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番外:三百年
何時雨走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壽終正寢,如寒熄所言,命八十七。
許是因為阿箬見證了何時雨這一生經歷過的一切,知道他是幸福的,所以遠看他身後事時也沒有太難過。
當時葯堂前擠滿了鎮子裏與附近城池中特地趕來的人,他們哭做一團,何時雨兒孫滿堂,將他的後事辦得風光有序。
曾經阿箬還想過若何時雨孤獨終老了,她就將他與何桑埋在一起,省得日後上墳上香還要走兩處。可見到何時雨鬢生白髮的子女,見他們將何時雨抬上了早已長滿了紅楓的後山,她想那裏或許才是何時雨最後歸處。
離開春來鎮的路上,還有腿腳慢的正要往葯堂趕的老人,在杉樹小道旁與阿箬和寒熄擦肩而過。那老人被家裏孩子攙扶,走了兩步又回頭,沒忍住對着阿箬的背影咦了一聲。
那老人的孩子問她咦什麼,她道:「她長得……很像何大夫那遠嫁的妹妹。」
說完這話,老人又立刻反駁:「不會不會,何大夫的妹妹便是如今還活着,也有八十好幾了,怎會還這般年輕。」
後面的話阿箬便沒聽了,她牽着寒熄的手略緊,背對着葯堂的方向每一步都走得很緩慢卻堅定。阿箬想她今後或許很少會再特地回來了,因為這個世間再沒有她的親人。
阿箬從未出現在何時雨的子孫面前,這幾十年她雖每隔一段時間都回來,但停留的時間不長,只與何時雨偶爾月下小酌,聊聊他葯堂醫館的生意,聊聊她又見識過什麼。
何時雨也未想過要將阿箬介紹給他的孩子們認識,他知道阿箬與寒熄身份特殊,此生長久,待他百年之後無牽無掛的,反而自在。他何時雨與阿箬永遠都是比親兄妹還親的兄妹,但他的孩子不是阿箬的孩子。
春來鎮與何桑埋身之處離得很近,阿箬離開春來鎮后便去見了何桑。當年埋何桑的地方已經長了許多大樹,此地如風水寶地,何桑的墳墓獨居其中,依山傍水,因有人每年都來打掃,所以墓前乾淨,墓碑上的字也還算清晰。
阿箬給何桑跪下了,為他上香,寒熄便站在一旁陪着。
三炷香點燃,幽藍的火焰燃燒剎那便滅去,清香飄起,短暫模糊了阿箬的臉,也短暫勾起了她過往回憶。
生命樹下求的因果,在這一世得到了回報,一切姻緣似乎冥冥之中早已註定,阿箬有了來世,能與寒熄獲得不一樣的結局,何時雨也一樣。
沒了弒神食神,他們過得自在又幸福,前世受過的一切苦難都如鏡花水月,不過噩夢一場。
這世間記得苦痛的,只要有她與寒熄這兩個長留人世的人,便夠了。
這幾十年,阿箬去過許多曾經走過的地方,她所行之處,不再孤獨,她不用再對着不斷拼湊放入背簍中的屍骨說話,也不用因為一陣風、一場雨、一夜夢境而心驚膽戰,只要她伸出手,便能握住寒熄的手掌。
她有了依靠。
也就不會再孤獨。
「或許……您早就已經轉了第三世了?」阿箬插好香,說完這話后心尖顫了顫。
是啊,何時雨都壽終正寢了,早早離世的何桑爺爺也恐怕度過了他的第二世,轉而第三世,成了不一樣的人,或男或女,說不定的。
那些與阿箬過去有關的,都逐漸死在了時光的洪流里,註定不會再發生了。
阿箬抿出淡淡一笑,她起身,看着墓碑上的兩行字,有一排是她與何時雨的名字,上面的「寒箬」字跡特殊,與整個墓碑上的字都顯得格格不入。
