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忍
通常,青水的夜空在晴朗的時候總是佈滿繁星。不只是單純的白色亮點,有時那些星星也會呈現其他的顏色。按照佔星師的觀點,星星顏色的不同是由於那些遙遠的星體表面的溫度所致。
在今天,不知為何孤身一人遊盪在平原上的林雲忍抬頭時,發現夜空中有一顆紅色的星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抬頭看過星星了,自從父親在金沙失蹤后,每到晚上他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這樣就不用再面對母親無奈而憔悴的臉,也不用去面對家族裏其他人鄙夷的表情。
他揉了揉眼睛,想仔細看看那顆血紅色的星星——不知是因為專心觀望的原因,那顆星星變得越來越大,星星上的每一個陰影、坑痕都清晰可見,彷彿就在眼前。
回過神來時,他嚇了一跳——那顆星星真的近在眼前,佔據了整個夜空!
而更讓他驚訝和不安的是,血紅星星的正中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佔據了整個星星。縫隙打開,赫然是一個巨大的瞳孔,讓整顆星星看起來彷彿一個巨大的眼球!
“納林德——”
一個低沉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林雲忍嚇了一跳。
“遙遠的天上......瘋狂,詛咒和殘酷無時不刻在回瞪着地面......我們必須打破鎖鏈,重新回到天空......”
“在天空攜帶死亡降臨之前,先一步將他們毀滅......”
“我們別無選擇。”
林雲忍怔怔地望着天空,望着那個和天空一樣大的猩紅眼球,那眼球正惡狠狠地盯着他。
“納林德......記住你的目標……”
隨着低語的消失,林雲忍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好像有什麼東西即將從腦袋裏破殼而出——
“嚇!”他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發覺自己正在之前休息的酒館房間裏。他連忙翻身下床衝到窗戶邊,打開窗戶——天空烏雲密佈,什麼也看不見。
原來是個夢......他這麼想着,感到腦袋又頭疼起來。
“是因為變成魔人的緣故嗎?”但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想,被藪貓順順轉化成魔人後已有近一年的時間了,即使被爆頭也沒有這種強烈的感覺。這一定和那個奇怪的夢有關。
他走出房間,來到圍在酒館外圈的露天走廊上,見烏金正背對着他撐在欄杆上,不知在思慮着什麼。
“銅長老看起來還是很不開心的樣子......”他心想。母親總是告誡他不要記仇,只要端正心態自然就能活得久,只要活得久,老天就會自己懲罰仇人的。對烏金來說,有着滅族之仇的蘆蘆族已經遭到了報應,望月一心想維護的青水和厲流的名譽也都支離破碎,按理來說他應該更高興才對啊?
所以......“前輩,你還在為那個女人的事煩心嗎?”林雲忍走到烏金身邊,也靠在欄杆上,問道。
瑪雅,林雲忍已經不再稱呼她為王妃或者夫人了。
“她都是為了她的孩子,我能理解。”
“嗯......多少都會有點氣憤了,感覺自己被騙了的樣子。如果她一開始說實話就好了。”
瑪雅關於自己的身世說了一半的實話——她的確出自金沙的垃圾坑,但並非斧刃王族的王妃。事實上,她和許多垃圾坑的無名流浪漢一樣,早在開戰前就被賣到了黑峰。
“不管是出賣身體還是器官,只要能活下去我都能接受。”瑪雅交代道,在烏金的鐵鎚面前,她很識相地不再隱瞞,“我和許多女孩一起擠在輪船的底艙運到了黑峰的港口......但是我並沒有被賣到屠宰場或者吉原,在碼頭接收我們的,是一隻戴着獨眼眼罩,穿着西裝的白狼......”
烏金道:“臧龍么?”
“是......他帶着女孩們到一個完全由鐵做成的大房子裏......‘蟻巢’。他說,會給我們足夠的營養和娛樂設施,只要我們能配合他的研究。研究完成後,他會給我們一大筆錢,並將我們送到一個遠離戰火的地方......”
林雲忍問道:“研究的內容是什麼?人體煉成?”
“懷孕......”瑪雅低下了頭,“他用一台奇怪的機器給我們人工......只要生下孩子,我們就能離開,在這期間他的人還會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們。”
芭芭拉:“這個條件不錯呀,所以大部分人都答應了吧?”
“是的,但是我雖然窮,但並不傻。”瑪雅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道:“懷孕之後我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趣......那天,我不知怎麼地翻遍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在牆縫裏找到了這封信。這來自上一個居住在這裏的女人,也就是臧龍上一批的實驗對象......
