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難民與惡兆
太陽無情，已經是第五個干伏天了，早在聖樹倒塌之前便滴雨不降，到現在依然烈日高仗。
烈日依舊不減其色，烏雲依舊不見西來，有些花園還在半青半黃的時候便萎縮枯爛，安塔利亞並不是一個靠河的平原，而是一個靠天吃飯的盆地，雨水不濟，那麼園地不興。
靠近山林的人家到還有些泉水可用，可是聖樹之下的人家就只能眼看着花枯樹折，就像他們頭頂的聖樹一樣，落下疲憊的枯葉。
來自北邊的難民越來越多，縱使梅爾妮再怎麼接納，也抵不住源源不斷的人群和持續緊缺的物資，再加上一些貴族對此事持反對意見，已經有人流浪在諾瓦街頭了。
這一年不同尋常，論誰都會這麼去想，本應到夏季雨節的時候，卻不見一滴雨水，民間已有傳言者曰有天龍之怒，或是太陽神罰，又有滅世災荒之說。
雖說都是傳言，但是讓整個安塔利亞都人心惶惶。
“士兵，神使百花之子阿麗娜的行程安排妥了嗎？”
梅爾妮邊瀏覽着桌面的文件，邊對原先那個男爵說到。
“報告隊長，全部安排妥當，阿麗娜殿下已經前往蕊心本部。”男爵聽候命令，向梅爾妮彙報。
“那就好。哈……果然還是留不住她嗎，她也是有自己的工作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麼……”
男爵看向長官若有所失的神情，在那麼一瞬間，那種略帶憂鬱的表情撞擊着他的內心，絲絲金髮一下子朦朧了他的雙眼。
但是梅爾妮嘆了口氣后，迅速又轉為了原來那番表情，拿起文件又對着他嚴肅地說道：
“剛才我瀏覽了你上交的文件，格式文筆不錯，內容條理清晰。如果以後爭取到功績的話，我可以考慮將你升職為隊長級，給予你一份封地。”
突如其來的升職預告，男爵硬是站在原地愣是愣了一秒，原本還小鹿亂撞的心跳頻率一轉，變成了欣喜交加的沸騰。
“真……真的嗎！非常感謝！”
“嗯，那麼事不宜遲，我對你上交的一些意見有一些疑問。”梅爾妮繼續說。
“現在對難民的接濟已經是安塔利亞的極限了，本地不可能繼續開放更多糧倉，那你為什麼要給我提這個意見？”
梅爾妮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極其犀利嚴肅，兩眼如獵豹般盯着男爵，那一瞥讓他一下子心肺驟停，彷彿天空掉下來一塊砸在他的頭頂。
一瞬間，他又渾身直冒冷汗，但他還是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回答道：
“非……常抱歉，梅爾妮長官……”
“所以說為什麼？”
一句話，簡短而有力，氣勢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好像她那金絲般的短髮下，藏着一座巨大的巍山一樣。
“我……”
男爵唯唯諾諾地低頭哆嗦，雖然早知道第一護衛隊的隊長不同尋常，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在真正面對自己的長官的時候，竟然有如此之壓迫……
“等等，咳咳，我不是這個意思，”梅爾妮突然說道，“我是說你的見解很獨到，只是其中有一些不解之處，我不是在批評你……”
嗯？士兵抬起頭來，再次看向長官，剛才那份壓力好像突然散去，回歸起最初那份平靜。
而眼前的女子似乎是在反思自己的說話方式，對自己皺了皺眉。
“我是想請教請教你這篇文章，裏面提到了‘耕軍一體’和‘軍民合一’。我對此很感興趣，你能給我詳細講講嗎？”
士兵半痴半疑地又愣在了原地。
長官發火了嗎？她剛才說什麼？我是被誇獎了嗎？發生了什麼？
“至於剛才我那麼問你，只是因為只有這一點我抱有疑問罷了，你能先跟我說說問什麼要這麼做嗎？”
梅爾妮繼續問道，將士兵又拉回了現實當中。
“額……噢，是是，長官，是解決難民的問題吧……其實這只是我最近觀察的，因為最近難民多，我還正好是後勤處理的，所以就……”
“嗯，我知道，正因你是干這個的，所以我才要向你請教。”梅爾妮點着頭回答。
“這……小人真是不敢當……”