寒熄見她盯着那行字看了許久,才道:「我第一次見到碑時,上面落的是阿箬,不是寒箬。」
他親眼見到阿箬變成了寒箬。
「阿箬給自己起寒姓時,想的是什麼?」寒熄問她。
阿箬回眸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容變大,眉眼彎彎,此刻聊起過去也不再避諱:「我想,總要與你沾上些關係才行。」
她以為那是她作為凡人的一生,她也以為自己會與何時雨一樣老死,她想她大約會選擇孤獨一輩子,但至少要留住寒熄的一樣東西,哪怕只是一個姓氏。
寒熄朝她伸手,阿箬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而後起身,被寒熄牽得幾乎撞入了他的懷中,又因為此刻他們就在何桑的墓前,還是站穩了,離了兩寸。
「走了。」阿箬對着何桑的墓碑道:「等我下次路過這裏的時候,再來給您上香啦。」
下次路過,也不知何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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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曾背着寒熄走了三百餘年,於是寒熄也牽着她的手,將她曾經歷過的苦,都轉成了另一種只有他們二人知曉的甜。
她與之有關的記憶,不再是痛苦絕望的。
她趁夜爬過山捉過鬼,是因為聽說那個鬼或許與歲雨寨人有關聯,曾經她爬過的山依舊,再上山去不是捉鬼,而是與寒熄看了一場絕無僅有的燦爛日出。
她也曾深入妖道道觀,被其信徒捉弄,渾身是傷慘不忍睹,而今真神降臨,妖道中沒有歲雨寨人坐鎮,不堪一擊。阿箬與寒熄臨走前,還被那鎮子裏的百姓送了一筐瓜果,足足吃了半個月,那段時間二人身上都佈滿了甜膩的果香味兒。
諸如此類事情有許多,阿箬也發現了,即便沒有歲雨寨的人,那些該走的命定之路還是會到來,只是因為沒有歲雨寨人,便換了另一種結果,不再叫人惶恐震驚,每每回想都汗毛豎立。
三百年,於神明而言須臾之間。
可將自己當做凡人切切實實地去感受,每一日都大為不同。
時間一久,阿箬也忘了去數他們到底經歷了多少,共同生活了多久,總之每一日都很新鮮就是了。
再遇見隋雲旨,是完全出乎阿箬意料的一場巧合。
她與寒熄已不再特地去走某些特殊的地方,所行之處不去注意當地的名字,但阿箬知道,他們此刻所在的城池絕不是落金城,雖按地理位置來看很像,城外掛的牌匾卻不是這個。
阿箬與寒熄入城后便找了家客棧休息,住了一夜今早起了聽客棧小二說鎮中的鮮花餅做得極好,適合她與寒熄這種吃齋的人,阿箬便來買鮮花餅了。
鮮花餅鋪前排了老長的隊,熱騰騰的糕餅香帶着鮮花兒的味道傳來,半條街的人都被吸引。因面容問題,阿箬給寒熄戴了帷帽,又因排隊的人多,寒熄便讓阿箬去一旁等着。
鮮花餅鋪旁正好是個葯堂,阿箬便去看葯堂前擺弄販賣的葯香囊,才拿起來端詳,便聽到了隋雲旨的聲音。
他的聲音很大,嚷嚷着要葯堂的掌柜的交出源蓮。
掌柜的道:「對不住,少城主,那源蓮的賣家因路上耽擱,再有七日才能到咱們這處,要不您七日後再來?」
