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宮
禮部擇定的新宮嬪入宮的吉日在六日後,進宮時眾人都可自帶些行裝,相當於尋常人家出嫁的嫁妝,只消按規矩讓宮中記檔即可。
是以這六日間整個侍郎府都有些亂糟糟的,徐思婉的住處尤其如此。頭一日只是卧房、外間、書房的地上都擺滿了敞開的紅漆大木箱,以便隨時收東西進去。後來漸漸連廊下也堆滿了,若不是近來常有雨水,只怕院中空蕩處也都要被填上。
第五日清晨,徐思婉晨起梳妝險被絆個跟頭,用膳時見徐岳氏又捧了兩隻木匣進來,不禁啞然,慌忙起身:“娘,又是什麼?”
“從我當年的嫁妝里尋出兩副上好的首飾。”徐岳氏邊笑言邊尋了只有地方的木箱,將木匣放進去,“樣式現下是不時興了,但好在是純金所制,不妨融成金錁子賞人。進宮要打點的地方多,手頭不能缺錢。”
徐思婉直聽得心中酸楚,不好拒絕,只得扶徐岳氏一併坐下,緩聲道:“娘,已很多了。爹爹打拚官場用錢的地方也不少,不能把什麼都塞給我。”
徐岳氏苦笑着拍一拍她的手:“由着我們安排吧。你爹爹這兩日直恨家裏錢少,總想給你們再多帶些。哦……還有,咱們在京中還有些商鋪、京郊亦有幾百畝水田,我已讓人理了地契田契添進箱子裏了,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你記得找出來。”
“諾,女兒知道了。”徐思婉溫聲應下,轉而又勸,“這就很夠了,什麼也別再添了。總歸爹娘也在京里,我們若真有什麼難處自會求到家裏,到時爹娘再為我們籌謀也不遲。大可不必現下將東西都帶走,平白鬧得家裏缺錢。”
“也不至於就缺了錢。”徐岳氏笑笑,抬手撫過她的額頭,“進宮之後好好的,常來信。”
“嗯。”徐思婉頷首。
當晚,母女二人睡在了一起。徐思婉想讓徐岳氏睡得好些,睡前沒有多話,卻在她入睡后默不作聲地靠在了她身邊。徐岳氏的寢衣上有熟悉的淡淡皂角香,十三年來一直護在她身側,幾能讓她忘了她原還有另一位母親,也曾在夏夜暖風裏為她輕搖團扇,溫柔地哄她入睡。
對不住了。她心中低語。
除卻爹娘,她對不住的還有個他,又或許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
可血債當頭,她覺得這都值得。
翌日,姐妹兩個都在晨曦破曉時就起了床,精心梳妝后,在闔府的前呼後擁下出了門。
宮裏遣來的妃嬪儀仗已候在府外,備下的嫁妝也已都裝上馬車。姐妹二人邁出府門后不約而同地回過身,行大禮拜別父母。
“好好的,都好好的。”徐岳氏眼眶泛紅,哽咽着只說得出這一句話,已有些細微皺紋的手卻緊緊攥着思婉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徐文良見狀只得上前將她攬住,輕勸了句:“好了,不能誤了入宮的吉時。”
徐岳氏只得鬆手,一雙姐妹又福了福身,沉默地結伴離開。
馬車行得並不快,二人離開徐府時天色又已大亮,很快就聞街道兩邊逐漸熱鬧起來。百姓們總是愛看熱鬧的,聽說眼前是新宮嬪進宮的車駕,紛紛駐足圍觀,更有小孩子嚷嚷着想看她們長什麼樣子,被長輩一把捂住嘴巴,訓斥無禮。
一片喧鬧里,忽有馬兒嘶鳴直刺耳中。徐思婉只聞馬車猛然一停,前頭有宦官怒喝:“什麼人!”
她按捺着疑惑靜坐不動,空氣靜了一息,男子平淡的聲音響起:“在下宣國公府長子衛川,與徐才人自幼相識。聽聞才人要入宮,有幾句話不得不問個明白。”
徐思婉頓時心生驚意,視線抬起,她望向面前勾金線的車簾,幾欲窒息。
她昨夜還在想,她對不住他。
她早就知道他不會願意讓她進宮,所以才在大選之前有意將他支出了京城。
可她卻沒想到他會這樣瘋,敢來阻攔宮中差來的儀仗。
緊接着,又聞女官沉沉言道:“小公爺,徐才人已是天子宮嬪,有些禮數還請小公爺心裏有數,莫要為難奴婢們,也莫要為難自己。”
衛川淡聲:“在下無意為難女官,只是宮嬪與外臣雖無故不得相見,卻也並非一句話都說不得。除夕宮宴上,在下還當著陛下的面向皇後娘娘敬過一盅酒。”
那女官不免語塞:“小公爺……”
“姑姑。”徐思婉及時啟唇,不急不慌地打斷了他們的僵持,“我們徐家與宣國公府是世交,我自幼視小公爺為兄長。如今我要進宮,當兄長的不免有話要叮囑妹妹。姑姑就讓我們隔着帘子說兩句吧,不必相見。”
隔着帘子就守住了妃嬪見外臣的禮數,那女官略作躊躇,終是退了開來,垂眸任由衛川上前。
衛川行至馬車旁,目光落在窗帘上織金的綉紋上,壓低的聲音含着苦笑:“要我去江南尋什麼綢緞,你是故意支開我的,是不是?”
