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石頭心

第119章 石頭心

一位神君的洞府前放着兩個狻猊,左面的狻猊昂首抬足,兇狠威風,右面的狻猊閉目垂首,慈悲安然。

兩尊石狻猊盡職盡責地鎮守着洞府,萬年來彷彿沒有變化過。但天界的夜漫長而寒冷,連石狻猊也耐不住寂寞,在黑暗中你來我往地說起話來。

左邊那隻兇猛的狻猊望着天空,問:「那邊是什麼?」

右狻猊不答,左狻猊又問了好幾次,右狻猊被煩的睡不了覺,終於撩開眼皮看了眼。

西方黑雲后映出淺金色的祥光,隱約還有華彩在其中穿行。右狻猊只瞥了一眼,就又寵辱不驚地闔上眸子:「昆崙山。」

「昆崙山?凡間最近又有人飛升嗎?」

「你每天睜着眼,眼神卻不怎麼好。」右狻猊閉着眼,慢悠悠道,「沒看到雲層里還飛着鳳凰嗎?依我看不是飛升,是有人在舉辦婚禮。」

「婚禮?」左狻猊聽到,十分詫異,「如今北、中兩方天帝都生死不明,天界風聲鶴唳,人人自危,還有誰敢在這個關頭辦婚禮?」

「能在昆崙山驅動鳳凰,除了西王母,就只有那位明凈神女了。」

左狻猊不由想起這段時間天界的傳聞。他們雖然是石像,但天上寂寞,稍微有些八卦就傳得飛快,連他們這些看門的石頭也聽說了。左狻猊明知道不會有人聽到,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明凈神女的未婚夫,就是北天宮那位廢太子,不是和魔女私奔了嗎?」

右狻猊意味深長地搖搖頭,諱莫如深道:「玄后說太子是去人間歷練了,誰看見玄太子私奔了呢?何況,如今玄帝、玄后都不復存在了,太子是不是和魔族私奔,又有什麼要緊。」

左狻猊什麼事都要和同伴爭個長短,聞言立刻道:「誰說玄帝不復存在,那位不是自立為帝了嗎?」

「那怎麼能算?」

「怎麼不算?如今連中央天庭都被他打下來了,聽說前幾日,他又往南天去了。說不定,他要成為天界有史以來第一位兼任北、中、南三方天帝的神族呢。」

「他可不是神族。」

「神魔混血,至少有一半算是神族。」左狻猊像是唯恐天下不亂,幸災樂禍道,「那位全天下通緝同父異母的兄長,明凈神女卻公然和廢太子成婚。等着瞧吧,今日崑崙有的熱鬧呢。」

此刻昆崙山正燈火通明,仙樂陣陣。一條紅色長毯從山階鋪到瓊華宮,一直延伸到殿中心華麗莊嚴的高台。燈火通明,仙娥們漂浮在半空,朝下方灑落靈葉瓊花。

花瓣漫天飛舞,眾多仙人齊聚一堂,低聲談笑。忽然,門口禮官長長唱道:「明凈神女、玄帝太子至。」

眾仙停下交談,齊齊轉身看向門口。禮樂聲驟然響亮,昆崙山的祥鳥都朝瓊華宮飛來,數十隻鳳凰繞着山頂引吭高歌,尾翎拖出長長的七彩祥光,久久不絕。

蒼穹寂靜如墨,昆崙山卻又是設宴奏樂又是天降祥瑞,西天的異象在黑夜中如燈塔一般,隔着千里之遠都能看清。

一團紅雲出現在宮殿門口,華蓋如雲,珠光燦璨,絕色仙娥們用鳳凰羽扇遮着後面的人影,透過重重團扇,隱約能看到一雙璧人。

觀禮賓客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凈神女羲九歌和玄帝太子姬少虞了,他們都露出微笑,用最得體的姿態迎接新人。