「七日?我與你說好了前日交貨,我已經寬限你兩日了,現在還要七日?如此言而無信還做什麼生意?你信不信我砸了你的鋪子!」隋雲旨說完這話,當真從腰間抽出長劍砍了葯堂里一把小椅子。
那劍阿箬見了眼熟,金花鑲寶的,這才讓她多看了對方一眼,便這一眼,她認出了隋雲旨身上半妖的氣息,也認出了他。
阿箬拿着葯香囊在藥鋪門前站了許久,她於心中算時日,又問賣葯香囊的今夕何年,才知道此時的隋雲旨應當已經十八歲了。按照妖結丹生子,落丹身死來看,隋夫人英枬熬不過今年這個冬天。
賣葯香囊的人道:「從三年前隋少城主便到處找源蓮,聽說這東西可以使屍體不腐,保持人的容貌栩栩如生,隋少城主這般着急,必是城主夫人大限將至,唉……」
「他是你們城的少城主?」阿箬又問:「此城名何?」
「英龍城。」那人答:「咱們城二十多年前還是一片廢墟呢,多虧了隋城主與城主夫人有頭腦,短短十幾年內便將咱們英龍城建設起來,雖不及四方城池穩固,卻叫大伙兒都過上了好日子了。」
英是英枬的姓,龍實為蛇。
原來沒有吳廣寄點石成金之術,隋城主與英枬也能將一座城池給扶起來,雖不及往日落金城富貴滔天,可至少此刻這座小城在阿箬的眼裏,也不再遇雨斑駁,處處假象。
到底是神力給了人慾望,也叫人不甘。
沒有吳廣寄不死之身的誘惑,英枬也不求長生之法,她早知道自己會死,只是為了給家人留個念想,處處尋找源蓮。
阿箬再看了一眼方才大鬧葯堂的隋雲旨,少年半妖之身卻不自知,活得如阿箬初初遇見時一樣有一身傲氣,也與後來修妖的隋雲旨大不相同。
或許他此生都不會知道他娘是蛇妖,也不會走向妖化之路。
氣消之後,隋雲旨又道:「我再給你七日時間,七日之後我來取源蓮,屆時見不到源蓮……」
「不會不會,小人這便讓人騎馬去取,五日……不!三日之內,親自將源蓮奉上城主府!」那掌柜的見隋雲旨終於肯鬆口,也泄了氣。
一塊鮮花餅遞到了阿箬的面前,阿箬這才將視線從葯堂里收回,她看了一眼捏着鮮花餅的手,如蔥尖似白玉,比鮮花餅可口。
她張口就着寒熄的手咬了一口餅,剛烤出來的鮮花餅溫熱,花醬流入口中,甜香不膩,的確是好吃的。
「在看誰?」寒熄問她。
阿箬含着鮮花餅,笑道:「你不是都瞧見了?」
帷帽輕紗遮面,可遮不住寒熄落在阿箬身上的眼神,隔着那層薄薄的紗他看見了阿箬滿臉笑意,似調侃地對他挑了一下眉,於是心裏那點兒酸味也就蕩然無存了。
他自是看見了隋雲旨。
「阿箬想幫他?」寒熄問。
阿箬搖頭:「我可沒那麼大度。」
她雖不討厭隋雲旨,卻不喜歡隋城主與隋夫人,再見面,怕是幾百年前的舊仇翻湧,她沒忍住把那將死的英枬再一道束妖符給燒死了。
「我只是有些感觸……」阿箬拿起兩個葯香囊,付了錢后一個掛在了自己的腰上,一個掛在了寒熄的腰上。
那兩個葯香囊她聞了許久,桃花香味兒與茉莉香味兒,很好聞,且小巧精緻,也不顯眼,很好看。
牽着寒熄離開,阿箬也沒回頭看葯堂一眼,她道:「感觸人的一生果然是註定好了的,有些人註定相遇,有些人註定出生,有些人註定何時死,但……悲慘不是註定的。」
阿箬側過臉抬眸,隔着薄紗對寒熄莞爾一笑:「對吧?神明大人。」
寒熄微怔,他好久沒聽到阿箬這樣稱呼自己了,心頭略癢,像是有貓在撓。
