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 64 章
被親孫子逮到在小飯館裏混吃混喝不尷尬,被親孫子逮到在小飯館裏為了混吃混喝當起了扒蒜小老頭兒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陸鶴原老爺子費力搓了搓手指頭,在自己的親孫子面前露出了不那馬的笑容。
盛羅原本以為陸序在喊的是自己外公,掛了衣服一回頭,就看見陸香香站那兒盯着一個角落不放。
喲,那個讓她當模特的老頭兒。
嗯?
他是陸香香的爺爺?
盛獅子看看陸香香,再看看那老爺子,再看看陸香香,不太像一隻獅子,倒像是個過於震驚的小鴨崽子。
她姥爺路過沒忍住,在她頭上薅了一把。
“趕緊招呼你的小朋友。”
老人家見過了大風大浪了,這點兒巧合那都不是事兒……
看看小陸老師,看看那個扒蒜小老頭兒,再看看小陸老師……
盛老爺子實力證明了盛羅果然是他親外孫女。
喊羅大廚過來可以直接把他和酸蘿蔔一起燉了。
“小陸?這就是你爺爺?”
盛老爺子看夠了,樂了:“哎呀,你說你爺爺難纏,果然是個難纏的老頭兒。”
這一天,把他們全家給騷擾了個遍啊!
陸序聽了這話就知道他爺爺肯定沒幹什麼好事兒。
他不禁有些無措,連忙要跟盛老爺子道歉,卻又聽這位老爺子說:
“結果被我家羅大廚摁着在我家扒了兩小時的蒜,哎呀,這老頭一把年紀了,也是不容易。”
陸序:“……”
陸鶴原:“……”
他繼續蹭手指頭,都快蹭出火來了。
陸序連忙從羽絨服口袋裏掏出了錢包:“盛爺爺,我爺爺欠了多少飯錢?”
盛老爺子擺手:“沒有,沒有,做工頂賬了!”
說完,他又笑了。
拍了拍陸序的肩膀,他說:“小陸你趕緊脫了衣服準備吃飯,今天你羅奶奶可是做了好些硬菜。”
“好。”
看見自己的孫子在別人那兒那麼乖,陸鶴原抿了下嘴。
腦子一轉,他想明白了:“小序啊,你往家帶的飯都是在這拿的的吧?”
“小陸老師給我家西西補課,得了空兒就來我家店裏幫忙,早上還幫着我去進貨,他不肯要錢,我包頓飯不是應該的?”
一邊說話,盛永清又拍了拍少年仍舊有些單薄的肩膀,隔着羽絨服,發出“砰砰”的響聲。
“是嘛?”陸鶴原不願意承認自己心裏在泛酸。
陸序對盛永清笑了笑,也和其他幾個小姑娘一樣去了後面。
廚房門口,盛羅舉着水壺倒熱水給他們洗手。
水管都快被凍透了,用裏面的冰水洗手可太遭罪了,洗碗的時候會打開熱水器,只是現在不到時候,那還是用水壺裏的熱水洗手最快了。
“陸香香你用這個盆。”
把手泡進略有些燙手的溫水裏,陸序沒忍住,長長地出了口氣。
盛羅點了點他的肩膀:“陸香香,那是你那個總是走丟的爺爺?”
陸序點了點頭:“沒想到,最後還是給你們家添了麻煩。”
“麻煩倒也算不上……就是……”盛羅想起這個小老頭兒一見面就要自己當模特就覺得身上有點兒不對勁兒。
“你不用很在意他。他獨來獨往慣了,有時候會比較自我。”頓了頓,他又說,“你要是不喜歡,我就讓他別再來了。”
“也不是那個意思。”盛羅拿了抽紙給他們擦手,自己穿上圍裙進了廚房。
“姥姥,今天有手撕拆骨肉吃吧?您要炒豬雜?我來!”
羅老太太把煮熟的豬肝豬肺切片,又剁了一截豬腸,加上原本切了薄片的肉,一樣一點點看着也是挺多的了。
“你不是帶了同學回來嗎?炒一個豬雜,做一個手撕拆骨肉,再挑兩個青菜就夠了吧?”
