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史密斯一家
史蒂夫·郎,這是郎豕在學校的新名字。這名字源於一個玩笑,當郎豕在聖誕節前第一次見到他在RCM的鋼琴教授,那個瘦高的白鬍子老頭兒一下子激動地給了郎豕一個大大的擁抱。教授發不好“豕”這個音,郎豕本想教給他一個簡單的方法,說“豕”的念法就像“史蒂夫”的“史”,說完二人都愣住了,郎豕這才恍然發現在英語裏“Stiff”根本沒有“史”的音。雷蒙教授哈哈笑着,說這就好記了,以後就叫他“StiffLang”。
郎豕借宿的房東還是雷蒙教授幫着找的,在肯特郡北部靠海的一個小鎮。這裏空氣清新,風景秀美,像個大花園,關鍵是離倫敦不遠,坐公交或是搭便車往返都很方便,還不用聽着倫敦的喧鬧而心煩。
郎豕在學校也有留學生宿舍,想回家的時候只要和房東的女兒女婿史密斯夫婦打個電話,他們便開着小汽車來接郎豕,順便到倫敦市裡採購些生活物資。史密斯夫婦四十多歲,有一個大兒子和兩個小女兒,他們一家對郎豕非常友好,郎豕也說這是他見過的最好的房東。
周五下午,郎豕下了課,正值學生們在晚飯前自由活動的時間。郎豕走到籃球場邊,找了個長椅坐下,剛把隨手抱着的樂譜放在長椅上,就好像聽到了手機鈴聲在響,心裏還隱約有一種不安的感覺。他從兜里摸出手機,明媚的夕陽投在屏幕上,他用手遮擋着看了半天,才確認確實沒有未接來電的圖標。
男生們三三兩兩,在鐵絲網圍成的籃球場內練習着投籃,拍球的聲音不緊不慢,讓郎豕心裏放鬆了不少。他戴上耳機,鋼琴清冽的音色縈繞耳畔,可那優美的樂音之間彷彿夾雜了一陣手機振動的“嗡嗡”聲。郎豕立即暫停了音樂,再次翻看手機,可是確實沒有電話呀!
奇怪了,兩次都好像真切地感覺到了有電話打過來,是錯覺么?郎豕的手指在電話頁上漫無目的地隨意一滑動,滾動的聯繫人名單停在了查小逸的名字上。
“嘿!史蒂夫!”
郎豕應聲抬頭,見一個籃球遠遠地滾來,後面還有兩個留學生正扒着鐵絲網向他看。
“史蒂夫,球和人一起過來!打一會兒!”
“好!”郎豕愉快答應,將手機放在了樂譜上。
一番揮汗,郎豕趁休息跑回場邊,見手機上確實有兩個未接電話,他於是撥了回去。
是史密斯夫人,她說她帶着卡米拉和朱麗安娜到倫敦買舞蹈服,現在正要往家走,問他要不要一起回去。郎豕感謝了史密斯夫人的熱心。
回宿舍拿了兩本樂譜,又往書包里塞了兩件換洗的衣服,郎豕來到校門口的時候,史密斯夫人的灰色mini車已經等候在那裏了。郎豕禮貌地說了句“嗨”,金髮碧眼的雙胞胎女孩從車窗里笑着向郎豕揮手。
史密斯夫人開着車,開心地和郎豕說:“我媽媽當初就是被我爸爸年輕時彈的一手好鋼琴給迷住了,現在我們又遇到了你這個音樂學院的房客,卡米拉和朱麗安娜也開始學習芭蕾舞了,我們一家真是與藝術有緣!”
“傑拉爾德·萊恩先生如此紳士,若我是個女生,大概也會被他迷倒呢!”郎豕隨口開了個玩笑,引得史密斯夫人開懷大笑。
雙胞胎妹妹朱麗安娜扭過頭來,用她那雙泰晤士河水般清澈的眼眸看着郎豕,好奇地問:“外公說彈鋼琴的人手指都長得很修長,你的是嗎?”
郎豕放下手機,試着將拇指和其它四指努力張開伸向兩端,打趣道:“據說拉赫瑪尼諾夫的手能彈奏13度音(注1),而我夠到10度音的時候虎口就要出血了!”小汽車裏綻開一陣笑聲。
車子駛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又在倫敦眼下面堵堵停停,橫穿著名的格林威治本初子午線,一路向東,最終駛出了嘈雜的倫敦,來到了位於肯特郡北部的一個美麗的小莊園。
那時安德魯·史密斯先生已經從公司回來,並將年邁的岳母貝蒂·萊恩也接到了家中。藉著周末,一家人要好好地來一頓聚餐。
史密斯夫人剛把車停進薔薇紮成的籬笆院內,卡米拉和朱麗安娜便跳下了車,日常地和爸爸碰頰問候之後,蹦蹦跳跳地進了屋裏。
“哦勞拉,真是辛苦你了!”
