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與心印:三

第125章 與心印:三

指腹抹過紅痕,消去了痕迹,也消去了阿箬手腕上微薄的疼。

她其實很能忍受痛苦,所以這點兒疼痛算不上什麼,可當寒熄觸碰那幾道紅痕時,阿箬卻覺得很疼。密密麻麻的疼鑽上了全身的骨縫,尤其是他的眼神,與她記憶中的重疊,可她不敢有絲毫的胡亂猜測。

寒熄說她騙了他,也未追究她為何會騙他。

「對不起……神明大人。」阿箬擅長哄騙旁人,卻不擅長欺瞞寒熄,可要她如何去說呢?

說在這一世已經不會再發生的事,說她對寒熄的痴心妄想,說他們之間也有過很近、很近的距離,說寒熄也曾對阿箬說過……她是最重要的人。

凡人與神明,本就不該有過多交集的。

所以阿箬什麼也沒說,她只是咬着下唇,又生了些許不甘心,不捨得。

寒熄鬆開了她的手,阿箬的心也隨之一起墜入寒潭,越來越快地死去。

然後她好像見到了一束光,驟然破開所有籠罩她的黑暗,那束光來自寒熄朝她看來的目光,來自他輕聲細語的一句「沒關係,我自己來看。」

寒熄的眼神緩慢地落在阿箬的心口上,他的身量很高,只要直起腰,便要阿箬抬起頭才能看見他。

可他此刻卻略弓着背,四目相對,阿箬的一切秘密都將無所遁形。寒熄的手掌懸在了她心口前一寸的位置,溫柔的熱度緩慢地灼着那一片皮膚,寒熄道「我能看得到。」

那是他的心,一顆神明的心,不會被時光抹去一切記憶,只要他觸碰到了阿箬,便能看見自己心裏記下的一切,他隱隱約約覺得,那些失去的記憶,也在其中。

關於為何他會主動獻出自己的心臟,關於為何他會忘卻這段記憶,也關於……他與阿箬的真正關係。

寒熄站直了身子,阿箬的目光隨着他仰視過去,然後她看見十九歲面容的神明朝她緩緩一笑。他負手而立,雙眉微抬「這顆心,暫且叫你保管吧,等我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再決定是否要收回來。」

「您打算做什麼?」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阿箬不明白,其實她隱約猜到了寒熄的用意,可她不敢想。

不必她胡思亂想,寒熄給了她答案。

他道「跟着你。」

此話落下,寒熄便將目光收回,再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上的圓月,月色傾泄,圓月變彎,時間流轉,夜風陣陣,嘈雜聲也再度傳來。

方才片刻的時光暫停也就此恢復,風中的花瓣盡數消失,蠻人沒了兵器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們還站在人群中赤手愣愣地望向四周,最終將目光落在了那個突然出現的男人身上。

「有……有妖怪!」不知是誰大喊一聲,引得周圍人紛紛尖叫。

阿箬聞言猛然回眸,精準地找到了那個這麼喊話的男人,她幾乎想也未想,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便朝對方用力砸了過去,立刻將那人的頭上開了個血口。

妖怪?

妖怪這樣的詞怎能用在神明的身上?!

她眼神中的不滿與鄙夷盡入寒熄的眼底,阿箬左手攥緊成拳,擺出一副馬上就要衝過去與對方打架的姿態,若非心惶惶的幾百號人四處亂竄,她真有可能衝過去打人。

寒熄雙眼微眯,抿了一下嘴角,眼神落在阿箬綁起的頭髮上,她的髮帶有些舊了,髮絲也有些凌亂。

淺藍色不適合她。

寒熄未顧忌旁人,反正他的眼中也從未有過旁人,於是他伸出手指,對着阿箬的後腦勺輕輕點了一下。剎那間老舊的髮帶脫落,阿箬滿頭青絲披下,又被一束綠光繞起,竹枝點翠葉,挽住了她半數髮絲。

阿箬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再回頭朝寒熄看去,便是轉眸的這一瞬,那綠光如輕紗從上落下,更改了阿箬衣裙的顏色。

青綠的裙子在袖擺與裙袂上着重成墨綠,綉了幾片精緻的竹葉。

她像是月色下亭亭玉立的一根竹,於風中散發著清澈的香,有些……雨後茉莉的味道。

寒熄本還露出幾分溫婉笑意的,卻在嗅到着一股氣味時,心頭猛然酸澀疼痛,叫他呼吸一窒,片刻便恢復了正常。

大變活人足夠嚇人,阿箬一個轉身便換了一身衣裳更嚇人,尤其是深夜的山林中,怪誕之事也有,前幾年處處死人,未必沒有鬼魂還彌留世間。

這回不光是尋常百姓,便是那些蠻人也受不住驚懼,紛紛調轉往山林間鑽去。

四散的人群慌亂奔逃,卻有一人逆人群而行,快速跑向了阿箬,待他見到阿箬了便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護在了身後,有些膽怯,又撐足了勇氣站在寒熄面前。

