫和潺潺的流水聲,天地間還亮着的是天上的繁星,田野里的螢火蟲,清白大路旁人家屋裏昏黃的油燈。

路上行人漸稀,壽海有點緊張,總覺得後面有人跟着,回頭看看又什麼也沒有,他身上冒汗,心跳加快。

下午開會,增加的一個內容是剿匪肅特,負責治安的張副鄉長通報了情況:丹陽是國民黨統治和特務活動的重要地區,在國民黨撤退前已經有一個縣黨部、四個區黨部、十八個區分部,黨員人數一萬多人,軍統、中統機構齊全,特務情報人員分佈全縣;國民黨撤退後潛伏下來的組織有“救國軍第八支部”、“鎮丹金游擊指揮部”、“忠義靖南軍第三支隊”等三支匪特武裝,人員共一千多人,有大量槍支彈藥,活動猖獗;持槍搶劫、暗殺、縱火、張貼反動標語等活動時有發生;前天裏庄還發生特務殺人案,造成一死一傷。

張副鄉長傳達上級精神,要求大家注意安全,晚上減少外出,必須外出也要結伴而行;想到這些,壽海有點後悔今天回家了。

走到橫塘鄉北墓村外時,天已經黑了,路旁有一片墓地,看着黑壓壓陰森森的一個個墳頭,壽海心頭又緊張起來。

北墓村這個地方有這麼一段傳說:漢代有一個官員,居住在北墓這個村子,他每天五更騎馬進京上朝,太陽落山時騎馬返回。

他的嫂嫂在馬廄從沒有看見過馬,後來在樓椽上發現一個紙馬,將其取下,用繡花針在馬腳上扎了幾下。

第二天官員騎馬上朝時,因為馬腳受傷而誤了時間被斬,後來皇帝發現錯斬,賜予金首入殮,從北門抬出棺材,運回家鄉下葬,這墓地叫北墓,村子便改名北墓村。

壽海覺得墓地中有響聲、有黑影走動,覺得身後有馬蹄聲,不知是人是鬼還是幻覺,他心跳加快,身上冒出了冷汗。

過了橫塘快到珥陵時,壽海感到小肚子發脹,有了便意,他走到路邊,剛解開立襠的扣子,有人走近了,雪亮的手電光照得他有些晃眼,他用左手去擋眼,巡夜的民兵問:“幹什麼的?去哪裏?”

“我是教師,回家,去皇塘。”壽海看到是兩個背着槍的民兵。

“有證件嗎?”打手電的人問。

“有。”壽海從包里摸出剛發的工作證,另一個人接過去,在手電的白光下看了看,將證件還給他說:“去皇塘,你別走里庄,從金壇沿公路走要安全些,前天裏庄發生特務殺人案,一死一傷。”

“好,我先方便一下。”小便之後壽海身上一陣輕鬆,心裏卻緊張猶豫了,走金壇剛好繞一個直角,要多走四五里路,思來想去,他決定還是沿土路往裏庄方向去,不過腳下的步子加快了。

又走了六七里,路邊又是一片長滿茅草和野桑樹的墳地,墳地前面是楊樹林,風吹過墳地,樹木嘩嘩的聲響如波浪拍岸一般;中間夾雜着動物的叫聲,似野豬又似野狼,讓人毛骨悚然;過了墳地是烏黑一團的楊樹林,就像一堵要坍塌的高壩;壽海小跑起來,想儘快走過樹林,樹林過去便是麥田,離里庄就近了。

“站住!”是一個低沉而兇惡的聲音,嘩啦啦一陣響,從樹林裏衝出三個黑影,不由分說又推又拉把壽海拽進楊樹林。

楊樹林裏還有兩個人,高個子打着手電,矮一些的奪過壽海的手提包,在手電光照下動作利索地翻包,只翻到工作證,打開看了看,有些沮喪地說:“窮教書的,沒油水。”

他把工作證遞給高個子,高個子看了看,問道:“你在河陽當教師,怎麼跑這兒來了?”

“我回家。”

“家在哪裏?”

“皇塘何家莊。”

“何家莊有個蔣壽海,你認識嗎?”

“就是我。”

‘’我看工作證上是蔣耀華呀?”

“我出來工作改名字了。”

高個子又拿手電照了照壽海的臉,他沉默了一下,手電照着地上的幾片楊樹落葉問:“你娘還好吧?”

“好,你認識我娘?”