「鮮花餅……好吃嗎?」寒熄前言不搭后語地問了一句,聲音略啞,眼神炙熱,像是要將這層阻礙他與阿箬的薄紗燒穿。
「好吃啊,你嘗嘗。」阿箬瞥了一眼寒熄手中的鮮花餅,他買了可不少。
寒熄輕緩慢眨了眨眼,輕聲道:「我突然發現,我的手動不了。」
阿箬睜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想要透過帷帽看清寒熄說這話的表情。兩息之後,她臉上驟紅,想起自己方才就着寒熄的手咬一口鮮花餅的場景,於是抿嘴,蚊子哼似的吐出一句:「那、那我喂你。」
從寒熄手中接過鮮花餅,阿箬掀起帷帽一角,甚至不好意思去直視寒熄的眼,將鮮花餅湊到寒熄的唇邊,待他咬了一口后才問:「好吃嗎?」
「嗯。」寒熄心滿意足了:「果然好吃。」
阿箬悄悄掃了一眼他的眉眼,卻發現寒熄的臉也布上了淺淺的紅色,這類似撒嬌的行為,幾百年來,神明鮮少有過,就連他自己都不能淡定。
他們還處於鬧市之中,周圍人來人往,即便是恩愛夫妻也不好在人前做出太過親昵的舉動,更何況寒熄戴着帷帽,惹人注意。阿箬捏緊鮮花餅,另一隻手牽着他,只想快步離開這裏,免得看來的人越來越多。
隋雲旨方從葯堂走出來,因拿不到源蓮滿臉不悅,收了寶劍,他正要打道回府,忽而迎面一陣風吹來了淡淡的鮮花餅味兒,他記得母親也喜歡吃這個,便想買兩塊回去。
人滿為患的鮮花餅鋪前,一抹青綠衣裙的少女正昂頭對着身邊的人笑了一下,隋雲旨的呼吸於這一瞬停滯,眼也未眨,待到他胸悶氣短,想起來要呼吸時,那兩抹人影已經消失不見了。
那個人好像很熟悉,卻也很陌生。
——阿箬姑娘,我想起來我應是欠你一朵源蓮的。
乍聽見身後葯堂里掌柜的說要人快馬加鞭去接迎源蓮,隋雲旨心中又惱了半分,再去回想,也記不住方才少女的面容了。
此生,是不欠的。
—
阿箬記得上一次英枬死後沒多久,便遇上了澧國、翼國兩國交戰,兩國之間的戰爭波及邊野小國,東車國送往翼國為質的東里荼蘼公主從皇宮逃脫,帶着白一一路走到了煊城,只要離開煊城,她便能離開翼國的範圍,奔向家鄉。
這一次沒有白一,那個曾被阿箬從蠻人手中救下來過一次的小孩兒後來也不知去向了。阿箬沒再給他起名,也不曾關注過他的點滴,不知他後來有無再被蠻人捉住,又或者走運地與何時雨一般度過一生。
因為沒有那動動嘴皮子便能更改國運的國師,兩國之間的戰爭也減少了許多,澧國的新帝依舊昏庸,但沒有落金城取之不盡的金銀為資,他也不敢貿然向翼國發難。
阿箬與寒熄走過了紅楓鋪就的山崗,那裏曾有年邁的澧國國嚴老向邊野小國求救的必經之路,如今這條路上因為無戰無殤,也無人逃難,安安靜靜的,只有他們兩個。
按照上一世所行,他們走過山崗便要入山坳田野村落間,再往西走便能去到煊城,這一回,阿箬走的是東。
她沒聽過戰爭,即便有,她也不想再經歷一次被萬人圍堵城門接連兩天戰火硝煙,她更想去看看東里荼蘼的故鄉。
東車國很小,與翼國完全沒有可比性,上一世阿箬不曾見過,這次一看,即被它寸土之地的國都驚嚇了一番,也被那滿國都外,圍在城牆底下盛放的荼蘼花驚艷了一番。
小公主口中的荼蘼花的確很漂亮,如白雪鋪就,盛放至生命耗盡。
城門前有人進出,穿衣打扮與阿箬和寒熄相差很多,若是走遠路,他們會在身上或車上掛上東車國的吉祥烏目鳥。