新人並肩而立,在漫天花瓣中踏過紅毯,穿過眾多賓客,走向前方高台。先前有羽扇遮擋,現在新人從他們面前經過,觀禮仙人才終於看清這對天界最出名的金童玉女。

新郎是玄帝太子姬少虞,新娘是明凈神女羲九歌。據說他們兩人從小相識,青梅竹馬,在長輩樂見其成中訂了婚,多年來形影不離,感情和美,堪稱天界模範夫妻。

據說明凈神女和玄帝太子郎才女貌,男方貴為太子,丰神俊逸,女方出身高貴,溫柔體貼,一直是天界宴會上的美談,就算把話本子裏的男女主角摳出來,也不會比他們更完美了。

據說明凈神女盡善盡美,尤其難得的是對太子十分深情,這麼多年連大聲和太子說話都不曾。如今北天宮遭遇大變,太子被同父異母的兄弟篡了位,姬少虞一夜間從貴公子變為階下囚,但出身名門的未婚妻依然對他不離不棄,踐諾和他完婚。如此佳妻,便是最吹毛求疵的神官也挑不出羲九歌哪裏不好,實在是能寫進天界教科書的完美太子妃。

據說……

如今崑崙眾仙親眼看到羲九歌和姬少虞從面前走過,才知那些據說都是真的,新人比傳聞中還要登對養眼。

姬少虞的長相是種少年氣的俊俏,哪怕遭逢巨變都沒有染上陰霾,眼睛依然溫和明亮。他身邊的新娘更是極盡耀眼,她一身盛大的紅色禮服,長長的拖尾逶迤及地,上面綉着日月雲霞、百鳥朝鳳,鳳凰口中綴着東海明珠,幾乎要振翅而飛。順着鳳凰的視線往上,是新娘纖細的脊背、優美的肩膀、雪白的脖頸,和盛大華美的金色發冠。

只可惜發冠上蓋着一襲紅紗,遮住了新娘的真容。紅紗若隱若現,隱約能看出裏面的人輪廓柔美,卻始終看不清具體長相,兩旁賓客不由扼腕。

紅紗邊緣綴着流蘇,新娘的禮服上也綴着眾多珠串寶石,可是新娘一路走來,流蘇和垂珠竟然紋絲不動,哪怕她登上禮台台階,身上的裝飾都沒有晃過。

仙人們暗暗在心裏嘆服,越發羨慕起抱得美人歸的姬少虞。能讓一位高貴的神女情深至此,此生無憾啊。

眾仙有的羨有的妒,此刻都唯有含笑祝福,瓊華宮中氣氛越發熱烈。眨眼間,兩人已經站定,婚禮下一步儀式開始了。

高台正前方主位空懸,旁邊坐着九天玄女。九天玄女目光微妙地看着下方新人,她起身,聲音中含着妙法,問:「王母閉關,無法親臨,由我代為主婚。姬少虞,羲九歌,皇天后土在上,四海八荒見證,你們二人可願對着天地起誓,此後結為夫妻,生死與共,不離不棄。」

蓋頭下的女子沒有停頓,立刻便說:「我願意。」

她說完之後,身邊人竟然久久沒有接話。熱烈的空氣一寸寸凝固起來,寂靜從高台蔓延,很快籠罩整個大殿。

賓客們保持着微笑,臉上的神情依然得體,但偌大的婚禮再無人說話,唯有禮樂聲婉轉悠揚。

羲九歌的視線被蓋頭隔斷,身邊沉默越久,她的眼神就越冷。但她依然筆直站着,不給姬少虞傳音,不催促他快點回答,也不朝旁邊看去。他不說話,那她就等,她有的是時間等他開口。

去年她從人間把他和常雎找回來時,已經和他說得很清楚了。那時,天界最尊貴的玄帝太子已做一身凡人打扮,他背着竹簍,曾經只握筆的手卻握着鋤頭,唯有他的眼睛依然如初見一般,清潤真誠,宛如孩童。