「阿妹,你沒事吧?」何時雨沒有回頭,輕聲問了一句。

阿箬還有些愣,她望向自己飄揚的裙擺,看着上面生動的竹葉,啞着聲音回了句「沒事……」

「不論你是妖怪還是大仙,我、我們與你無冤無仇,還請放過。」何時雨不太敢直視對方。那人比他高出一些,渾身散發著微光,一眼便能認出不是凡人,他不敢冒犯。

寒熄尚未開口,卻在何時雨說出這話后,阿箬小聲補了一句「他不是妖怪。」

任何人都不能以妖怪稱呼寒熄。

便是何時雨也不行。

何時雨一怔,他回頭看了阿箬一眼,又問「你認得他?」

阿箬也不知要點頭還是該搖頭,這一次,她應當不認得寒熄的,他們也不該又任何交集。便是因為這一顆留在她身體裏的心,那他也應該在方才取回心臟便離開了才是。

可寒熄沒走,他甚至……將阿箬曾經穿過的衣裳還給了她。

阿箬心中震撼,疑惑,他明明表現得不記得那一世的任何一件事,卻偏偏還記得她穿什麼樣的衣裳,記得她的發上是一根不會枯萎的竹枝,就連她裙擺上的竹葉綉紋位置,也與過去一模一樣。

這一刻,阿箬不知寒熄是否真的忘卻了她,也不知自己是否還有機會,求一個不可能。

貪心的人,會受到報應的。

阿箬害怕,未來未知不定,她也有膽怯和惶恐。

她的沉默,在何時雨眼裏便是默認,只是何時雨還是拉着阿箬稍稍遠離了寒熄兩步。阿箬自幼便不愛與人說心事,有過一段時間她喜歡獨自外出,那個曾被她於深夜寫下的名字,落在灰塵上的淚水,還有那個被她冠其姓氏的人……

何時雨看向寒熄的眼神變了又變,終於周圍的人散盡,還有一些老弱婦孺實在走不動跑不掉的,便只能原地不住磕頭,求人放過。

既然阿箬與寒熄認得,那暫且就不用擔心他會傷害他們,何時雨抿着嘴沉默了許久,才拽着阿箬道「我們走。」

阿箬哦了聲,她跟着何時雨走了兩步,與寒熄擦肩而過時忍不住側眸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對上了視線,阿箬心尖猛然顫了顫。

下一刻,寒熄跟了上來。

白靴落地,踩過塵土,阿箬的眼神一直落在他的腳上,生怕他的靴子染上半點灰塵,好在他依舊是乾淨的。曾經神明當著她的面隕落、消失,那樣的痛苦阿箬真的真的……不能再經受一次了。

「你不喜歡?」寒熄突然開口,阿箬尚未反應過來,他便換了一樣靴子樣式,月白色上綉水紋,暗藍的鞋底,與夜空是一個顏色。

阿箬這才明白自己盯着他鞋子看了太久,於是她收回目光,又聽見寒熄問「你要去哪兒?」

阿箬抿了抿嘴,道「要和阿哥去下一個城鎮落住。」

「長住嗎?」寒熄問。

阿箬點頭。

「可有住處?」寒熄又問。

阿箬頓了頓,答道「飢荒里死了許多人,有很多空房,官府為當地發展,所有空了的房屋都是先到先得,只需向官府報備記錄,日後以糧產或銀錢贖足便可。」

這是何時雨向旁人打聽到的消息。

寒熄又點頭,他道「你喜歡什麼樣的屋子?」

阿箬微怔,而後搖了搖頭,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屋子,畢竟以往她都是住客棧的。每個城池雖不相同,可客棧大致都一樣。

「你問這些做什麼?」前頭何時雨越發聽出了不對勁來。

若說二人認識,交談也不該如此生疏,可偏偏這神秘人問什麼,阿箬就答什麼,她在何時雨與何桑面前也算乖巧,卻沒這般聽話順從過。

「我想送阿箬一套她喜歡的屋子。」寒熄也沒有隱瞞地將自己所想說出。

何時雨一愣,驚詫地回頭朝他看去,與他同樣眼神的還有阿箬,便是阿箬也有些不可置信。

她以前沒與寒熄這樣一問一答地交談過,只是她習慣了回答寒熄,不會隱瞞。

可什麼叫……送她一套她喜歡的屋子?

寒熄看向那兩道眼神,微微揚眉,又將目光落在阿箬的身上「作為交換,讓我碰一碰你的心。」

阿箬「……」

何時雨「……」

何時雨猛地拉過阿箬,又瞪了寒熄一眼,管他是什麼大人物,是否彈指間便能要人性命,何時雨這回是真有些生氣了!

他扯着阿箬的手腕走快了幾步,又皺眉又瞪眼的,低聲問阿箬「他是登徒子?」

阿箬連忙搖頭「自然不是!」

「那什麼叫碰一碰你的心?如何碰?這話何意?不是調戲你?」何時雨還有些義憤填膺。

阿箬張了張嘴,要如何解釋呢?