有個小孩兒尋花香而來,走到阿箬面前看見她只是露出一雙好奇的眼眨了眨,並未排斥,也未驚訝。沒一會兒小女孩兒爹娘便帶着通關的文牒走到阿箬跟前,牽着小女孩兒向阿箬用西牛國的語言打了個招呼,再帶小女孩兒離開。
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阿箬想她這次來對了。
「不曾有過戰爭的地方,果然很好看。」阿箬說完,仰頭對着寒熄露出一笑,她是真心感受到了烏目鳥的寓意,幸福與安定,也是東里荼蘼的嚮往。
沒有質子,沒有戰爭,沒有傾盡所有隻為一搏之力,也沒有在戰事下叫苦連天的百姓。
阿箬突然有種想要再往後看看的衝動,這是前三百年不曾有過的期待與希望。
之前尋找寒熄屍骨的三百餘年,阿箬不僅沒有認真看過這世間百態,人間山河,也沒有好好看過身邊的人。
後來寒熄蘇醒了,他就在她的身邊,他們一起經歷過十一年,這十一年內發生的事、見過的人,阿箬對他們記憶尤深。
隋雲旨看向她茫然又逐漸變成堅定的目光。
東里荼蘼忘卻過往在杉樹下朝趙焰揮手。
被怨氣與鬼咒環繞的雲城,與那能泣出血淚的慈恩聖女像。
還有好多、好多。
從落金城不再富可敵國,從隋雲旨未因其母將死而去天際嶺尋找一個叫「阿箬」的女子開始,一切都變得與過去不同了。
當慾望被賦予神力,帶來的往往都是執念與災禍。
可源頭破除,阿箬突然很想看看,他們不一樣的人生。
「我們去看看吧,寒熄。」阿箬牽着寒熄的手,目光盈盈,她道:「你我能擺脫宿命,他們必然也會與曾經走過的路剝離。」
「我想去看看。」阿箬胸腔震蕩,握着寒熄的手也愈發地緊:「我想去看看,在沒有歲雨寨人的干擾下,他們真正應當擁有的人生軌跡。」
寒熄對阿箬的要求,自無不答應。
他們沒有加快腳步,而是按照往常時間,一步步往熟悉的方向而去,采荷花與蓮蓬的季節,正是他們去往雲城的日子。
雲城外不再掛滿詭異的旗幟,一路往裏,這裏不過是一座與外界其他城池相似又不相似的普通城池。道路、街巷、人來人往,沒有漂浮於風中的怨氣,沒有慈恩聖女像,也沒有故弄玄虛的謝府。
阿箬還是去謝府走了一趟,她借的是林念箐家的名,說是林大夫親戚那邊拖來一件信物,要交給謝大夫人。
在等待傳訊的過程中阿箬便聽謝府的家丁說道,謝家出了兩個好兒郎,一文一武,長兄被封了個小將軍,因邊關無戰事,在家陪着妻兒女。二公子謝隨前幾年高中,兩年前被調派去京都做官,近日也有好消息傳來,恐怕不久便有麟兒降生了。
家丁說這話時,頗為驕傲。
阿箬也笑,她沒問洛湘何去,她怕洛湘已經與林念箐成婚,如此一問她便露出馬腳。因上一世洛湘在洛芯死後建立的慈恩聖女像前睡了一夜落下病根才致使後來命不久矣,這一世的洛芯還在,她應當也無大礙。
不一會兒便有個女子出來,穿着打扮不像謝大夫人,果然那是洛芯的侍女。
「我家夫人昨夜飲酒,今早有些頭疼,二位與我進客廳等候吧。」那侍女說著,沒忍住往寒熄身上瞥了一眼。
寒熄的臉上帶着純白面具,他這張臉極具吸引力,出門在外,總得遮住才行。
即便如此,身形相貌擺在那兒,想不惹人注意也不行。
阿箬來此,本就是為了打聽如今謝府的大夫人是否還是洛芯,既然不曾變過,那便代表謝隨放下他的執念,洛芯也算得了好的歸宿。至於謝運……沒有藍的魅惑,或許會是個不錯的丈夫?