帘子遮得嚴實,徐思婉分毫看不到他的容顏,可聽着他的話,卻連他的神情都想得到。
她閉上眼睛:“不是。”
“那大選是怎麼回事?”衛川語中染上難抑的不甘,“說好的,待我及冠便去提親。”
“實是無奈之舉。”徐思婉低着頭,口吻中蘊起無盡傷感,“大選總要有人去的。長姐已然出嫁,我若不去,就是三妹思嬋去。她的容貌脾性你都知道,貌美卻冷僻,一旦進宮恐難以活命,我明知這些,難道要眼看着妹妹去送死?”
“可你……”衛川想要責備,但又說不出什麼,卡了半晌,千言萬語化作憾然一喟,“唉!”
“川哥哥,你恨我么?”她問。
趁他怔忪,她頓了頓,又說:“別恨我,好不好?”
“我……”衛川失笑,“我怎會恨你?”
說罷退開兩步,他提高聲音,向她一揖:“望自珍重。”
“多謝。”徐思婉同樣揚音,輕描淡寫的回應不帶任何感情。馬車旋又駛起來,微風浮動車簾,她幾度想揭開帘子看他一眼,卻只得狠狠忍住。
如此不疾不徐地繼續前行,抵達宮門口時已臨近晌午。下了馬車,即有位機靈的宦官上了前,揖道:“兩位娘子安好。下奴奉旨帶兩位娘子先去住處歇息,明日一早參拜皇後娘娘。”
“有勞了。”徐思婉莞然一笑,花晨旋即塞去一錠沉甸甸的銀子。
那宦官頓時露了笑,邊引路邊說:“下奴早聽說過兩位娘子的名字,說是得了三陽開泰的好意頭,真是吉兆。如今這霜華宮也是個好地方,景緻是極佳的,離紫宸殿也近,願兩位娘子住得舒心,日後前程似錦。”
“多謝公公。”徐思婉客氣了一句。得了吉利話,自又塞了些上前。
徐思嫣則只顧着東張西望,繼而問道:“敢問公公,霜華宮的主位是哪位娘娘?”
那宦官笑一聲:“皇後娘娘近來身子不清爽,宮室是玉妃娘娘分的。玉妃娘娘怕各位娘子初來乍到,上頭有個主位壓着更要拘謹,便專門挑了這沒有主位宮嬪的地方。除了兩位娘子之外,只有明貴人同住。”
明貴人,陶采昔。
徐思嫣蹙眉輕聲:“怎麼又是她……”
那領路的宦官不由看她,徐思婉忙一攥她的手,朝那宦官笑說:“殿選時就見過這位明姐姐,也是為著她才有的這‘三陽開泰’,真是有緣。”
“是啊。”宦官意味深長的點頭,卻沒有多問什麼。不時再閑說幾句宮中事務,霜華宮已映入眼帘。
徐思嫣所住的敏秀居離宮門近些,那宦官就先領了她去,而後又帶徐思婉去賢肅閣。
前後腳的工夫,宮人們就將二人從家中帶來的行裝送到了。院子裏一下子忙了起來,有人忙着收拾、有人忙着記檔,獨留卧房勉強維持了一隅安靜,讓徐思婉能安心地品茶歇息。
這樣的忙碌持續了半個時辰還未能平靜,忽而一瞬又好像更嘈雜了些,徐思婉不自覺地側耳靜聽,外頭似是起了爭執。
有年輕的女聲尖銳訓斥道:“今日新宮嬪進宮,宮裏處處都忙着。我們家娘子是貴人,賢肅閣這位是才人,這是陛下欽定的位份。大家既然都在霜華宮裏當差,自要先聽我們貴人差遣,豈有怠慢位尊者的道理?”
徐思婉聽得好笑,視線猶在手中茶盞上,黛眉禁不住的一挑。
轉而就見花晨挑了簾進來,臉色難看:“娘子,明貴人那邊……”她抿一抿唇,“明擺着挑事呢。”
“不妨。”徐思婉緩緩搖頭,“她需要多少人,盡由她調去先用,回來你記得給賞錢就好。只是別忘了告訴她一句,倘是誤了我這裏的事,恐怕她也會多些麻煩,讓她自己拿主意。”
花晨聞言知她心中已有計較,就笑起來,垂首一福,便去傳話。
不過多時,外頭安靜了。徐思婉側首,目光從半透的窗紙投出去,果見院中忙碌的宮人幾乎已盡被叫走,整個院落倏然冷清,尚未收好的紅木箱堆放四處,頗有些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