“夠了夠了。”
盛羅口水都快流下來了,對着廚房外面說:
“你們稍等幾分鐘咱們就開飯了!”
灶上開大火,燒油,盛羅先把盤子裏洗凈的大蒜生薑放進鍋里爆香,又放了郫縣豆瓣醬、耗油和辣椒調底味,最後把豬雜倒進去翻炒。
本來就煮熟了的豬下水在鍋里也就是滾個香味兒,盛羅做菜喜歡大火猛炒起出肉里的油香,看見豬腸外面一層滋滋冒油,她倒了料油下去才起鍋裝盤。
手撕拆骨肉就簡單多了,羅老太太拆了一條豬後腿的肉,特意把貼骨肉留在了骨頭上,大骨下鍋煮熟,把上面的肉拆下來再接着去熬高湯,拆下來的那些肉精瘦不柴,還帶着貼骨肉特有的被煮酥化的軟筋。
盛羅端着走出廚房的時候盯着顫顫巍巍的那一塊兒肉筋尖兒,好懸沒直接拎起來放嘴裏。
就她炒了一個菜又調了個蘸料的功夫,陸序幫着盛老爺子又收盤子又收錢,反倒是老爺子閑了下來,又跟“小陸老師他爺爺”聊起了天。
“你早說你是小陸老師的爺爺也不用你這麼辛苦扒蒜了呀。”
盛老爺子笑呵呵的就把陸序好一個誇。
“小陸人長得俊,有耐心,心眼兒也好,一等一的好孩子……不過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好孩子都過得不如意。”
看了他一眼,陸鶴原老爺子垂下了眼睛。
這話他不是聽不明白,在這世上活了幾十年,有什麼看不透的?哪有什麼“好孩子”,不過是“合了大人心意的孩子”罷了,這樣的孩子是怎麼養出來的?是從小就把刺兒一根一根掰了,把心一點點兒磨了,家長的眼是四方的,四方方的就是好孩子,家長的手一握是個圓的,圓溜滑的就是個好孩子。
對方是在提點他,他家小序受了罪,吃了苦……
手從膠袋裡有拿了帶皮蒜出來,陸鶴原老爺子提氣兒都覺得自己沒了力氣。
“說到底是……是我的錯。”
看了一眼熱熱鬧鬧坐下吃飯的小孩子們,陸鶴原抬手擦了下鼻子,差點兒被自己手上的蒜臭味兒給熏暈過去。
又有客人掀了門帘子進來,盛老爺子連忙過去攆了陸序吃飯。
“怎麼樣?糧食豬的肉就是好吃吧!”盛羅一邊瘋狂扒飯,一邊跟自己的小夥伴們顯擺自己一直惦記的菜。
“這是我姥姥春天去選的豬苗,給了錢讓人家養了十個月,回來做成鹵貨給馮哥他們分分,還有各家年前送禮,嘿嘿嘿。”
羅老太太這麼多年能在凌城老街這頗有威望,除了她從前的工作經歷和公正端方的處事為人之外,也有幾分是因為她這種周到,來往的菜販、海鮮批發商、餐具供應商過年的時候都能收到她做的川味兒滷肉,不多,但是東西好,心意足,別人就得承了這個人情。
聽她這麼說,尹韶雪吸了吸鼻子。
後面煤爐子一直在燒,不鏽鋼大桶里正在往外冒肉香氣,太香了。
“盛羅,這個滷肉賣么?”
“現在不賣了。”盛羅小聲說,“前幾年我姥姥賣過,一天折騰好幾百斤肉,太累了。”
尹韶雪“啊”了一聲,問自己同桌:
“賣滷肉比開小飯館兒還累嗎?”
盛羅想了想,說:“賣滷肉得送貨的,忙起來其實差不多,不過我姥姥更喜歡做這個,反正我家現在也不那麼缺錢了。”
聽見她的話,陸序抬起頭看了盛羅一眼,又垂下了眼睛。
尹韶雪父母都是職工,沒有接觸過這些做生意的門道。
其實對於廚藝精湛的羅奶奶來說,如果真要賺錢,賣滷肉比開這個利潤微薄的小飯館容易多了。
原來前幾年羅奶奶他們缺過錢么?