未可知之事,阿箬不往壞處去猜。
她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遞給那侍女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去打擾了,林大夫家讓帶來的不過是個小玩意兒,還請姑娘送至謝大夫人手中便可。」
侍女接過,阿箬便拉着寒熄要走。
侍女也未強留,只是看着手中絹布包裹一小團東西不知是什麼,打開看一粒粒的小碎末,更是瞧不出。
侍女無法,還是將這一巴掌大的小包裹帶入了謝府,交給了正準備起身迎客的洛芯。
「夫人別起了,他們走了。」侍女道。
洛芯一怔:「走了?」
侍女點頭:「是,但留下了這個。」
她將手心展開,絹布鬆散,露出一半灰黃的碎末。洛芯只需一眼瞧去,便認出了這是月季花的種子。
她喜歡月季花,謝府上下皆知。
只是這樣一件小東西,不值得林家特地派人送來,洛芯想起去年嫁去林家的洛湘,姐妹倆向來感情深厚,想來這樣細心的小玩意兒,也只有那丫頭會託人帶給她。
洛芯收下了,便對侍女道:「今個兒天氣不錯,你去將院子裏的空地翻翻土,我倒要看看這種子能種出什麼樣兒的月季花來。」
其實不是多特殊的月季花,不過是曾為洛芯散魂處,在那滿丘野月季中,阿箬隨意摘下的幾顆花種。
不過她想,洛芯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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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雲城離開后,兜兜轉轉兩年時光,阿箬又去了白月城,這次她有不一樣的心境,可以與寒熄乘坐畫舫在月湖上游一日,下一整天的棋。
自然,阿箬不太會下棋,她沒有這般靜下心來學過一樣東西,但寒熄都記得,一步步教她,教着教着,阿箬也總算學出點兒趣味來。
正是隆冬,月湖邊上有一層薄薄的冰,但月湖中心的水還是流動的,因為沒有風,畫舫行得很慢,坐在船頭的船夫不願划槳,裹着厚袖縮成一團。
阿箬撐起下巴思考許久,終於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寒熄瞧見了,抿嘴笑了笑:「走對了,這樣你便堵住了我這條路。」
他的手指落在棋盤上,輕輕點了幾處,阿箬瞧見眼眸一亮,抬起頭看向寒熄時頗為興奮地揚起嘴角:「這樣我便吃了你的白子?」
「是,這幾顆白子都歸阿箬了。」寒熄點頭,等阿箬拿走了棋盤上的白子后,寒熄又指着一處道:「但你忘了防守這處,所以只要我的白子落在這一角,你可要滿盤皆輸咯。」
阿箬又順着他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眨了兩下眼睛后反應過來,有些懊惱地耷拉着肩膀:「啊……我只想着怎麼贏你,卻忘了還要防你了,下棋太難了。」
寒熄的白子落在旁處,他哄着道:「再給你防我的機會。」
「好!這一次我一定防好!」阿箬提起袖擺,躍躍欲試。
鏤空的花窗外吹來了微風幾許,帶了兩片雪花,冰涼地落在阿箬與寒熄執子的手背上,二人一同抬頭看去。順着雕迎春花的窗欞朝外看,能看見淺淺幾層波浪的水面,也能看見湖岸上枯萎的垂柳,與絮絮飄零的晶瑩。
「下雪了。」阿箬輕聲道。
寒熄嗯了聲。
沒一會兒便有奏樂聲從遠方響起,阿箬繼續想棋局,才有思路,聽到這歡快的吹拉彈唱近了許多,她沒忍住抬頭又朝外看了一眼。