他又抬頭看了看長官，威壓亦有，但是臉色卻溫和了許多，又讓他的心裏一熱。
“沒有什麼不敢當的，你是新來的你不知道，我們隊裏說話都是不分高低，有什麼觀點直接表述就好。”梅爾妮又說到。
“是……其實這只是一點經驗罷了，在我以前還是商會學徒的時候，接觸過許多類型的奴隸，其中就不乏有農奴兼角鬥士的……這些奴隸雖然卑微，但常常能賣出去高價，也有很多花園主中意……”
士兵小心翼翼地說道，生怕可能說出些或不當或粗鄙之詞。
“奴隸？奴隸……軍民合一……這個確實可以有。嗯，可以有，原本我就很贊同這一觀點。那難民呢？難民之事又有何依據？”梅爾妮問。
“嗯……難民是最難解決的，若是有戰鬥力的還好，但對於老弱病殘之人卻十分難辦……”
“沒錯，若是勞動力還好說，但既然是難民——我們的救助總是有限的。”梅爾妮嘆了口氣說。
“如果只是將他們賣為奴隸還好，只可惜沒有商會願意接受他們，徒然買下大量奴隸，只不過是給自己額添負擔。”
士兵點了點頭，這一句話似乎戳中了他的心聲，同出為奴隸商人，他感同身受。
“是的，您說的沒錯。所以，我想讓他們前往南境，遷移難民，讓他們自己開闢土地。”
嗯？自己開闢？這句話吸引了梅爾妮的注意，她饒有興趣地看向這位士兵，並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原本難民群就是一個完整的社會組織，他們只不過是因天災而無處可尋。而南境雖然氣候潮濕，但在如今的諾瓦，精靈已經具備了開拓南荒的能力——可能以前農民是用石器甚至是徒手開墾荒地，但在現在，我們可以給他們更多工具。工具的改善看似平平無奇，實際上卻能節省大量精力，就好像拿着一塊石頭，就能砸死一隻野兔，穿上一件布衣，就能挺過半個冬天一樣……您可能不知道，但是這也常常是窮苦之人的生存技巧……”
他抬頭看了看長官的神情，沒有皺眉反對或者怒目而視，而是獨自抱手思考，一言不發，於是他繼續說道：
“其實我就是想說，契機已經來臨。屬下雖然不是什麼預知未來的巫師，或者深謀遠慮的謀士，但也能大致認清如今的現狀：‘人類’帶來了鐵器與良馬，使野居荒野的山民能夠開山拓土；北地興起了鍛造，能夠打造出更多剩餘的工具；西沃河谷連年豐收，成為全諾瓦的重要糧倉；蕊心本部成為繁榮而巨大的貿易之城，不僅貴族精靈，就連遠在郊野的灰精靈和驅逐出去的‘人類’都能夠見其身姿……”
“於此種種，精靈的力量已經發展到不可估量的程度，諾瓦全境都有所進步，不同群體的差距越來越小，人們的視野越來越開闊。這些因素都預兆着變革的到來，預兆着新時代的誕生，而現在就是契機。正因如此，屬下才非常贊同您將平民納入護衛隊的行為，毫無疑問，它會成為這場契機的催化劑，將為民眾指出一條發揮潛能的新路，成為諾瓦的先驅偉績。”
“……”
可以看得出來，戴維?莫恩斯男爵是真心認真思考過的。
而且他還誠心誠意地敬佩着自己的長官，並有着獨立思考的，他的話語有遠見而又思路清奇，別具匠心而又獨樹一幟。
這些話雖然可能聽起來複雜冗長，但對於梅爾妮來說，其實並不是太難理解的事。
她還想起阿麗娜的一句話：“變革之日已經到來”——這句話是有理具述的。
又是一段時間漫長的沉默，她的思考陷入到那些話語當中，即使男爵的發言已經結束，她依舊漫遊在他的那一番話里，沉浸在其中百思皆有深意。
“呵呵，你這樣說，倒是過分誇獎了。不過，你這些話，是你一個人總結出來的嗎？”
梅爾妮打破了長久的沉寂，輕笑了一聲抬頭向他問道。
“這個……鄙人愚昧，這些話大多數其實都是由家父所苦心研究，再由鄙人所繼承，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總結的——小小文章，長官能夠勞心聽完，實乃屬下之榮幸。”
“莫恩斯男爵，這不是什麼小文章。”梅爾妮搖了搖頭道。
“不過你說的沒錯，現在正是契機，所以，我要交給你一個任務。”
“？
“我命令你，就由你來擔任平民軍隊的長官——其名曰：第一小隊平民附屬小隊。你覺得怎麼樣？”
梅爾妮看向他的眼睛，顯然這並不是在開玩笑。
一聽這話，男爵的神經瞬間活躍起來。這可真是天大的榮幸，對於一個男爵來說，對於一個平平無奇的貴族來說，他也現在正面臨著一個天大的榮譽與機遇！
