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被闖入的門扉也有無知者存在(下)
知更鳥走在陰鬱的街道上,聆聽着四周的聲音。
他已經適應了在拉芙蘭的生活,每天重複着這樣子的日子,聽着那些在港口工作的人吵吵嚷嚷,聽着那些人談論着某些最新的消息,比如今天哪一條船離港了,或者哪一條船回港了,繼而談論到人,這一條船的船長,那一條船的實際擁有者,那些信息也是他每日聆聽的一部分。
知更鳥習慣聆聽。
他並不是一個貴族,但是他的祖輩是最初去到五十星那片土地上的人,他們在那裏建立起五十星這個國度,從無到有。
知更鳥沒有辦法感同身受。
歐德利,知更鳥咀嚼着這個名字,歐德利,沒有姓氏,只是一個名字,那就不是什麼貴族,應該也沒有多少的地位或者人脈,據他所知,歐德利租下‘拉瓦圖’號應該是在九月初的事情,九月三日?還是九月二日?上一次看見歐德利應該是在九月四日的時候,這一點他還是記得的。
畢竟,那個時候的歐德利太惹眼了。
歐德利,還有拉瓦,他記得歐德利是找上了那個叫拉瓦的男人,再加上剛才的卡蒙,也就是說,那個時候出海的就是這三個人,出海時間好像還不是很清楚,沒關係,如果歐德利在九月四日的時候找上了拉瓦,那麼極大的可能是……拉瓦圖號的肉燭在九月四日之前就已經被替換掉了。
時間足夠嗎?
足夠了,烏倫比爾這個城市本來就沒有多大,如果歐德利從一開始就已經準備好了替換掉肉燭這個目的,那麼,在租用拉瓦圖號的時候,一整天的時間已經足夠他將肉燭藏匿起來了,一盞燈,一盞肉燭。
就在這個思考的時候,他和一位女性擦肩而過,而也是在這個瞬間,知更鳥的動作微微一頓,從‘無聲視野’之中傳遞迴來的聲音之中,他能夠感受到那位女性身上有一種不和諧的迴響,脫離了這座城市的迴響。
知更鳥壓下自己的一切可能的變化,他用手杖敲擊着地面,一步一步沿着街道行走。
那些聲音告訴他,那位女性正站在原地,站在原地做什麼?在觀察他嗎?他只能夠感受到輪廓,沒有辦法感受到更多的細節,他背對着那位女性行走着,一步一步,他並不知道那位女性為什麼要停下,但現在,至少是現在,他還什麼都沒有做。
——拉芙蘭,烏倫比爾。
艾米莉眯着眼,看着那拄着手杖的人越行越遠,嚴格來說,她在看着那一根手杖,從那手杖散發出來的某一種聲響之中,她大概能夠猜到。
那是一個天使的饋贈。
“烏倫比爾。”艾米莉念出這座城市的名字,“你的霧氣更濃郁了。”
艾米莉的手中依舊是清晨買的那一份報紙,那一份報紙的文字已經被她完整地閱讀了一遍,現在,她已經了解了昨日大概發生了什麼,隨便吧,反正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她儘可能讓自己的腳步在同一條線上,沿着一條固定的線條行走,這種步行可以給她帶來一種心靈上的慰藉,比如,此時此刻的她,是在一條純凈的路線上。
時間還剩多久?