雪越下越大,一排綁着紅腰帶喜慶的隊伍在枯柳下走過,穿街走巷地後面還跟着一些看熱鬧的百姓。
他們在湖中央,離岸邊有些距離,所以那樂聲也不是很響,彷如從很遠的過去傳來,被大雪遮蔽,隊伍的輪廓也變得不太清晰。
阿箬問:「那是誰家在辦喜事?」
船夫道:「齊家公子迎娶楊家小姐,是咱們白月城的大喜事兒呢。」
「齊家公子可是齊宇林?楊小姐是楊姝?」阿箬又問。
船夫回頭對阿箬笑了笑:「二位不是咱們白月城的人,居然也對白月城裏兩家公子小姐有所耳聞?」
「恰好有舊友相識。」阿箬應了一句。
船夫又道:「是他們二人,齊公子之父齊卉曾為太子師,齊公子又中了舉,這才回來履行與楊家的婚事。楊小姐與齊公子自幼定親,二人青梅竹馬,又水到渠成,實在是羨煞旁人的一對璧人。」
「的確。」阿箬輕嘆。
楊姝與齊宇林因書結緣,只可惜因為白月城中多了個歲雨寨人,攪弄風雲,害人不淺,也叫他們原本應當幸福美滿的人生多了幾番波折。
上一次齊宇林即便知道楊姝與銀仙兒換了身體也不曾放棄她,哪怕背上背信棄義之名也要與她在一起,他的感情是經得起考驗的。
齊宇林是值得託付之人,楊姝與他,合該有無波無瀾的一生。
雪越下越大,阿箬也已經看不見迎親的隊伍,那樂聲逐漸遠去,就像從未來過。她低頭看了一眼棋局,因坐姿改變,角度不同,豁然開朗,一子落下,居然吃了寒熄大半面棋子。
「好棋。」寒熄誇讚,見阿箬興奮的模樣沒忍住伸出手,在她的臉上捏了一下。
他下手很輕,捏完又用拇指輕撫,察覺到她臉上的涼意,寒熄對船夫道:「靠岸吧。」
「我還沒玩兒夠呢。」阿箬難得贏了一局,可不得乘勝追擊?
寒熄笑道:「換個暖和的地方玩兒,下雪了,等會兒湖邊結冰便不好靠岸了。」
阿箬想也是,便依了他的話。
畫舫靠岸的確有碾壓薄冰的破碎聲,寒熄率先上岸,再牽阿箬站穩。客棧里也有棋盤,他們可以回到住處裹着厚毛毯,烘着暖爐繼續博弈。
只是離開岸邊前,阿箬回眸看了一眼湖面,水色深深,似幽綠墨玉,那上面飄着方才路過這處迎親隊伍放鞭炮炸開的紅色紙屑,像是千萬朵浮於水面的小小花燈。
那年七夕,滿月湖的祈願花燈中,也有寒熄為她特地點燃的一盞。
她已無心愿可求。
阿箬握緊了寒熄的手,心中酸澀又滿足:「快走吧,真的好冷。」
她的心愿早已達成。
後來,阿箬與寒熄還沿着青雲江漂渡秋風峽,只是這一次秋風峽雖靈力充沛,卻無結界防禦,兩岸猿聲偶起,也不見凌亂的妖氣,更沒有不知如何入山,又在山下帶着斗笠穿着蓑衣垂釣的某人。
青雲江很清澈,秋風峽的山形依舊如鬼斧神工,獨特地讓尋常人有進無出。
江底無巨如小山的大魚,江岸也沒有設陣修行的雲崢。
有俗心者不入仙道,或許雲崢早就死在三百年前了,與白一一樣,死在了歲月里,死在了他應有的人生命運中。
但秋風峽中開滿了不死花,花謝花開不言敗,那些落下的花瓣有其存在的痕迹,它會順着江水流向它的歸宿。
-
在外多年,阿箬也沿着原路走上了歸途,路過湘水鎮時一時沒認出這個地方。
與三百多年前所見不同,此時的湘水鎮沒有被紅楓環繞,也沒有滿山似火的樹,沒有立於山下的小屋,更沒有兩株將死的梧桐。
湘水鎮前的牌樓依舊是宣家所設,且宣家家大業大,為植林行業翹楚,又懂風水,幾百年前的祖宅擴修,便是站在鎮子外往山上看,也能看清落座於半山腰處的宣宅。
正是傍晚,鎮中炊煙裊裊,有幾縷是宣宅中飄出的。
阿箬只是路過湘水鎮,沒再靠近,她騎在馬背上,遠遠眺望宣宅一眼,記憶中腐朽如廢墟的地方人氣旺盛。事實果然如她所料,人牽一髮而動全身,時光亦如此。