她又朝寒熄看去一眼,對上對方的目光時阿箬又似觸電般收回眼神,半晌也只能再重複一句「他不是登徒子。」

寒熄大約猜到自己方才的話引起了歧義,他也不打算解釋,反正不論旁人怎麼誤會,他要碰阿箬的心是事實。觸碰,可以幫他看清一些事,那些不存在於如今他腦海里的畫面。

寒熄也有想過,或許忘記的東西便是不重要的,可這個念頭才起,便被本能壓制,胸腔里仍有另一道聲音在急迫地告訴他,要找到的。

關於那顆心,關於斷節了記憶后突然出現於他腦海中的箬,都要找到的。

何時雨與阿箬走在前面,寒熄便跟在他們身後,他的目光偶爾落在何時雨抓着阿箬的手腕上。何時雨的力氣不大,沒有如他一般將阿箬的手腕抓紅,可寒熄就是看着不太舒服,像是有螞蟻從胸腔開始往四肢啃噬,說不上多疼,卻處處難受。

「不給,別人碰。好嗎?」

「如果您告訴我,昨晚你在花燈上寫的是什麼,那我便說好。」

兩道聲音忽而吹過寒熄的耳畔,他腳步略頓,抬眸看了一眼走在前面離他很近的阿箬。

寒熄不曾聽過自己略帶委屈又懇求的聲音,也不記得自己何時說過那樣霸道的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只獨屬於另一個人的,也不存在絕不觸碰旁人的生活方式,即便有……其中一人必然痛苦。

後面那句話是阿箬說的,他聽得出她的聲音,他甚至能通過這道聲音,想像出阿箬說話的樣子。

花燈?

幾時的花燈?

他又何時在花燈上寫過字?

寒熄突然覺得頭腦有些疼,像是有針戳着眉尾,刺痛他。

他與阿箬之間……果然經歷過許多。

後來她說好了嗎?他在花燈上寫的字不為外人所知?為何她現在還在觸碰那個男人?她叫他阿哥,他們是兄妹?如此……親近的兄妹?

寒熄不自覺地握了一下手,頭一次有些可恥自己的行為,他窺探了兩人的血脈,並無相連關係,便證明他們不是一母同胞的親人。

嘖,有些煩躁。

「阿箬!」寒熄突然開口,阿箬立刻止步。

她轉身望向他,便見他的眼神明晃晃地閃過些許不安的情緒,直叫阿箬心頭一緊。

「您怎麼了?」阿箬輕鬆便掙開了何時雨的手,她朝寒熄靠近幾步,眼神中藏不住的擔憂;「您……究竟怎麼了?為何會難受?」

為何他方才會有疼痛的表情,為何會彎腰,如今又為何用這種眼神看她?

阿箬經歷過寒熄的所有痛苦,更知道他不是輕易便動情緒的人,她擔心他因為缺失這一顆心,又有一日會如同毛筆峰上的灰飛煙滅般徹底消失。

只要想到了,阿箬便紅了眼眶,呼吸都變得困難了。

寒熄看向她扶着自己的手,這一世她做過許多粗活,指尖磨出了繭,貼在他的皮膚上有很明顯的觸感,溫度恰好,正容易點燃他。

這一瞬,寒熄又覺得不難受了,胸腔里翻騰的酸澀與滿腦子稀里糊塗而來的猜測都漸漸平息下來。

寒熄抓住了阿箬的手,他牽過無數遍的,即便沒有這方面的記憶,身體的每一處都殘留着這樣的觸覺,他們之間不應該隔着幾步距離,就好像他們本該如此親近。

他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會兒,又問「我曾對你很壞嗎?」

阿箬連忙搖頭「您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不,最好最好的神明。」

「那你還要說……你不認識我嗎?阿箬。」寒熄像是自言自語的喃喃,他的聲音很低,可阿箬聽得清晰。

她聽見他說「我一定,很喜歡你。」

阿箬一陣耳鳴,她睜圓了雙眼,險些將此當成一場幻覺。

寒熄的指腹輕輕摩挲着阿箬的手背,就像他曾做過許多次。

很奇怪,在今晚見到阿箬之前,他雖有心要找那個箬字出現的原因,雖想了解自己丟失的心在哪兒,卻從未有過這樣堅定的認知,即便還未想起什麼,他便篤定自己的感情。

一定喜歡,不是曾經喜歡,因為此時此刻,寒熄仍舊覺得喜歡。

本能地想要她靠近他,本能地想要她的眼睛時時只看他,本能地貼近,本能地在意。

「您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阿箬覺得今夜當真是超出她的一切想像,寒熄……喜歡她嗎?他從未說過喜歡。

「我只是忘記了一些事,阿箬。」寒熄再次確定「不是失去了感知。」

便是沒有心,他也不曾將她忘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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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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