“你娘救過我的命,她是好人,我想送她一塊戰國玉壁,她沒要。”

藉著手電的餘光,壽海也看清了高個子的臉,他想起了眼前這個人,多年前的夏天,壽海後背上長了個癤子,母親帶她到街上陳濟中診所去看。

進門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病懨懨的女人,跪在陳濟中面前央求說:“醫生,欠你的錢我一定還,拆房子也還,求你給我兒子換藥吧。”

她身邊跪着的是她的兒子,個子挺高,但人瘦臉黃,身上多處潰爛流膿,散發出難聞的味道。

他叫仇道寬,家境貧寒,父親死得早,母親又得了風濕病,為給母親治病借了債,為了還債,他參加一個盜墓團伙,在盜明代孫氏家族墓群時被人發現,在上邊放風運土的人做鳥獸散,把在墓中挖土的仇道寬扔下不管。

他在墓中呆了兩天一夜,同夥才把他拉上來,他身體中毒多處潰爛。

陳濟中給他看了兩次,見他沒錢付藥費,便不願再看,說:“和你們說了,我看不了你這病,上常州去看吧。”

跪在地上的老婦女說:“有錢到常州看病,就不來求你了。”

王燕見母子倆可憐,說:“陳先生,你給孩子看吧,救人要緊,錢我先給墊上。”

王燕給陳濟中多留了些錢,說:“你給他看好,錢不夠,託人帶話給我,我再送過來。”

後來聽說仇道寬的病治好了。

兩人都想起了那段往事,仇道寬說:“一直說還錢,一直也沒還,慚愧,但我沒忘。”

壽海說:“解放前的事都過去了,如今都解放了,不要說還錢的事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身上正好有幾塊大洋,先給你;我們這種人,有今天沒明天的,留錢也沒用。”

壽海推辭不收,說:“錢我不能要,收了你的錢我上交不上交呢?今天下午我們開會還說治安的事,我們是老鄉是熟人,我勸你一句,以前形勢不明走錯了道,現在國民黨垮台了,形勢明朗了,不能再走老路,改走正道,前面的道才寬。”

矮個子打了壽海一拳:“少廢話!宰了你!”

“別放肆!閉上你的臭嘴!”仇道寬斥責他,轉臉對壽海說:“你說的話我再想想,走,我送你上大路。”

仇道寬送壽海上了大路,把手提包還給他,又把手電筒給他說:“給你電筒,走夜路有它看得清,從這兒一直往東沒事了。”

壽海到家,已是下半夜一點多了,家人睡得正香,拍了好幾次門,瑞兆才醒,趕緊起來開門,進門后瑞兆問壽海:“怎麼這麼晚回來?碰上壞人沒有?”

壽海把路上的經歷說了,瑞兆說:“多虧娘積德行善,要不你回不來了,前天裏庄有特務殺人,一死一傷,鄉里也開會了,要大家當心,發現特務及時報告。”

夏收夏種結束,丹陽城鄉開展鎮壓反革命運動,公審處決一批反動黨團特務組織及會道門頭目、惡霸地主、有破壞行為的反革命分子。

在導士分會場公審處決的那天,何家莊有不少人去看,壽海也去了。

公審大會會場設在導士中學大操場,操場北邊搭了半人高的檯子,檯子上面掛了橫幅“丹陽縣導士區公審大會”,兩邊是掛的大字標語,白紙黑字貼在紅布上;台上擺了一排課桌,課桌后坐着趙區長等幹部,有了解情況的人說,今天的法庭庭長是趙區長,他穿着一身舊軍裝,神情嚴肅地看着大操場上的五千多群眾。

被公審的反革命分子還沒押上台,有一個梳兩條大辮子的姑娘站在台前,教人們唱鎮壓反革命的歌曲:“特務分子反革命,手上沾血暗殺人,他破壞生產燒倉庫,偷了情報賣給美國人,罪大惡極的反革命,不殺不抓不太平,鎮壓反革命,大家一條心,徹底乾淨肅清那反革命!”

大會負責人宣佈大會開始,大聲喊道:“把反革命分子押上台來!”這時會場上擁擠嘈雜起來,人們都想看看被公審的反革命分子。

十八個反革命分子排成一隊,從會場西面被押過來,多數人穿的長衫,有三個人穿的短褂,有幾個人戴瓜皮帽,多數人沒戴帽子,有人說:“沒戴帽子的正好今天戴上帽子。”

旁邊人說:“恐怕要吃花生米了,戴不了帽子了。”

有一個嗓音沙啞的人說:“還有一個女的。”

反革命分子被押上台後,面向台下排成一排,說:“今天的議程是先由導士公安處的同志揭發反革命分子的罪行,接着是受害人代表控訴,最後是由法庭庭長宣判,判處死刑的反革命當場執行槍決!”