“感謝長官！這……我……非常贊同！！”
興奮難以言表，讓他都沒法完整表述，只得用他那高亢的嗓音大聲回應。
“很好，我很期待。那麼包括訓練培養，戰術培訓，以及編隊安排，一切都便交由你來處理了。能做到嗎？”
“能！”
“嗯，那麼，事不宜遲，現在就去吧，三天之內拿出成果來，能做到嗎？”
“能！……？？？三天？”
三天？三天！您怕不是在開玩笑，三天就要拿出成果可不是人能做到的！
訓練培養，戰術培訓，以及編隊安排，而且還要指揮隊伍，他要一個人統領一群平民還要三天就有成績，開什麼地獄玩笑！正當他想投訴的時候，梅爾妮又說到：
“三天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吧，人手也不足……那麼，爵位升為‘子爵’，另附蕊心皇家花園的封地一處，俸祿優越。能做到嗎？”
“能！保證完成任務！”
……面對巨大誘惑，抵抗什麼的都是騙人的，如果一個不夠，那就兩個。
梅爾妮滿意的點了點頭，這，就是她想要的。
如此長官，也怪不得下屬都害怕了，魔鬼，簡直是魔鬼。
只不過如此一事也能暫時告一段落了吧，梅爾妮想到。她也可以去關注一些更切實際的事情，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
……
“綜上所述。這就是我被任命於此的原因，伊麗緹亞小姐，我們的長官可真是一個精算人的好手。怪不得前輩們都曾說不要隨便接受梅爾妮隊長的要求，此話不為虛言矣。”
而現在，莫恩斯男爵——現在應該叫他子爵了，正身處難民營中，坐在一個石墩上與一位領着小孩的女子抱怨着。
“這可真是一場災難，但也正因如此我們才能來到這裏，不是嗎。我們姐妹由衷地感謝您，您是一位寬宏大量的人，莫恩斯大人。”
女子彎腰低頭以致謝意，身旁的小女子也活蹦亂跳地，跟着她一起彎起腰來。
“感謝您！”女孩也低着頭大聲說道。
子爵笑了笑，這兩個人是剛剛登記來到難民營的異地流民。
由於最近旱災的影響，有很多花園主還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就失去了食物和經濟來源，要麼破產成為奴隸，要麼逃到西沃河谷重新耕種。
莫恩斯子爵已經在附近傳了告示，四處接納災民，不限身份，到如今陸陸續續已經有十幾外人個人前來登記了。
“這裏的人都很友善，不用太擔心會有什麼衝突，你們就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吧，等到情況好轉的時候，我們會給你們安排去處的。”
他的態度也十分親切，對於貧困有難的人，他一向是習慣施以援手的，這也是莫恩斯子爵的信仰。
“願花朵祝福你們，芙洛伊大人與我們同在。”
他比了個手勢，向著姐妹二人真心祝福道。
“再次感謝您，大人，那麼我們姐妹就先回帳篷去了，天色也很晚了，大人也請儘快休息。”
姐妹兩人再次致意后，轉頭向燈火集中的帳篷堆走去。
天色也的確很晚了，星辰依稀可見。
一天總是如流水般流逝，而在這逝去的河水中，偶爾也會有那麼一點金粒。
只可惜現在這條河的心情不佳，流水像是猛獸一樣，向他露出兇猛的獠牙——無論現在如何，儘管天空依然平靜，那一天的預兆卻已然出現。
“父親，天災已經降臨，惡兆已經顯現，這就是您所說的‘不可逃避的命運嗎’。千年‘洪水’即將來臨，滅世的災難即將發生，永無止境的輪迴，文明永遠的停滯……”
莫恩斯子爵的聲音微弱而又模糊，朝着暗淡的星空喃喃細語。
“無數個個千年，我們都無能為力，無數個千年，凡人都未能突破這個永恆的枷鎖。父親，倘若古文明的述說正確，我們所剩的時間，已經真的不多了。”
他看向逐漸熄滅的燈火，在星光下的黑暗中獨自嘆氣，無人知道他的感傷，無人知曉即將到來的命運。
因為諾瓦之國，是神明的城邦，是神明的國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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