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與心印:二

第124章 與心印:二

這種場景曾在夢裏出現過無數遍,無數遍與之相關的過往回憶,無數遍是意外的相遇,無數遍最後毛筆峰山上化作灰煙的結局。

阿箬又一次聽見了他的聲音,人間短短十多年,每一日都像是走過了他們曾經歷過的三百餘年,走過了她曾有過的一生,倍感折磨,又在此刻聽見寒熄聲音的瞬間,變得那麼渺小,顯得那麼微薄。

他叫她……阿箬。

阿箬給不了任何反應,她像是深陷於泥潭,被某種特殊法咒給困住了,只有眼裏看見了寒熄,耳畔聽見了寒熄的聲音,嗅到了寒熄的氣味,除此之外,便什麼也無法思考了。

她不曾幻想過,這一世還能與他相遇。

阿箬的心跳驟然紊亂,她猛然倒吸一口氣,於此刻混沌的頭腦才漸漸清醒。她看向近在咫尺觸手可及的人,垂在身側的手緊了又緊,卻不敢觸摸。

他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樣了。

阿箬望向那雙桃花眼,腳下如生了根,無法再朝他靠近一步。一切都更改,時光倒流,重頭來過,她也不曾與他有過枯木林結界中的幾個月相處,更不曾有過後來三百餘年的執着找尋,與十一年的日日相對。

她曾牽過他的手,擁抱過他,他們曾肩並着肩,寒熄依賴她,甚至許多次都是走在她的身後。如今,他們又回到了這樣的距離、關係,看似很近,中間仍舊有巨大的無可跨越的鴻溝。

阿箬有些后怕,怕再遇又會讓他們順應某些命定劫難,所以她思緒萬千,她糾結反覆,心跳在又遇的興奮與擔憂中徘徊難定。

長久的沉默,讓寒熄眉尾微挑,眼神閃過些許疑惑:「你不是、阿箬?」

阿箬詫異,她猛然抬頭,心頭的刺痛逼停了呼吸,又在下一瞬見寒熄眉頭舒展,目光似是溫柔卻很清冷疏遠,他對阿箬搖了搖頭。

「不應當啊,我感覺……就是你。」寒熄說完這話后,微微抿唇,露出一抹淺笑。

他又往地面更近一步,那雙赤着的雙足足尖幾乎要觸碰到佈滿灰塵的地面,他像是要與阿箬齊平,不再高高在上。

阿箬的目光卻順着他的行動落在了他的腳上,落在那隻要微風一吹便會飛揚的塵土地面,她幾乎沒來得及想便從袖中抽出一方素帕丟在了他腳下的方寸之地,免得俗塵之物將他染臟。

寒熄見她舉動,落地前微停,又看向那方簡簡單單、沒有任何花紋的素帕,終是往後退了半步,銀光環繞,雙足落地時已穿上了乾淨的鞋襪。他在阿箬面前彎下腰,撿起了那塊被她丟下的素帕,指尖碰到了塵土卻染不上分毫,寒熄起身時,背上的三圈神明光環消去,唯留始終縈繞於他身側的月華。

阿箬見他拿着自己從舊衣服上裁下來的一塊方帕,又看見他不過輕輕動了動手指,方帕上沾染的灰塵便一併消失,心中的擔憂消散了些,只是疼痛不減。

她又想起了在另一種可能的未來里,寒熄於毛筆峰上寸步難行,想起他便是眼前這身月華白衣上沾了野草,想起他便如此刻般簪着的銀簪凌亂了髮絲……現在不會了,這一次他們不曾在亂世中相遇,也不曾有歲雨寨分食神明,俗塵碰不到他,她……也不該能遇上他的。

寒熄握着方帕一步步朝阿箬靠近,阿箬忽而有些膽怯,她怕自己不祥,往後退了一步又險些踩上身後人的手,於是就此停下,再去看,寒熄已經走到了跟前。

他在看她。

不,以他的視線,阿箬微微垂眸便能落在自己因呼吸凌亂而劇烈欺負的胸腔……他在看她的心口。

阿箬能明顯察覺得到身體裏的兩道完全不同節奏的心跳聲,都很紊亂,卻如不同節點的擂鼓,湊得近了,就好像有一道是從對面寒熄的身體裏傳來的一樣。

寒熄的右手握着方帕,沒及時還給阿箬,他慢慢抬起左手,看向眼前這個瘦弱嬌小的少女,手掌懸於她心前,掌心距離她的胸口只有短短一寸,就此停下。微微金光閃爍,阿箬覺得像是有一束陽光照入胸腔,燙了一下她的心臟,而後寒熄收回了手,再將眼神落在她的身上。