台上的反革命分子都低着頭,他們是當地人,怕熟人看見了指指點點議論一番,壽海離檯子遠,他沒看到仇道寬,問身邊的銀海:“沒看到大塘南村的仇道寬?”

“聽說他帶人自首了,還檢舉揭發了幾個特務,有立功表現;從寬處理判刑三年。”銀海看着台上的人說。

壽海聽了感到欣慰,也許自己說的話起了作用,仇道寬總算走了正道,他抬頭再往台上看,看到了偽鄉長伍仁富、看到了許大頭、看到了丁從文。

這三個人他比較熟,也聽到了對他們的罪行介紹:伍仁富是利用職權作威作福欺壓百姓,為國民黨佂稅佂糧敲詐勒索中飽私囊,窮凶極惡迫害革命群眾;許大頭當了中統特務,解放后他按照上司命令:長期潛伏,等待時機,重點是破壞與暗殺活動,帶人在自來水中投毒,還暗殺了兩名土改幹部;丁從文是荊秋露的丈夫,他是同善社點傳師,發展信徒3人,姦汙婦女2人,荊秋露勸丈夫自首,反被其活活掐死。

伍仁富、許大頭和丁從文都被判處死刑,宣判后就被拉到街北邊的河邊槍決,一道槍決的還有11人。

馬陵小學原先聘了個工友,負責給住校老師燒飯,還管打鐘燒水、搞衛生、種菜,壽海對曹校長說:“為我一個人雇一個人沒必要,放學后我也沒事,燒飯燒水我自己都能幹,也有空收拾一下菜地,不要僱人了。”

曹校長同意了,從此,壽海自己做飯。搞衛生、燒水的事,他早上做;清掃廁所、種菜的事,他放學以後做,有時五六年級的女生也搶着幫忙。

班上幾個愛搗亂的學生被壽海恩威並施,管教得老實規矩,課堂紀律好了,他又琢磨出一套好的複式班教學方法,效果不錯,期中全鄉小學統考,馬陵小學五,六年級成績名列前茅,中心小學校長讓壽海開了兩次公開課,幾十個教師來聽課,馬陵小學和蔣壽海一下出了名。

在五六年級四十幾個學生中,壽海最喜歡柳巧蓮,柳巧菊姐妹,她倆相差兩歲,學習勤奮成績好,還很勤快,常幫老師干這干那,有一天姐妹倆都沒來上學,壽海問同村的同學,沒人知道是什麼原因,放了學,壽海便前去家訪。

柳家的兩間草屋,斜搭在鄰家磚牆西側,冷眼一看,會以為是磚瓦房人家的雜物屋或豬圈。草屋牆是土打的,門前碼放着一堆碎磚斷瓦,那是姐妹倆閑暇時間撿的,兩人準備再撿一些,把家裏的土牆換成磚牆。

柳巧蓮的父親柳連順才四十多歲,鬍子已經白了一半,矮個子翹鼻子,抬頭紋很深,他長得丑,家又窮,沒姑娘嫁他,只得取了個有殘疾的妻子,妻子兩年前已經去世,蒼天憐憫這一對可憐夫妻,生下的一雙女兒卻是聰慧漂亮。

壽海進屋問道:“老柳,我來看看,家裏出了什麼事,兩個孩子沒去上學。”

柳連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蔣老師,對不起,我忘去學校請假了。”

柳連順端張板凳讓壽海坐下,心情憂傷地說了兩個女兒的去向,解放前,因為家裏窮,柳連順早早把巧蓮巧菊許給了山後村富戶陳青家的兩個傻兒子,姐妹都不樂意,父親也覺得愧對女兒。

巧蓮今年16歲了,陳青家催着給大兒子辦婚事,柳巧蓮不肯,陳家便想動手搶人,聽說這兩天陳家要來搶人,柳連順連夜把兩個女兒送去親戚家了。

“還有這種事,新社會還搶人,無法無天了!解放前定的婚事不算數。“壽海抱不平地說。

“都立了字據了,當時陳家還給了兩石米、五塊大洋。”

“字據拿給我看看。”

柳連順進裏屋找字據,壽海站到門邊看,兩張橫豎挨着擺的木板床,沒有衣櫃,衣服被子都堆放在床裏面,屋裏除了床,只有一個小矮桌,兩個缸,一個草囤,用家徒四壁形容實不為過。