姬少虞和她說:「九歌,婚約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已經和母親提起過很多次,是她執意不肯解除。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只能出此下策。我真的喜歡她,無法再接受其他女人,若我明知心裏有她還和你在一起,也是對你的折辱。九歌,天界想娶你的人有如過江之鯽,沒有我,你會找到更好的人。我們的婚約,就算了吧。」

羲九歌看着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是她認識了兩千年的姬少虞。她忍不住問他:「神魔交戰萬年,隔着不知多少代的血海深仇,你竟然要為了一個魔女,放棄天界太子的身份?」

「九歌,你不會懂的。」姬少虞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悲傷,「你……算了,你就當我瘋了吧。神魔之間的事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其中糾葛極為深遠。即便有仇,那也是祖輩的仇,和我,和她,都沒有關係。我身為玄帝太子,自然不能和魔族糾纏不清,所以,我自願放棄太子之位。父帝有那麼多兒子,其實我並不是最合適的太子人選,正好父帝也一直嫌我優柔寡斷,既然如此,不妨我主動離開,讓北天庭另擇明主。」

姬少虞說完,對着羲九歌拱了拱手,提起地上的藥草,轉身說:「我厭倦了天上那些是是非非,餘生只願和她在人間隱居,過男耕女織的日子。九歌,看在我們青梅竹馬兩千年的情面上,勞煩你不要將這個地方告訴母后。」

說完,他就背對着羲九歌,往山路深處走去。羲九歌看着他一步步走遠,忽然開口:「若你的母親已經無法再得知你的消息呢?」

姬少虞背影頓住,沒有轉身,問:「什麼意思?」

「以你的神力,你真的以為能瞞過北天宮眾多高手,在人界安然無恙地隱居十一年嗎?這十一年,玄帝玄后沒有派人來找你,並非你的障眼法多麼高明,而是他們已自顧不暇。」

姬少虞終於回過頭,眼睛再度恢復了天界太子的銳利:「父帝母後到底怎麼了?」

這才是她認識的玄帝太子,羲九歌心中稍感安慰,說:「你和常雎私奔后,玄后苦苦瞞了一個月,還是被玄帝發現。玄帝大怒,下令將你抓回來重罰。北天宮為了找你亂成一團,不留神被黎寒光鑽了空子。玄帝被他暗算,失去法力,和玄后一起囚在阿毗牢獄中,已十一年沒有消息了。我也不知,玄帝玄后如今是死是活。」

姬少虞越聽眼睛瞪得越大,羲九歌的話他每一個字都明白,但合起來后,他就完全無法理解:「你是說,黎寒光?」

「差點忘了,現在該叫他帝寒光了。」羲九歌沒什麼感情地說道,「十一年前,黃帝得知玄帝被囚、黎寒光自立為帝后大怒,興兵平叛。黎寒光和黃帝打了十年,去年終於分出勝負。黎寒光攻入中央天宮,屠殺中天庭無數神族高手,奪走黃帝璽,連黃帝也被他打成重傷。擁有帝璽者可號令天宮,現在,黎寒光是名義上的北、中兩方天帝了,他加尊號帝,改名帝寒光。我離開崑崙前,聽聞他已往南方赤帝的領域而去,他被困於南方戰場,想來一年半載回不來,這是最好的營救玄帝、玄后的機會了。你真的要棄父母於不顧,而和一個魔女在人間隱居嗎?」

姬少虞仔細看羲九歌的神色,涉及玄帝、黃帝兩方天帝,這麼大的事,羲九歌應該不會拿來開玩笑。可是,黎寒光不過是常雎身邊一條狗,身份卑賤,懦弱無能,見了誰都退避三舍,在天界時姬少虞連正眼都沒看過他。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打敗父親、曾祖,單挑北天庭、中天庭兩方高手呢?