「阿箬。」他這回不似前兩次開口一般游移,抿嘴露出淡淡的笑意:「必然是你。」

寒熄抬起右手,將方帕遞給了她。

阿箬愣了愣,接過手帕,猜測於心間生成,不知是喜是悲。她輕輕眨了一下眼,再看了一回寒熄望向她的眼神,更加確定……他不記得她了。

他以前不是這樣看她的,雖然他幾乎沒有生過氣,對誰都是一副冷淡又溫柔的模樣,可他看阿箬的眼神不一樣。阿箬經歷過,所以知道什麼是在乎,什麼是試探。

以前的寒熄只要阿箬一回頭,必然能對上他的眼神,只要阿箬對他笑,他也必然眉眼彎彎地回應,他很好哄,即便心中不悅,卻也不會對她皺一下眉頭。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將這世間雜物都擯除在外,唯留她一道身影,他看她的眼神……很親近,像是一雙凡人的眼,有喜有悲,不是現在這樣的。

這沒什麼不好……

他們本就不該相遇。

那些離多聚少,絕大部分都是痛苦的三百多年,只要她一個人記得就夠了,這也本就是……她心所求。

阿箬如大夢初醒,像周圍的人群一樣,在寒熄面前緩緩垂下了頭,雙膝跪下,道一聲:「神明大人。」

寒熄退了一步,又見她彎下腰彷彿要磕下去,眉心輕蹙,指尖微抬,將阿箬扶起,看見她長裙膝蓋上的灰塵,心有不滿,又彈指掃去。

「不知神明如何知曉小女子名諱……」阿箬沒敢抬頭,也沒敢睜眼。

就讓一切緣分斷在此時此刻吧,阿箬不敢冒險,也不敢面對忘記一切的寒熄,豪賭未來。他們之間的牽挂已然於時間倒流時被抹去,那就不該再於此刻相見。

遇見她,更像是寒熄的一場劫,阿箬希望寒熄此生……無劫無難,平安順遂。

寒熄眼神中閃過些許詫異與失望:「你不認得我?」

阿箬的手還在顫抖:「我……該認得您嗎?」

「應當認得的。」寒熄又看了一眼她的心口,輕聲道:「畢竟,我的心在你那兒。」

阿箬猛然驚醒,她豁然明白了過來。

是啊,寒熄的心還在她的身體裏,她並未將一切罪責還清,雖然阿箬不知為何已經跨過那一世了,寒熄的心卻還在她這兒,陪着她從小到大。虛無之空中,她無數次挖出這顆心,無數次想要把心還給寒熄也無法做到,如今這一面見了倒好,見了……她就可以把心還給他了。

阿箬終於敢抬頭再看寒熄一眼,這一眼,她將永生記得他的一切。

她微微昂着下巴,將胸腔挺起,輕咬下唇,對寒熄道:「何桑爺爺說,我生來便有兩顆心,原來有一顆是您的,即是您的,那便請您拿回去吧。」

拿走這顆心,回到神明界,從此神明界有了寒熄的名字,他便再也不用遇見任何凡世的意外,也不必記得那個……曾害過他一條命的小小阿箬了。

「還給我?」寒熄意外阿箬的回答,這與他來前設想的也完全不同。

他忘了許多事,可人生中的重要記憶卻並未缺少,神明界的長者說凡間遇難,禍及蒼生,萬物枯竭,是因為有人改了天命。而他有一劫,下凡喚醒蒼生再歸來,便可於神明簿上落下名諱,自此命里再無坎坷。

寒熄不明白,若他在此之前從未入過凡塵,又為何將最重要的心留在了凡間,還在一個少女的身體裏伴隨着她長大。

自虛空之地醒來,便有一字印在了他的腦海。

箬,像是與生俱來便應當刻在他的心間,所以他才會在結束長者所說劫難后,順着那顆心的感知找來。直覺里,寒熄覺得擁有他心的人應當便是箬,也曾試想過他們二人的關係一定極好,否則也不會叫他心甘情願交出自己的心,如今遇見,卻像不熟。

她說要把心還給他。

若真的不熟,若她真不知身體裏多出的那一顆心是從何而來的,又為何在說出這句話后,露出這樣難過的表情?

寒熄不太了解凡人,畢竟在此之前的記憶里,他從未接觸過凡人。

可他似乎又很了解眼前之人,她的一個舉動,一個眼神,說出的每一句話,他都能分辨真偽,情緒。

他可以聽人的心聲,只要聽一聽,就知道阿箬說這句話的用意為何。

寒熄輕輕眨了一下眼,見阿箬已經閉上了雙眼等待他來取回心臟,見她輕皺的眉頭與緊緊攥着的雙手,還有她那幾乎如獻祭一般的敞開胸懷的姿態……好像無需聽她的心聲,也能知道些許原因了。

這種畫面,似有見過。

何處見過?