盛羅用筷子夾了一筷子的剔骨肉蘸了酸辣口兒的蒜泥汁兒就往嘴裏塞。
略長的睫毛遮掩了些什麼。
“陸香香,你不叫你爺爺過來吃點兒嗎?”
“不用了。”陸序說,“他吃過飯了,再吃對身體不好。”
事實上他是怕爺爺突然挑剔盛羅的手藝,就像過去對待那些大飯店的大廚們那樣。
陸鶴原耳聰目明,這句話聽了個清清楚楚。
他“哼”了一聲,把蒜袋子往前一推:“小序……”
爺爺扒蒜,孫子吃飯,這像話么?!
可惜話還沒說出口,陸老爺子就看見那位彪悍的女大廚走了出來。
他閉上了嘴。
“小陸,好好吃飯。”
羅大廚對陸序和顏悅色,又走到了陸老頭兒的面前:
“蒜扒了多少?”
陸序忍不住轉頭看,看見自己爺爺移開了那雙天價投保的手,把自己扒好的蒜展露在羅奶奶的面前。
“真慢啊。”
羅奶奶只說了三個字,就讓他的爺爺羞愧地低下了頭。
偷偷看着的陸序驚訝了。
“我……我比之前熟練了。”陸鶴原小聲辯解了一下,又拿起了一瓣蒜。
“你是小陸的爺爺,按說我就不該讓你接着扒蒜了,一頓飯的事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我覺得你一把年紀了,又是個有價值的,大概也不好意思占自己十幾歲孫子的便宜。”
剛剛還想罷工讓孫子幫忙的陸鶴原:“……那肯定!”
“你接着干。”
羅老太太拿着扒好的蒜走了。
陸序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爺爺低下頭繼續乖乖地當扒蒜小老頭兒。
怎麼說呢……
陸序緩緩轉過頭。
盛羅問他:“陸香香,你不吃飯幹啥呢?”
“我在想基因工程能不能發展得再迅速一點。”陸序說。
要是能克隆幾個羅奶奶看着爺爺,那天下不就太平了么?
陸鶴原悶頭扒蒜,完全不知道自己孫子有了個多麼“惡毒”的想法。
吃過了飯,盛羅因為說了要幫班上同學帶肉,提了五斤切好的滷肉就帶着自己的小夥伴們走了。
“爺爺,路不好,您要是回家就打電話讓徐叔叔來接您。”
說完這句話,好孫子陸序就走了。
留下他爺爺繼續扒蒜。
“唉。”
孩子們都走了,客人也少了,盛老爺子一屁股坐在了陸老爺子的對面。
陸老爺子也不跟他客氣,推了兩顆蒜頭給他。
盛老爺子笑了:“你這是幹啥呀?干你的活兒怎麼還分給我了?”
“你想聽我說小序的事兒,那就幫我扒幾個蒜瓣兒,省得你家大廚子又來訓我。”
“是我想聽么?不是你想講么?”