越過湘水鎮再往前走兩百多里,便是春來鎮,又回到了她與寒熄出發周遊之地。
那些阿箬在湘水鎮沒有看見的紅楓,悉數長在了春來鎮小葯堂的後山上,紅艷艷的一大片,像是被大火燒着了半邊山峰,無人制止,它們恣意地鋪向山下鎮子裏。
再沿着杉樹小道往裏走,小葯堂前的院子裏寒熄當年種下的花還在,因為品類雜多混在了一起,幾乎將方亭爬滿遮蓋,小葯堂里也早早沒了人,只是沿着葯堂旁空出了一條整潔石頭鋪就的小路,是通向何時雨夫婦的墓碑。
聽鎮子裏的人說,何家早就已經搬入城中買了大宅了,何氏醫館名動天下,其家中還有人考入了太醫院,是正兒八經的京官,給當今天子問診看病,可謂風光。
阿箬覺得如此甚好。
她沒有去山上見何時雨,幾百年過去,何時雨早輪迴多次,便是他們彼此相見也不會相識。那座墳下屍骨腐化,成了滿山的泥,滋養着他喜歡的楓。
所以阿箬從小葯堂前離開時,只摘了一片紅葉帶走。
出了春來鎮,寒熄才給了她一樣東西,阿箬伸手接過,落在手心裏的是一個韌草編成的碧綠的月亮結。
阿箬心下一怔,手中紅楓葉險些落地,再抬眸朝寒熄看去,她想起來……寒熄在何時雨那裏學過手法,他也會編月亮結。
「若捨不得,我們就回去再看兄長一眼?」寒熄輕聲詢問。
他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阿箬的情緒,他知道阿箬其實不似她表面上看過去的那麼雲淡風輕。她很重情重義,故而愛深,恨也深,有執念,有欲、望,還容易鑽牛角尖。
可阿箬也了解寒熄,她知道寒熄心中所想,也知道面對事實。
人死了,化作灰燼土壤,可人也沒死,因為存在過,所以會有人記得的。
「不用了,那裏沒有阿哥,前面的山上,也沒有何桑爺爺。」阿箬將寒熄編的月亮結繞在手腕上,抿嘴笑了一下:「但我知道,他們在哪兒。」
不忘記,他們就永遠在她的生命里。
阿箬的笑很溫柔,難得她沒有鑽牛角尖地去分辨個生死,寒熄也知道,那些曾埋藏在阿箬內心裏的痛苦,也隨着這一路走來煙消雲散,她懂得放下,便是真的釋懷了。
她親眼見過了這個由寒熄復蘇后的世界有多美。
她的眼裏有了山的形狀,樹的顏色,花兒的香氣。
她也親身體會過了這世間情感的多重多樣。
有過偏執,有過恨,有過怨,有過自責,也擁有愛與被愛的能力。
阿箬自私過,也膽怯過,後來她一無所有,如今也像是一無所有。
其實不是的。
阿箬拉着寒熄,手腕上的月亮結蹭的皮膚有些癢,可她心裏很暖。她像是在這一刻才終於明白了生的意義,那些過去被腦海中另一種嚮往美好的情緒而覆蓋,抹去。
她不是一無所有,阿箬有她的神明。
「接下來,你想去哪兒?」寒熄一隻手牽着馬,一隻手牽着阿箬。
那雙桃花眼中,青綠衣裙的少女微微昂起頭,感受迎面而來的風。微風吹開了她額前的發,露出光潔的額頭與暢意的臉,也吹動鬢角的青絲,吹動簪在她頭上的竹枝上,那片青翠的葉。
阿箬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鹿眸純澈,一如樟木林中的初見,瑩瑩水光,倒映着多彩的世界。
「那哪都好,反正有相公陪我。」
阿箬嬌笑了一下,刻意說出相公二字,就是想看寒熄的反應。
寒熄瞳孔微震,表情不變,牽着阿箬的手沒忍住摩挲了一下她的虎口,心化作一灘溫水,流向四肢百骸。
他永遠為阿箬心動。
「那便走一程,看一程吧,阿箬……夫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