「為何騙我?」寒熄問她。

阿箬睜開雙眼,屏息太久叫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茫然看向對方,不解:「什麼騙您?」

「為何騙我,不認得我?」寒熄瞥了一眼她已經用力到蒼白的指尖刺破的掌心,一瞬動容,有些無奈,又有些心疼。他牽起了阿箬的手,觸碰到她手腕的那一瞬,胸腔像是燃起了一團炙熱火焰,霎時點燃全身,牽扯着剩餘四臟與所有筋脈。

似惆悵,似悲痛,似不舍與不甘,還有……更近一步的欲\望。

寒熄的指腹抹去阿箬掌心的血珠,連帶着她的傷口也一併復原了,即便那寸皮膚已經好轉,可寒熄的手仍舊貼在了流過血的地方,掌心下溫熱的觸覺,好像曾有過無數遍。

無數遍的接觸,無數遍牽過這隻手,無數遍感受過她的體溫。

胸腔傳來的劇烈疼痛如雷霆劈過,萬箭穿心。

這股疼,一瞬壓彎了寒熄的腰,他不禁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另一隻手卻將阿箬抓得更牢。

「你怎麼了?!」阿箬見他垂肩的那一瞬便將一切都拋出腦後,她連忙上前扶住寒熄的手臂,抓着他的袖子,近到只要再低頭便能將臉落在他的肩上。

「怎麼了?是哪裏痛?哪裏不適?告訴我……」阿箬的聲音很輕柔,滿是擔憂。

這聲音曾經也來過寒熄的耳畔,他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何時發生過,分明聽過的,分明……在什麼地方聽過。

眼前視線片刻模糊,化作白雪皚皚的某座城中,某間客棧,身着青綠衣裙的少女就站在他的眼前,想近又不敢更近,她的眼裏滿是他,輕聲又焦急地問他是否哪裏不適,要告訴她。

可他好像說不出口,也好像無法思考她話中的用意,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

阿箬。

阿箬。

「阿箬……」寒熄再看向眼前的女子,與他記憶里的別無二致,只是她沒再穿那條青綠色的裙子了,身上這件淡藍的衣服不曾在記憶里出現過。

有什麼更改了,卻好像什麼也沒變。

心中的疼稍有緩解,可方才閃過眼前的畫面卻深深地映入腦海,他看見了阿箬的眼神,一次在他口不能言的某個客棧里,一次在她方才衝過來扶住他的時刻。

她的眼神是一模一樣的。

「為何騙我?」寒熄又問了一遍。

阿箬怔住了,她不知要如何回答,卻見寒熄逼近一步,又問她:「你以前也會騙我?」

以前?這一次的他們,沒有以前。

阿箬想不了那麼多,她只要看見寒熄腦子便是空的,尤其是在這種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再遇。

她本能地搖了搖頭:「我不會騙神明大人的,阿箬不會騙你的。」

寒熄又覺得不對。

他似乎依稀有印象,她是騙過他的。

修長的手指抓在阿箬的手腕上,他有些過於用力,在細嫩的少女手腕上留下了紅痕。寒熄未察覺,阿箬也不曾察覺,兩人觸碰的地方如水紋流動,順着阿箬的手腕,沿着寒熄的手指,一寸一寸流淌到他的胸腔。

寒熄又看見了一些畫面,看見阿箬紅着臉站在他的面前,抓起的他的手,緩慢地放在她的心口,隔着凡人的衣裳,隔着那具身體柔軟的胸脯,感受到了肋骨下躍動的心跳。

她說那是他的心跳,寒熄在那股心跳之外,還感受到了她的體溫,她身體的柔軟。她的臉比天邊的火燒雲還紅,那雙睜圓了的眼中倒映出他的模樣,她說臉紅,是因為熱。

「初冬天裏不會熱的……」寒熄抓着阿箬的手越來越緊,看向阿箬的眼神也越來越掙扎,不復方見時那般淡然,像是有什麼如能燎原的火種,正要發光發亮,吞噬着他。

「什麼……初冬?」阿箬聽不懂他的話,她覺得自己眼花了,才會在從未見過她的寒熄眼裏,看見了他過去的影子。

「你騙過我。」寒熄的聲音有些啞。

阿箬心如擂鼓,她不懂寒熄的話,不懂他的眼神,也不懂他為何會面露痛苦,為何要皺眉,為何會在這一次,衝破了她的認命,再度出現於她眼前。

她騙過他嗎?

明明這一次,她甚至不曾見過他。

手腕上的力道鬆開,寒熄瞧見了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那些似記憶,又似幻象的畫面被他揮袖掃開,卻是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腕,看着上面淺紅色的指痕,心有自責。

「疼嗎?」寒熄問完,不等阿箬回答,又道:「必是疼的,都紅了。」

胸腔里的火焰並未滅去,還在滾燙地燃燒着。

他不曾進入過自己的神識心海之中去見消失的心處,究竟還放着什麼,這一次卻可以去看一看,那裏不是完全空着的,有些什麼……於那處,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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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箬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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