姬少虞還是無法理解,問:「他不過是陪着常雎來天庭為質的小小魔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羲九歌暗暗嘆了口氣,心想姬少虞從小被天界眾人捧在手心,有些時候實在太天真了。她說:「你和我青梅竹馬,他和常雎亦是青梅竹馬。你帶着常雎私奔,我感念往年的情誼,一直不忍指責玄宮,但他一無所有,有什麼可顧忌的呢?何況,誰說他只是一個魔族,他雖是私生子,但生父卻是玄帝。你將來見了他,還要叫他一聲弟弟。」

最後這句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姬少虞終於放棄莫名其妙的隱居念頭,答應隨羲九歌回崑崙。羲九歌的兄長是西方白帝,黎寒光,或者說帝寒光在天界大肆屠殺,沒有任何人能獨善其身,西方白帝必然是要管一管的。

羲九歌可以幫姬少虞起兵,但條件是,姬少虞要履行婚約,和她完婚。

這才有了今日這樁盛大,卻又空曠的婚禮。

姬少虞沉默,羲九歌知道他在想什麼,但她不屑於去催促。

她是天界最完美的明凈神女,降生以來無一事不好、無一刻不美。她是太陽神母之女,所有人都猜測她有沒有繼承羲和的強大,所以她尤擅火系法術,論起火攻放眼天界無一敵手;她是崑崙西王母唯一的弟子,所以仙術也學得極好,崑崙任何比賽,有她參加,第一就絕不會寫其他人的名字;她還是白帝的妹妹、玄帝太子的未婚妻,所以她在天界美名遠播,任何時候都不會被人看到不符合帝姬儀態的模樣。

但是,她的未婚夫卻帶着一個魔女私奔了。羲九歌不能忍受自己的人生中出現這麼大的污點,她能帶着姬少虞回來,就一定能讓他心甘情願說出這句「我願意」。

玄帝太子久久不語,明凈神女也不為所動,婚禮上的氣氛越來越尷尬。就在禮官想要說些什麼圓場的時候,姬少虞終於動了:「我……」

他張口,在他剛剛發出聲音的同時,瓊華宮外也傳來一道女子的清斥:「少虞。」

所有人再度怔住,這次,賓客連臉上的微笑都維持不住了,紛紛回身,看向後方。

大殿門口,站着一位嬌小玲瓏的女子。在場賓客各個深衣廣袖,連兩邊灑花瓣的仙娥也穿着飄逸的長袖衣裙,而門外女子卻穿着一身貼身勁裝,黑色衣料緊緊裹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婀娜的曲線。

眾人看到她大嘩,不住交頭接耳:「今日是明凈神女的婚禮,這麼大的事,崑崙怎麼讓一個魔族混進來了?」

「不知道。她不是失蹤了嗎,怎麼出現在這裏?」

黑衣女子跨入大殿,兩邊的賓客也不由自主朝後讓了一步,中間空出長長一條路,一直延伸到婚禮高台。姬少虞已忘了他剛才要說什麼,正回過頭,又驚又詫地看着她。

魔界送往天庭的質女常雎於十二年前莫名失蹤,說是失蹤,其實消息靈通些的神族都知道,常雎並不是下落不明,而是和玄帝太子私奔了。但是緊接着北天界就爆發戰亂,眾人忙着圍剿黎寒光,沒人還記得常雎和姬少虞,他們兩人這才在人間逍遙了十一年。

但是,此刻常雎現身明凈神女的婚禮現場,前玄帝太子姬少虞還露出這種表情,無疑在所有人面前坐實了曾經的傳聞。

賓客們面面相覷,默契地吞下聲音,靜靜看起戲來。

這方蓋頭不止限制神識,似乎連羲九歌的感官也削弱了,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羲九歌才知道,常雎竟然混入崑崙了。

羲九歌現在已無暇計較崑崙的防守哪裏出了紕漏,她依然脖頸高揚,平靜目視前方。姬少虞已經完全轉過身去,而新娘的發冠,依然一晃不晃。

彷彿未婚夫的舊情人出現在她的婚禮上也不是什麼大事,並不值得她弄亂自己的妝面。九天玄女看到魔族出現,美目中含了怒,斥道:「哪裏來的魔族,竟然玷污崑崙神土。來人,將她押下!」

