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選
萬籟俱寂中,殿中冷厲的審視變得無比清晰。
徐思婉只作未覺,深深地吸了口氣,曼聲稟道:“臣女的父親是戶部侍郎,掌田糧戶籍之事,深知民生艱辛,是以家中厲行節儉,若無節慶,鮮少縫製新衣,亦無長雇綉娘。今春父母忽聞大選旨意,也曾想為臣女趕製新衣,可京中參選之人眾多,一夜之間得凡技藝拿得出手的綉娘都有了主顧,家中遍尋不得,只好從舊時的衣裳中尋了身像樣的。”
語畢她再行深拜,身形恭敬柔弱。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真的是徐府之中確是厲行節儉,殿選前夕也的確綉娘難尋。但其實徐府的厲行節儉遠沒到連給女兒們裁新衣的地步,殿選前夕綉娘難尋也並不至於一個都請不到。
只不過這些細由想來不值得太後去細作打探,徐思婉又說得不卑不亢,更讓這番解釋多了幾分可信。
太后復又輕笑一聲,語聲卻被方才緩和了些:“這話不錯,可你旁邊那位就是你的本家姐妹,穿得卻比你得體許多。”
徐思嫣聞言連忙跪地,張口即道:“太後娘娘容稟,臣女這身衣裳也是上巳節前縫製的。只是臣女乃是庶出,不比姐姐有許多應酬走動,這衣裳得以一直未穿,是以看着鮮亮些。”
說罷她也再拜下去,姐妹兩個都噤了聲,四下里歸於安寂。
安寂持續了半晌,徐思婉感覺到太后的目光在她們之間一盪,終是緩聲道:“原是如此。”
而後聞得一聲輕嗤,男子清朗的話音溫潤而至:“徐文良素日話不多,教出的女兒倒都能說會道。”說著語中一頓,“記名吧。”
徐思婉的心弦驟然松下,抑制住喜悅與思嫣一起叩首謝恩。起身間已有兩名宦官走出殿中,將托盤中的杏色香囊奉與二人。
這是本朝大選的規矩,但凡殿選時記名留用者皆賜香囊,至於受封妃嬪還是賜與宗親完婚則要容后再議,一切皆要待聖旨頒下才有定數。
徐思婉手捧香囊恭敬退回原位,才剛站定,忽聞思嫣開口:“陛下,臣女斗膽,有一事相求。”
徐思婉神思一凝,壓着驚意側眸一看,思嫣已斂裙又跪下去。
殿中的聲音染上了幾許玩味:“你說。”
“臣女……臣女生母早亡,自幼與姐姐為伴。”她說著再度一拜,“所以臣女想求陛下一個恩典,不論陛下將姐姐指往何處,求陛下准臣女同往。若是不能,便求陛下賜臣女出家修行,為姐姐祈福!”
這話字字直令人心驚。殿選肅穆,若無上面問話,輪不到秀女開口,更無人敢這樣相求。徐思婉聽得心神緊繃,直想將她嘴巴捂住,卻自是不能,只得也拜下去:“妹妹年幼不懂事,陛下恕罪。“
“你們姐妹感情倒好。”皇帝一哂,“那朕若將你姐姐嫁與宗親為妻,你肯為妾?”
徐思嫣抬眸,口吻堅定:“姐妹之情,不論這些高低,臣女只想陪着姐姐。”
“好。”他笑言,“朕知道了。”
“謝陛下!”徐思嫣再拜為謝,聲音中滿是喜意,轉而起身,不忘攙扶思婉一把,而後就不再多言,規矩地退回去站着。
接着皇帝又指名留了旁邊的陶采昔,便是早先出言譏嘲徐思婉那位。徐思婉現下才知她是兵部尚書的千金,想來她也是這會兒才知道徐思婉出身侍郎府,與她門楣相當。
餘下的一個顧氏、一個林氏則落了選,殿外的宦官察言觀色,見太后皇帝皆無意再行多言,便慢條斯理地道了聲“退——”。
五女一同施禮告退,由一名小宦官領着,依原路退回前頭的院子裏。
先前領她們進去的女官早些時候就回到了外院,等着帶下一撥秀女過去,一眼看見領路出來的小宦官滿面喜色,不禁問了聲:“如何?”
那宦官回道:“嘿,姑姑,三陽開泰!”
這原是卜卦時的一個說法,乃吉亨之象。後來不知怎的在殿選上傳出了新解,若進去五人能有三人留用,就叫“三陽開泰”。
宮人們私下以此為大吉之兆,且相信帶着這班秀女進出的宮人也皆可沾吉。倘若入選者此時再能給些賞賜,就更是可護身化凶的吉物了。
那女官於是也面露喜色,徐思婉見狀心領神會,忙脫了玉鐲塞與那女官,又摘下一隻雪花銀簪遞與那宦官,口中笑言:“有勞了。”
二人皆喜滋滋道謝,思嫣和陶采昔也都給了賞。而後換了宮人領路,客客氣氣地送她們出宮,自也要再行賞賜。
這般一來,徐思婉的另一支雪花銀簪也賞了出去,隨身帶來的碎銀亦花了不少。終於上了馬車,思嫣鬆了口氣,小聲抱怨:“都說宮裏花錢的地方多,卻沒想到這麼多。”說著倚向思婉的肩頭,緊緊一抱她的胳膊,“好在結果是好的,我能跟姐姐做伴了!”