時間已經不多了。
一八八八年已經到達了最後的部分,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只剩下這四個月份,等待這四個月份過後,到來的就是一八八九年,但是一切都等不到一八八九年,今天的事情就應該在今年結束。
——一八八八年,九月十日,清晨,十點三十分。
艾米莉的家在烏倫比爾的郊區,嚴格來說,這一個‘郊區’指的是烏倫比爾的邊緣,但並不是一個荒涼的地方,烏倫比爾靠近大海,但是烏倫比爾也靠近山脈,在烏倫比爾的東南方向,有一片延綿的山,不高,正因為不高,所以她的家就在那裏。
那是一個奢華的莊園,至少從外表看來,這個莊園確實是足夠高貴,那龐大的佔地面積,那三四層的主建築,那數個小房子,還栽種了不少的樹木,最後,這一切都被那籬笆圍欄圍起來,將莊園和外界隔絕開。
艾米莉·霍華德用那帶着手套的手推開了莊園的門,她從烏倫比爾這座城市走到了自己的家,走回到了這一個莊園,直到走到圍欄之內,才會發現那些看起來奢華的建築物,早已經佈滿了灰塵,就連最外面的那籬笆圍欄,也因為長時間沒有人打理而變得凌亂,若是在仔細觀察一下,還能夠發現在那些籬笆之中摻雜了不少的石子。
就像是有人曾經嘗試着將什麼東西丟進這裏面一樣。
地面上的雜草用一種野蠻的姿態覆蓋,只有那供她行走的道路上較為乾淨,當然了,這裏的較為乾淨也是和這莊園之中的部分相比較,她踩在那石板鋪成的道路上,避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上面的樹葉,她穿過那小小的建築,那些建築的門都緊閉着,那些蜘蛛網和蔓延到牆壁上的植被都表明那些建築物已經很久沒有人使用過或者打理了。
這裏就是她的家。
那最大的建築物,那四層的華貴建築物也褪去了往日的色彩,如果還是在它最為輝煌的時候,那裏應該是一個色彩鮮艷而高貴的大房子,現在褪去色彩之後,從外表看來和那些老舊的平房也沒有什麼不同。
都是被時代拋棄的地方。
推開木門,那木門的手感依舊乾澀,那腐朽的味道籠罩着整個莊園,直到現在,這種腐朽的味道依舊沒有散去,在推開門的時候,艾米莉看見了正在清掃着地板的老人,那位老人看見她,也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說些別的。
至少這個房子裏面還是有人打掃的。
穿過走廊,兩側的牆壁上光禿禿的,那因為時間而印在牆壁上的輪廓,好像在證明曾經這些牆壁上還掛着什麼,正如那空蕩蕩的桌子一樣,那裏本應該存在什麼的。
艾米莉每一次走過這一條走廊的時候都會回憶十八年之前的事情,在自己剛出生那幾年的事情,這些已經不在原地的‘展覽品’只存在於那個時候的記憶之中,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剩下,那些東西早就被搬走了,這裏一切擁有價值的東西基本都被辦了個一乾二淨。
她沿着樓梯向上走,樓梯的扶手有一部分斷裂了,每一次踩在樓梯上的時候她都會有意識地避開那裏,在每一次邁步的時候都得控制好自己的腳步,如果用力過猛,那就可能踩穿那木板,其實這個樓梯並不是最主要的樓梯,如果沿着走廊再往旁邊走兩步,就能夠走到一個更加穩定的台階上。
但是她選擇了這裏。
走到二樓,相比起一樓,二樓就更加簡陋,如果說一樓只是一種被搬空了的景色,那麼,二樓就是純粹的輪廓,牆壁上就連牆皮都被剝落下來,地面上的木板也被掀起了幾塊,只保證了能夠讓人走過的部分,其餘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她看向二樓的盡頭,那個房間,一個沒有門的房間,她已經能夠聽見了那聲音了,那是一種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那是一種因為病痛和年邁無法遏制住的聲音,苟延殘喘,是的,用這個詞彙來形容這個聲音應該正好。
她朝着那個房間走去。
她將手中的報紙放回到口袋之中,她摘下了手中的手套,她取下了脖頸上的某種掛飾,她將自己不願和外界接觸的一切部分都撤下了庇護,至少在這裏,至少在這裏,她可以不作為一個……艾米莉呼出一口氣,每次靠近這裏的時候,她都會感覺到心煩意亂。
那個房間。
那一個沒有門的房間,確實是沒有門,門早就被拆掉了,而走到房間之中的時候,會看見,這一個房間應該是整個莊園最乾淨的地方,雖說依舊沒有那些裝飾物之類的東西,確實是纖塵不染,而在房間之中,有一張床。
一張很普通的床。
在那一張床上,躺着一個老人,那老人的模樣可以用可怖來形容,男人的身上幾乎看不見一點肉,他的皮囊裹在他的骨骼上,瘦弱,這個詞彙甚至不能夠用來描述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大部分身體都被蓋在一層薄薄的白色被子之下,只有脖頸以上的部分還有雙手雙腳在被子之外。
老人沒有頭髮,他的臉色是一種陰沉的色彩,明明是拉芙蘭人,但是膚色已經暗淡下來,那是一種踩在生死邊緣的膚色,那是一種無法挽回的頹然,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所有,意志和靈魂都已經被擊垮了,只剩下了一具空殼。
直到艾米莉走到房間之中,那一位老人依舊沒有動靜。
他渾濁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沒有任何的反應,只有他的胸口有一點微弱的起伏,但也只有這一點起伏了,若是失去了這一份起伏,估計沒有人會覺得這位老人還活着。
艾米莉站在了那一張床邊。
“我回來了。”她垂下頭,看着那幾乎不成人形的軀體,“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