「住手。」兩道聲音同時響起,姬少虞驚訝地看向旁邊,隔着紅色紋金紗,他依然看不清羲九歌的神色,只聽到她的聲音極度平靜理智。

「來者便是客,魔界質女光臨婚宴,是給我們夫妻顏面。來人,將質女請入宴席,好生招待。」

常雎冷嗤了一聲,目光直視高台,嘲弄道:「夫妻?少虞十年前已在人間和我結為夫妻,明凈神女現在算什麼身份?」

崑崙在天界地位崇高,九天玄女什麼時候聽過這種語氣?她當即大怒,揮手打出一道仙術。九天玄女是西王母身邊最受重用的婢女,她的一擊非同小可。姬少虞心中嚇了一跳,都來不及多想,立刻撲到常雎身前,用後背替常雎擋住了這一擊。

九天玄女法力深厚,哪怕是神族也吃不消。姬少虞嘴角立刻滲出血跡,常雎只是一眨眼就經歷了生死一線、愛人重傷,她慌忙扶住姬少虞,肩膀幾乎支撐不住他的重量:「少虞,你怎麼樣了?」

姬少虞咽下嘴裏的血腥,他若是回手並不是擋不住,但他對不住羲九歌在先,怎麼還能在婚禮上當著眾多賓客的面,還擊羲九歌的長輩?他用身體硬生生受了這一掌,只有這樣,九天玄女才會停手,常雎才能活下來。

九天玄女見打傷了姬少虞,確實不好再追擊了。帝寒光奪走玄帝璽后,立刻就下令廢除姬少虞太子身份,將姬少虞逐出神籍。但帝寒光畢竟得位不正,現在誰是亂臣賊子還不好說呢,姬少虞終究頂着玄帝太子的名頭。九天玄女殺一個魔族沒事,若是傷了玄帝太子,那就另當別論了。

姬少虞對常雎搖搖頭,轉身,向上方的九天玄女行禮:「她言行無狀,若有得罪玄女之處,我代她賠罪。望玄女娘娘寬恕。」

九天玄女順勢收回手,沉着臉道:「玄太子,你和明凈神女的婚約兩千年前就已昭告天下,今日我奉西王母之命主持婚禮,你卻護着一個擾亂典禮的魔族。太子,你這是何意思?」

姬少虞抿唇不語,常雎用力攥緊姬少虞的衣袖,眼眸中露出哀求:「少虞,不要。我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也不想管什麼天下大義了,你不要答應她,我們一起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隱居,像從前那十年一樣安生過日子,好嗎?」

姬少虞想到過去完全拋卻身份、拋卻太子重壓的悠閑生活,目光中隱有動容。羲九歌似乎感覺到姬少虞的動搖,立刻出聲提醒:「太子。」

「少虞!」

兩個女人,兩道稱呼,兩種截然不同的期許。姬少虞痛苦地閉住眼,等再度睜開后,緩緩轉向高台:「九歌,對不起。」

羲九歌完全沒料到他竟會做出這種選擇,蓋頭上精美的刺繡今夜終於晃了第一下,她雙臂攬着長長的裙擺轉身,準確轉向姬少虞的方向:「太子,你當真想好了?」

自從常雎出現后,姬少虞一直若有若無迴避着羲九歌,直到現在,他避無可避。姬少虞心中苦笑,他不敢看她,可惜,她看起來卻平靜得很,一點都沒有被意外影響。

她不在乎他,她在乎的只是玄帝太子妃之位。姬少虞實在沒有辦法裝不知道,也無法坦然地和她步入婚禮殿堂。既然如此,他父母的仇他自己報,明凈神女的青睞,恕他無福消受了。

姬少虞最終還是錯開眼睛,低低說:「對不起。」

他說完后,不顧背上的傷,拉着常雎走向宮外。滿目紅影,高朋滿座,他穿着婚禮喜服,卻和人群背道而馳,頭也不回朝風雪中走去。

姬少虞想,這麼盛大的婚禮,最後卻如此收場,等出了這道門后一定會傳得很難聽。她那麼在乎名聲,想來,會很生氣吧。

若她會生氣倒還好了,明凈神女事事完美,卻沒有心沒有情。姬少虞時常覺得,她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尊玉像。