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堂屋后牆邊,拴着的一條半大黃牛,是土改時分的,壽海想,傳說越雋國有種稍割牛,黑色、角細長有四尺多,身上的肉割了仍不死,過幾日又肉生如故,十日一割,可食可賣,柳家要是有一頭稍割牛就好了,能賣好多錢,一家人就不至於這樣清苦。

柳連順在矮桌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已經生鏽的小鐵盒子,小心打開盒蓋,拿出一張泛黃的字據,壽海接過看了看,說:“現在是新社會了,買賣婚姻違法,這字據不能算數了;我和曹校長說說,讓他找村長、鄉長出面把這門婚事退了,你去把巧蓮巧菊叫回來上課吧,保證沒事。”

“謝謝蔣老師,我這就去叫她們回來。”柳連順感激地說,深深的抬頭紋舒展了一些。

秋去冬來,天寒日短,放寒假的前三天,縣文教局組織支援抗美援朝的募捐活動,豫劇演員常香玉捐了一架飛機,文教局倡議向常香玉學習,每個老師捐出一個月工資,並對學生加強愛國情懷的教育。

壽海佈置寒假作業,要求學生在假期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並以此為內容寫一篇“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的作文”。

有學生問:“蔣老師,什麼叫做有意義的事?給家裏放羊,割草算不算?”

“應該也算,最好是利國利民的事,比如給志願軍捐錢買槍炮就有意義。”

柳巧蓮說:“我們姐妹倆寒假給志願軍做幾雙布鞋,這有意義嗎?”

“這很有意義。”壽海肯定地說,他看到買賣婚姻的問題解決后,姐妹倆的笑臉多了,心裏替他們高興;姐妹倆也從心裏感謝蔣老師,放學后在黑板上寫了“蒙師領我入學路,我愛蒙師火樣紅。”

有個學生舉手說:“當老師的吐辭為經,舉步為法,要求我們做一件有意義的事,蔣老師,你也應該做一件有意義的事。”

壽海說:“說得對,我跟大家一樣,寒假裏也要做一件有意義的事,寫一篇作文,下學期開學給大家看,由你們打分好不好?”

“好——。”王宜慢帶頭鼓起掌來。

寒假第五天,漫天大雪,出不去門,壽海在桌上放了張紙,坐下寫作文,坐了好一會腦子還是一片空白,白紙上也沒有落下一個黑字,他手腳有些冷,站起身跺跺腳搓搓手說:“作文都不會寫了,還教學生寫作文呢。”

“寫什麼題目啊?”瑞兆問。

壽海說了給學生佈置的作業,瑞兆笑着說:“你這叫閉門造車,你不做一件有意的事,怎麼寫呀?”

“你幫我想想做什麼事?”

瑞兆想了想說:“抗美援朝需要錢,石墩頭還藏了一箱金銀珠寶,你動員他們交出來,這件事有意義。”

“那是常州二姨夫的,得跟他商量。”

“商量就辦不成了,那是與虎謀皮,你土改時寫信,不是把張時懷家的成分改了嗎?你可以寫信給蔣市鄉政府,彙報一下。”

“還是我自己去趟石墩頭,動員舅舅交出來,爭取主動;等鄉政府上門,性質就不一樣了,就是隱藏非法所得和隱藏贓物了。”

“說得也對,那你去一趟吧。”

半個月以後的上午,吳福康從常州來了,戴了個有護耳的棉帽,臉凍得紅紅的;他進門把棉帽從頭上抓下來,往八仙桌上一摜,大發雷霆說:“也不跟我商量,就把一箱子金銀珠寶交給政府了,那不是一箱子破衣服,拿到上海賣了,少說也賣一萬多大洋,幾家人分分也好啊,你們也太大方了。”

瑞兆笑着說:“姨夫別生氣,不義之財還是不佔的好,已經交出去了,發火也沒用了;壽海要寫一篇作文,題目是做一件有意義的事,交金銀財寶是我出的主意,一箱金銀財寶,不是自己勞動所得,放在家裏賣不敢賣、用不敢用,還提心弔膽,怕偷怕搶怕抄家,不如交了踏實,支援抗美援朝,財去人安樂,壽海作文也寫好了。”

吳福康無奈地苦笑一下說:“也只能這樣了,壽海這篇作文代價可大了,一箱金銀珠寶換的;你們說得也對,財去人安樂,我也不操心了。”

王燕說:“你早這麼想,還省一萬(舊幣)塊錢汽車票錢。”

“我也不虧,在你家住一晚吃三頓飯,明天上午回常州,三頓飯值一萬塊錢吧?”