“我倒巴不得你別這樣與我作伴。”徐思婉含笑喟嘆,心緒猶有些不寧。
她原是自信可以中選的,思嫣後來與皇帝的一求一答卻有些讓她亂了心神,怕皇帝真將她指進哪個王府里去。
只是這些終不是她能左右的了,她們只能安心回府。
回到府中,徐岳氏聽聞兩個姑娘都中了選,不禁悲喜交集。那喜意來得簡單,為人父母者望女成鳳,見女兒能得帝王青眼,多少會有幾分因覺自己教導有方而生的喜悅。
悲意則來得更為真切,因為徐岳氏從不希望思婉進宮,如今一朝中選,徐岳氏只覺得她是要進虎狼窩,越想越是嘆息沉重。
徐文良沒說什麼,直至第二日早上,徐思婉才聽說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喝了一夜的酒。
她心下知道這是為著什麼。
這其中有身為人父的擔心,更有身為學生自覺對不起老師的愧疚。
她作為女兒,對這位父親也是有愧的。
她分明知道他昔年冒死救要拼上怎樣的孤勇,也清楚他這些年來養育她的用心良苦。
可她不得不自己拼殺一場。
又一場細雨落下,初夏的漸濃的悶與熱被沖淡了幾許,涼爽短暫的持續了兩日,宮中的旨意也恰在此時定了下來。
頒旨的宮人們在晨曦破曉時出了宮,陣仗之大一出皇城就引得百姓駐足。
徐思婉用過早膳正讀着剛從父親那裏新借來的史書,聽聞聖旨到了,忙放下書向前院迎去。
步入正廳,香案已然備好,一家人皆跪地接旨,宣旨的宦官身着棗紅色圓領補服,明黃的捲軸穩穩展開,抑揚頓挫地念道:
“上諭,戶部侍郎徐文良之女徐氏思婉,柔嘉秉順,克嫻內則,淑德含章。着封為從六品才人,賜居霜華宮賢肅閣。”
“戶部侍郎之女徐氏思嫣,性行溫良,秀外慧中。着封為正八品經娥,賜居霜華宮敏秀居。欽此——”
話音落定,闔家皆拜,齊聲謝恩。禮罷先後起身,徐文良到底醞起幾分笑,將一隻鼓鼓囊囊的荷包遞與那宣旨的宦官:“有勞公公。”
“大人客氣。”那宦官含笑,徐文良斟字酌句地小心詢問:“身為人父,不操心不行。公公容下官多一句嘴,不知小女這位份在宮中算是如何?”
“大人不必擔心。”那宦官頓了頓,“三載國喪剛過,後宮只有潛邸出來的幾位娘娘與一位年初剛封的瑩貴嬪。若依此番大選的位份算來——”他不經意地瞟了眼徐思婉,笑意轉而更盛,“徐才人是數一數二的,上頭只一位兵部陶大人家的女兒封位略高半品,封了明貴人。”
陶家,那就是陶采昔了。
徐思婉心下暗自忖度,面上已笑起來,帶着三分撒嬌的意味向父親道:“女兒早就說過,爹爹多年悉心教導,女兒自不會差,偏生爹爹擔心得這樣多!”
這話聽得那宦官含笑附和,徐文良原滿心憂愁,但見她喜悅,不想掃她的興,到底放緩了口氣,只笑說:“終身大事,爹爹自要為你上心的。”
言罷又向那宦官再三道了謝,寒暄着親自相送。思婉與思嫣沒再在正廳多留,結伴回到后宅便各自回了房。
不過多時,徐岳氏就尋到思婉屋裏來,思婉忙起身:“娘。”
“坐吧。”徐岳氏面帶憂色,強扯起的笑意勉強之至。
徐思婉依言坐回茶榻上,徐岳氏坐到榻桌另一邊,嘆了聲:“既頒了旨,說什麼都晚了。唉……放心吧,你既是為了替你三妹妹去參選才到了這一步,娘日後會對她上心,給她選個好夫婿。”
徐思婉含笑,真心實意道:“三妹妹其實從無對娘不敬之心,只是自幼性子孤傲冷僻些,娘別跟她計較了。”
“知道了。”徐岳氏苦笑着點點頭,又言,“你四妹位份不高,帶近前侍奉的兩個丫頭進去就是了。你這邊……”徐岳氏睇了眼側旁,“花晨月夕、蘭薰桂馥四個你都帶上,宮裏頭家裏也會托一託人,盡量尋個可靠的掌事宦官給你。”
既入了宮,總不免有些事要交給宦官們去辦,身邊有個可靠的掌事自是要緊。
徐思婉頷首:“謝謝娘。”
“謝什麼。”徐岳氏搖搖頭,目光凝在她面上,唏噓不已,“一晃神你就這麼大了,唉……若自己做得了主,我巴不得把你留在身邊養一輩子,如今卻要進宮……”
徐岳氏禁不住地眼眶一紅,聲音哽咽着噎住。徐思婉忙起身繞過榻桌,坐到她身邊,如從前耍賴時一樣將她抱住:“娘別難過,只當女兒是尋常嫁人好了。女兒必定會好好的,來日還要有孩子喚您做外婆呢。”
“你這孩子,慣會哄人的。”徐岳氏一拍她的胳膊,破泣為笑。
徐思婉附和着也笑了聲,蹭着徐岳氏的肩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