安德魯見史密斯夫人抱着幾個大紙袋子不便關上後備箱,主動迎上去幫忙。
“倫敦的購物中心在舉辦周末大砍價活動,我正好去接上郎,順便就多買了些,反正都是平時也用得到的東西。”史密斯夫人說。
“感謝上帝!我正在發愁要是你媽媽看到我們的冰箱裏空空如也會不會怒吼。‘至少為了我的外孫子和外孫女,把冰箱填滿吧!’她一定會這樣說。”史密斯先生開玩笑道。
一月底的英國,濕冷的空氣和凜冽的北風將人們趕回家裏。家家戶戶都將壁爐燒得通紅,窗格上映照出溫暖的橘色。
為了讓郎豕這個遠道而來的朋友能夠感受到傳統中國春節的氛圍,史密斯夫人還貼心地在家裏掛起了紅燈籠、春聯和福字。她沒告訴郎豕下午去倫敦的購物中心還買了這些,就是想給他一個驚喜。
“哦我真的……沒想到你們這麼好!”郎豕一手捂着胸口,感動地說。
“來吧,中國朋友,希望我們能給你帶來家的溫暖!”安德魯舉着紅酒杯,興奮地說,“為了中國春節,乾杯!”
勞拉·史密斯夫人、她的大兒子威爾森、兩個女兒卡米拉和朱麗安娜也都紛紛舉起杯中的飲料,就連早已過古稀之年的老母親貝蒂·萊恩也顫巍巍地站起來,加入了碰杯的喜悅之中。
家庭周末聚餐的氛圍非常融洽,一家人平時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根本沒有時間坐下來大家好好吃一頓飯。現在外祖母也來了家裏,威爾森和郎豕也都從學校回來了,家裏一下子熱鬧起來,卡米拉和朱麗安娜也開心得不得了。
小孩子的幸福無非就是餐桌上有吃不完的美食,還能邊吃邊聽着外祖母講故事。
貝蒂說,她生於二戰前夕,像卡米拉和朱麗安娜這麼大的時候還在跟隨父親躲避戰火,每天能不能吃飽肚子都是一個問題。後來,她像威爾森這麼大的時候認識了傑拉爾德·萊恩,那小子的父母在戰爭中不幸雙亡了,她是在一次孤兒院的慈善演出上見到了彈鋼琴的他。她也沒想到,就是這一眼,她便愛了他一輩子……
貝蒂說這些話的時候,金邊老花鏡的鏈子因為她的輕度帕金森症而抖動不停,可她凹陷的雙眸卻綻放着炯炯有神的光芒,像兩灣清澈的湖水,波光粼粼的湖心珍藏着令人羨慕的愛情。
孩子們總是好奇地讓外祖母多講一些,貝蒂溫柔地撫摸着卡米拉的臉龐,又慈祥地看了看朱麗安娜和威爾森,陷入了回憶:
“哦……那大概是60年前了,我那時還是一個十幾歲的懵懂少女,我父親在鐵匠鋪被電焊的弧光刺傷了,我去幫他買牛奶沖洗眼睛,在街上遇到了正在慈善演出的孤兒院的孩子們,他坐在唱詩班的旁邊,為他們彈奏一架立式鋼琴……那天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孤兒院制服,我穿着一件米色的背帶褲,戴着一頂白色的考爾夫帽,手裏拿着一個空的玻璃奶瓶……”
“媽媽,你還記得,爸爸彈的是什麼曲子嗎?”史密斯夫人明顯是被母親的回憶打動了,“我們家裏也有一架立式鋼琴,也許……”
郎豕領會了史密斯夫人的心意,他真誠地說:“只要您能試着哼出一小段,也許,我能為您演奏一遍當年傑拉爾德先生彈過的曲子。”
孩子們拍手贊成,史密斯先生也鼓勵地看着貝蒂。
“好像是……好像是,這樣……”
貝蒂閉上了眼睛,以夢囈般的微弱聲音輕輕哼唱,試着找尋那最初的承載着愛情的音符。那一刻,陽光好像將她籠罩,白髮和皺紋隨着時間退行了,歲月還給了她一副青春的樣貌。
“你叫什麼名字?”女孩鼓起勇氣問道。
“孤兒院不希望我們經常把原來的名字掛在嘴邊。”男孩倔強地說。
“那就說說你現在的名字?”
“我不喜歡它。”
“我叫貝蒂·哈蘭,”女孩伸出手,男孩看了一眼,卻沒有握手,女孩又說:“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真好聽!”
男孩不說話。直到女孩無奈地笑了笑,要離開時,男孩才小心翼翼地說:“我叫傑拉爾德·萊恩……”
不知不覺,郎豕已經坐在了那架上了年紀的威廉鋼琴前。
即便保養得再好,這架由傑拉爾德先生生前珍藏的老鋼琴,畢竟經歷了戰爭的炮火和歲月的雕刻,有些琴鍵的走音和虛位已經無法修復,只能十分愛惜地彈奏些輕柔的音符。好在,郎豕聽出了貝蒂哼唱的剛好是一首溫情款款的曲子。
《AmazingGrace》,源於《聖經》旨在懺悔和救贖的一首歌,卻最終超越了宗教,超越了國別,超越了種族,成為了全人類祈求和平、虔誠感恩的聖潔經典。
當柔美的旋律在郎豕的指尖流轉,那斑駁琴鍵觸響的每一個音符,都彷彿是傑拉爾德先生穿過了漫長的歲月,在向貝蒂述說著綿長的愛意。
勞拉靠在安德魯的肩頭,看着他們的三個孩子在母親的眼前一天天長大,那一刻她的眼圈紅了。她感受到了來自父母的愛傳遞到了她和安德魯的身上,又傳遞到了孩子們的身上。甚至,當有一天他們都不在了,這份愛還會一直傳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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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13度音就是鋼琴上13個白鍵的距離,大約有31厘米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