瑞兆說:“姨夫要是吃三頓大麥粥,你可就虧大了。”

“我也不虧,皇塘的魚比常州便宜,我帶十萬塊錢魚回去,能賺兩萬塊錢,麻煩壽海給我跑一趟。”

吳福康從錢包里拿出十張一萬元的人民幣,壽海接過放在八仙桌上說:“明天一早去買新鮮,買了送到汽車站。”

“好的。”

瑞兆拿起鈔票看看,拿出其中兩張較新的票子說:“我看這兩張像假鈔。”

吳福康以為瑞兆開玩笑,不以為然地說:“不可能,解放了,哪有人敢造假鈔呀,瑞兆別開玩笑,嚇我一跳。”

“我沒開玩笑,就是假鈔,姨夫你再仔細看看。”

吳福康看到瑞兆神情嚴肅,不像開玩笑,拿過那兩張鈔票與別的鈔票反覆比對,好像是有點差別,自言自語說:“這下麻煩了。”

“姨夫怎麼了?不就兩萬塊么?”

吳福康沉默不語,心裏卻是翻江倒海,他聽說石墩頭的金銀珠寶交給政府了,怕有人說他家裏還有,便把家裏藏的幾件金器賣了,一共賣了五百萬,這兩萬就是從其中拿的,要是假鈔,他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他愁眉不展地說:“麻煩壽海把這兩張票子,拿到街上銀行鑒定一下,要是假的我得趕緊回去,不能讓騙子跑了。”

壽海拿了那兩張鈔票上街,個把小時后回來了,說信用社的兩個行家用放大鏡看了半天,確定是假鈔,吳福康臉色頓時煞白,飯也不吃,前往汽車站買票回常州。

吳福康坐下午一點的汽車,兩點半到了常州懷德橋,他心急如焚,下車后沒有回家,坐了黃包車去火車站。

他想凌一齊騙了這麼多錢,可能要乘火車逃跑,到了火車站他先到侯車室轉了一下,沒有看到凌一齊,便準備回家,走到站前廣場,他突然發現一個手提黑色旅行包的人,像凌一齊,便走上前去看,果然是他,他一把抓住凌一齊的胸口衣服,厲聲說:“姓凌的!你乾的好事!”

凌一齊片刻驚慌后,很快鎮定下來,一邊掰他的手一邊說:“我不認識你,你揪着我幹什麼?神經病!”

“你騙了我的錢,還想賴還想逃!”

凌一齊見吳福康不鬆手,便揮拳打他,吳福康抱住他,把他摔倒在地,二人在地上扭打起來。

巡邏的公安人員看見了,把兩人分開,簡單問了幾句情況后,把二人帶到了派出所。

派出所把吳福康的鈔票拿到銀行去檢驗,確實是假幣,便對凌一齊進行審訊,要他交代假幣來處。

凌一齊惶恐不安,說假幣是從無錫一個叫過文勤的掮客手上以五比一百的比例買的,公安人員前往無錫拘捕過文勤,過文勤被抓捕后交代說,他是從上海一個叫徐壽昌的人手上買來的。

公安人員趕到徐壽昌家,他正在家喝茶,被抓到派出所后,徐壽昌以身體有病拒不交代任何問題,公安人員去他家裏搜查,在衣櫥夾層、壁鏡後面、米桶底部搜查到大量假鈔,還有偽造的銀行印章等犯罪證據。

在鐵證面前,徐壽昌交代了犯罪事實:他是常州人,原系國民黨區分部執委,他精通美術雕刻,早在解放前就干起了偽造解放區鈔票的勾當。

1948年11月,徐壽昌與常州人曾經一、樓懷德偽造了大量華中幣擾亂解放區的金融,華中幣停止使用后,徐壽昌一夥又偽造人民幣,在常州,蘇州等地使用,前後共印製假幣3.3億元;同時徐壽昌還給不法奸商劉俊清偽造假藥的包裝紙盒及商標標貼五萬多套。

不久,徐壽昌等人被判處死刑,王燕大妹妹王敏來皇塘,說了常州破獲印製假鈔案,瑞兆對壽海說:“你的作文素材多了,可以寫做了兩三件有意義的事了。”

眾人笑了,壽海笑的最開心,他當小學教師寫的第一篇作文有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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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國二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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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小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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