婚宴上落針可聞,只能聽到外面的風雪聲。崑崙的仙人看看羲九歌又看看九天玄女,拿不準現在要怎麼辦。

九天玄女也覺得太難看了,她和羲九歌關係疏遠,但姬少虞當著滿堂賓客的面轉身離開,置她們崑崙的面子於何處?九天玄女就算不為羲九歌出頭,也不能容忍姬少虞和一個魔女在崑崙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九天玄女面沉如水,她正要發話,高台上一直端莊靜美的新娘子忽然掀開蓋頭,露出下方精緻的容顏來。賓客中爆發出一聲低呼,不知道該感嘆明凈神女果然是天賜容顏,還是該感嘆明凈神女涵養真好,發生了這種事都不生氣。

姬少虞即將跨過門檻,他聽到背後的吸氣聲,猜測她應當是掀開了蓋頭。他腳步微頓,她今日的嫁衣十分華美,他卻一直沒見過她蓋頭下的真容。她穿嫁衣之時,會是什麼模樣?

常雎見他停頓,抬頭,低低喚他:「少虞。」

姬少虞回過神,心中自嘲地笑。她在婚禮上掀開蓋頭,已經是他認識她以來,最失態的舉動了。他竟然能讓明凈神女失態,真是榮幸。

姬少虞再次邁步向前,羲九歌的聲音也從背後追上來。新郎要在婚禮上棄她而去,而羲九歌依然能用那麼理所應當的聲音,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姬少虞幾乎都要笑出來,笑着笑着,眼睛深處卻生出不為人知的悲涼。

姬少虞控制着自己沒有回頭,留給她和滿堂賓客一個挺直的脊樑,毫不留戀的背影。

「你確實什麼都好,可是,我不喜歡你。我唯有在她身邊,才能感受到激情和活力。對不起,我嘗試過,但感情之事無法勉強。婚約的事,還是算了吧。」

以羲九歌的架勢,他要是還想着扮豬吃老虎,今日勢必要死在台上。黎寒光只能放棄韜光養晦的念頭,當真動起手來。

天底下能讓羲九歌認真的人不多,能讓她在動手前紮起頭髮的,迄今為止只有黎寒光一個。羲九歌深深記着他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將她囚於重華宮內,彎腰為她塗口脂的景象,直到現在,羲九歌都能想起他指尖的涼意。

如此奇恥大辱,羲九歌豈能善罷甘休?羲九歌一直不懂,黎寒光被玄帝監視在眼皮子底下,他什麼時候有了那麼深厚的實力,竟然連羲九歌都看不透?是他這一千年另有奇遇,還是他初到天界時,就在隱藏實力?

按照因果法則,黎寒光現在應當毫無在天界修鍊的記憶,他的招式全是從魔界帶來的。羲九歌正好趁今日試一試,他到底瞞了天界多少。

黎寒光只守不攻,才幾招后就感覺到吃力了。羲九歌可以放開了攻擊,他卻不能暴露他後世的招數,他現在還太弱小,引起五帝注意絕非益事。

黎寒光知道自己必須要速戰速決了。羲九歌天生擅火攻,還和西王母學習仙術,走的大多是遠攻的路子。羲九歌的神火強勢暴躁,今日還是晴天,她隨時能從陽光中補充神力,黎寒光和她拼法力絕不是明智之舉。他只能拉近距離,靠近戰克制她。

又一陣火雨劈頭落下,黎寒光旋身躲過,身姿像雪花一樣左右飄忽,竟然硬生生從火雨中穿過,身上白衣依然不染纖塵。羲九歌意識到他想要近戰,手心凝聚出一團火,重重朝他擊去。