嘴上這麼說,盛老爺子還是拿起蒜瓣兒扒了起來,他的手指粗長,幹活非常利落,同樣裂開了蒜皮的蒜在他手上扒一下就脫了皮。
看着白胖胖的蒜瓣落在桌子上,陸鶴原嘆了口氣。
有些話他想說,可壓得太久,無人可說,他竟然連怎麼開頭兒都不知道了。
“我出生的時候,咱們凌城還讓日本人佔着呢。我家裏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我十六歲的時候,因為會畫畫,被沈城美院的韓教授送去北京學習,二十歲的時候又被公費選派去了莫斯科,然後國內就鬧起了運動,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回了家一趟,也就是那一次,我在家裏呆了兩個月,經人介紹結了個婚,再回到蘇聯,中蘇決裂了。後來因為國內形式太亂,我又是這麼個成分,我的導師就不建議我回國,他讓我去烏克蘭、白俄、南斯拉夫……一路遊學一路畫畫,這麼一路,我就學到了82年。82年我回了家才知道,我才認識了一個月的妻子,給我生了個兒子,就是小序的爸爸。”
離鄉背井二十多年,中間一直斷着聯繫,陸鶴原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回家就有了一個比自己還高半個頭的兒子。
他的妻子宋文娟給兒子取名叫陸望山,只希望千山重重,能等到他歸來。
可是,陸鶴原在東歐已經又有了一個家庭,他娶了一個有塞爾維亞血統的姑娘米麗卡,甚至還有了兩個孩子,陸明斯和陸爾格。
對於當時二十三歲的陸望山來說,他用了自己前半生等到的不僅有自己的父親,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
因為手續的緣故,陸鶴原第一次回國的時候米麗卡沒有跟着回來,他帶回來了兩個兒子,站在家門口,他們三個人和已經在村裡承包了五十畝地打算種水稻的陸望山面面相覷。
宋文娟常年病弱,陸望山小小年紀就撐起了一個家,面對陸鶴原他穩重妥當得讓陸鶴原驚奇。
陸鶴原在凌城呆了兩年,用自己在國外攢下的外匯為宋文娟和陸望山母子改善生活,想要補償他們,可是又能補償什麼呢?他不會做農活也不會修農具,更多地時候他和宋文娟相對而坐,他想講述自己在海外的見聞,宋文娟想要跟他聊聊他父母死去時的情景……
終究相顧無言。
那時他在海外已經頗有名氣,回到凌城,每天登門拜訪的人絡繹不絕,這卻讓陸鶴原感覺到了痛苦。
兩年後,宋文娟去世了。
用人生中最美的二十多年等了陸鶴原的宋文娟像是一朵根本未曾綻放過的花,急速地凋謝了。
在她生前,她極力地表現自己的寬容善良,彷彿拉斐爾繪製的聖母。
可是在她將要去世的時候,她攥緊了陸鶴原的手。
“我恨你。”她說,“我恨等你的我自己!我恨我為你生下了孩子!我恨你竟然還能輕描淡寫地站在我的面前!你的畫那麼好看,可你永遠也畫不出我的人生!因為我的人生不是美的!”
那一刻,陸鶴原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畫一直以來都帶着令人驚嘆的飄逸之美,他把他所見所聞的一切變成了炫目的色彩凝固在畫紙上。
直到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妄自尊大。
他無法描繪這種憤怒——以生命為代價燃燒如火焰的憤怒。
黑色與紅色,宋文娟用這兩種顏色抹去了她在陸鶴原心上所有的雲淡風輕與溫柔婉約。
一個月後,他帶着三個孩子再次啟程前往南斯拉夫,和米麗雅重逢之後,他去往東德繼續深造。
他把陸望山送進了德累斯頓工業大學。
數年後,陸鶴原在國際上聲名大噪。
此時,國內傳來了要加快發展深圳的消息,大學畢業的陸望山比他所想的更有魄力和膽量,他要回國發展實業。
陸鶴原答應了,之後,他把自己賣畫的錢一筆一筆地寄回國給了自己的兒子。
九三年,陸鶴原帶着自己的妻兒和華裔學生南琴回國。
二十一歲的南琴和三十四歲的陸望山相愛,陸鶴原應允了他們的婚事,第二年,他們生下了陸序。
因為米麗雅病重,陸鶴原和她一起回了她的故鄉南斯拉夫。
戰事頻仍,音信難通,陸鶴原再次看見自己長孫的時候已經又是幾年之後。
看着乖巧可愛的孫子,他怎麼也沒想到屬於過去幾代人的創傷其實一直沒有消失,它一代代地傳遞,到了陸序的身上。
看似穩重可靠的陸望山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越來越專斷獨行,南琴難以忍受,在陸序六歲那年提出了離婚遠赴美國。
那時的陸鶴原還天真地以為這是年輕人之間的難以磨合,直到又過了幾年,陸序查出來色弱,南琴再次回國,陸鶴原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陸望山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一直被懷疑身世,因為陸鶴原音訊斷絕,人們懷疑他是宋文娟和別人的孩子。
宋文娟一度被逼到幾乎要跳井自殺。
陸望山把這一切都牢牢地記在心裏,他一直都想證明母親的清白和自己的身世,可他自己並沒有美術天賦,這件事成了他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