羲九歌掌心凝聚出一條火龍,攻勢極其霸道,黎寒光要想躲開,就只能後撤。羲九歌已經準備好后招,但是,黎寒光竟然不躲,而是拼着受傷,一折身貼着火龍逼近,眨眼欺到她身前。

羲九歌吃驚,立即要變換法術。這麼近的距離不再適合用火,只能用仙法。但黎寒光怎麼可能讓她緩過勁,他立刻握住羲九歌手腕,在她穴位處注入幾縷寒氣,登時打斷了她施法。

黎寒光並不想傷害她,法力只凝了細細一縷,但那股寒氣注入羲九歌體內,驟然喚醒了她新婚夜的回憶。黎寒光的指腹蹭上她嘴唇時,就是這種冰冰涼涼的觸感。

羲九歌鮮少有強烈的感情波動,但這一刻,她恨不得將面前這個人剝了皮燒成灰並且揚到海里,再讓精衛把海填平。

羲九歌動手越發不留情,但她從小學習的一直是遠攻,以她的身份只需要站在後方優雅地放法術,永遠不會有貼身肉搏的機會,這就導致了她現在被黎寒光欺近,竟然處處受制。羲九歌調動身法,幾次試圖拉開距離,都被黎寒光攔住。

底下已經傳來騷動聲,黎寒光覺得差不多了,他大概可以找機會「落敗」了。然而,他念頭剛落,眼前忽然爆發出一陣亮光。

黎寒光顧不得隱藏,立即將寒冰凝在小臂上,抬手護在身前。兩道法力相撞,爆發出驚人的氣浪,台下好些人功力不夠,被這陣風吹的連連後退,踉蹌了好幾步才灰頭土臉站穩。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不敢置信地抬頭。此刻試煉台上餘波還沒有消散,原本燦爛的陽光像是被什麼力量抽空了一般,半空中詭異地暗了一塊。

而陰影之下,兩股龐大的力量相碰,太陽火的熱量霎間將冰層蒸發,空氣中懸停着細小的水珠,白光四散,被四周的水霧折射成道道彩虹。

台下眾人看到的,便是冰火交融,彩虹環繞,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女子裙角在風中獵獵飛舞,面無表情站立着,男子抬手,緩緩擦去了唇角的一縷血。

試煉場中寂靜了好一會,不知道誰帶頭,稀稀拉拉響起掌聲。姬少虞推開人群,快步走到羲九歌身邊,擰眉問:「九歌,你怎麼樣了?」

另一邊,常雎也跑上高台,擔憂地扶住黎寒光:「寒光哥哥,你沒事吧。」

黎寒光搖搖頭,低聲道沒事,他嘴唇被血染紅,對比之下顯得他皮膚蒼白驚人,脆弱又艷麗。羲九歌默默盯着對面那個被人攙扶、虛弱吐血的人,說真的,她想上去再給他一掌。

他們兩人受到的衝擊差不多,以羲九歌剛才交戰時對他實力的理解,他傷的根本不重,甚至沒有羲九歌重。

羲九歌貿然調動過多太陽神火,衝擊到經脈,現在經脈隱隱灼痛。她一聲不吭忍着,而黎寒光竟然如此不要臉,往重了裝傷勢,甚至吐了口血。

羲九歌憋屈了半晌,還是舍不下面子承認自己有傷,高冷漠然地搖頭:「我沒事。」

姬少虞看着她的臉色,心中越發不放心。當著眾人的面,他沒有多話,輕描淡寫道:「好,那我們回去吧。」

姬少虞護送着羲九歌離開,另一邊常雎也扶着黎寒光走了。其餘眾人目送着那兩對青梅竹馬走遠,彼此交換視線,目光中都意味不明。

羲九歌在雍天宮一直穩居第一,他們知道羲九歌法力強大,今日一見,才知她平時竟然還是隱藏了實力的。尤其意外的是那個魔族。

雖然他被羲九歌一掌打成重傷,可是,能赤手空拳接下羲九歌的全力一擊,本身已頗為不俗了。

眾人隱隱意識到,雍天宮,恐怕又要生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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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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