“信中說,他們希望我們生下天生就能使用形元能力的嬰兒以供他們研究,但是即使孕期達到極限,胎兒的形元也遠沒有達到鼎盛,為了得到最完美的研究對象,他們會用各種藥物延長我們的周期,讓胎兒真正的成熟......可是到那個時候,胎兒已經無法自然分娩,只能犧牲我們......但即使這樣,胎兒的存活率也很低。”
她撫摸着自己的肚子,“被騙,被打,被棄,被賣......我的人生,一直都像被風吹起的沙礫一樣身不由己......直到那天為止我都是渾渾噩噩的活着。但是那一刻,我好像知道了自己為什麼而活。肚子的胎動,隔着肚皮感受到的心跳,讓我發現原來生命中還可以有這樣美好的事......我會有一個孩子,我可以把他養大,聽他叫我媽媽,我可以全心全意的去愛他,他也必定會愛着我......我決定了,我必須做點什麼,我要讓他活下去,養育他成人。
“那天,一個兩歲大的嬰兒突然失控,用他的能力摧毀了大半個研究所......我找到機會,煽動一些人和我趁機逃了出來......微不足道的我,即使僥倖逃回金沙,在‘蟻巢’的追捕下也沒有半點反抗之力。我開始尋找依靠......在金沙,我記下了每一個傳聞,從眾多毫不相干的流言中猜出了烏金先生的目標,於是我布下圈套引誘你們前來......真的對不起,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們什麼,但是滄龍被順順和傲雪帶走,很可能又落到了臧龍的手裏,我只能請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子。”
眾人聽罷皆是一陣沉默。他們能感受到瑪雅的良苦用心,但在翡翠會的經歷又不得不讓他們冷血起來——幫助瑪雅幾乎沒有回報,還會帶來極大的危險,這對以等價交換為原則的鍊金術士來說幾乎是不可能接受的。
“光靠自己的猜測和話術就把我給瞞過去了,如果她是黑峰哪怕最落魄的小領主的女兒,搞不好真有可能成為王妃呢。”烏金望着遠方說道,“不過......我已經決定要以找回族人的眼睛為優先目標了,那就不可避免地要對上臧龍,或許能順手幫她一把。”
“就是說,前輩不再打算復仇了?”
“呼——”烏金長出一口氣,道:“蘆蘆族和青水變成這個樣子,我即使想復仇也做不到了......”
他抬起施術用的右手,“定下了這樣的能力,結果仇敵近在眼前卻起不到半點作用。復仇復到只剩下五年壽命,要是再不找回族人的遺體安葬,我恐怕只能一事無成地去面對大家了。”
“前輩......”林雲忍將身側朝烏金靠近,伸手搭在烏金另一側肩膀上,“如果繼續使用這樣的鍊金術恐怕就剩不下五年壽命了,所以接下來無論是戰鬥還是別的什麼,都請交給我吧。”
“嗯......”復仇之火被澆滅后,烏金只剩下一副疲態,當初面對塔盾和黑仔時咄咄逼人的氣勢已蕩然無存,“青水現在的局勢也很不妙啊,王后和望月完全掌握了緝武司和王衛軍,但他們卻龜縮在點兵谷,對那些狂人和禍殃無動於衷,各地的將軍和州司紛紛打着為厲流報仇的名號擴張自己的地盤,但是蛙-鳥-魚聯盟(綠疣蛙族,亮銀翠鳥部,鱷魚部)幾乎快把辰江域的人吃光了卻當沒看見一樣,青水人已經被放棄了......可以的話,想儘早離開青水。”
“對了前輩,你打算怎麼去黑峰?”
“聽說,巨兵長城被黑峰的突襲部隊撕開了一道口子,我們就從那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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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水北境,一片蒼白的巨兵長城。
雷將神手捏着一具已經被電焦的王剎軍屍體,丟下了巨兵長城——屍體擦着依託巨兵組成的城牆往下滑,擦出一陣陣冰屑,最終落到厚厚的積雪上,很快便被雪給淹沒。
他吸了口晨間冰冷的空氣,呼吸在冷氣中結成冰霜——遠處,天空仍舊是一片淺灰,一絲微弱的晨光艱難的透過暴雪。他站在高達數十米的被冰封的城牆的最前方,在這斑駁的塵土、污垢與寒冰之下,是曾摧毀了一個國家的十萬巨兵。
在雷將神的前方,微弱的晨光照出的長城巨大的陰影里,一群褐色的巨大的毛茸茸聲音若無其事地搭建着防禦工事。
“野象部——猛獁族。”雷將神俯視着下方的褐毛團們,心道。
猶如巨人般的猛獁族是這個大陸最早的一批住民,在傳說中的白龍帶來文明和智慧前,猛獁族就有了自己的信仰和語言——他們會用冰雕刻成哭泣的面龐,在雪地畫上複雜的符號,以此向暴雪之神祈求勇氣和團結。他們在白龍來臨前,就能簡單的使用形元。
但和淚海域的戈洛洛鯨族一樣,他們拒絕了白龍的感召,保留了自己原始的信仰,因此被迫遷徙到了黑峰和青水的交界處,一個幾乎完全由冰雪覆蓋,沒有半點生機的地方。
長久以來,猛獁族總會在冬天來臨前掠過北境附近的食物和柴火,但從未像這次一樣出動了這麼多人——一眼望去,原本蒼白的平原幾乎都成了一片褐色,猛獁族這次幾乎是傾巢出動了吧?
但更令雷將神在意的是,混雜在這些巨人中的小不點們。
他們與猛獁象交頭接耳,指導他們利用自己的龐大身軀和無窮巨力修建複雜的工事,製造精妙的設備。
這些人有一小部分穿着黑峰小隊長的服裝,但更多的則是猛獁象毛縫製的厚厚毛服——這些人原本都是青水人,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不願與家人分別,被緝武司通緝,與蘆蘆族有着血海深仇,或是單純的遊戲人生而自願來到了這片凜冬肅殺之地。如今,他們將自己的智慧和先進的青水黑峰技術與猛獁象的蠻力相結合,對巨兵長城發起了一輪又一輪的衝擊。
“今年的冬天要比以往更加寒冷,所以這些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攻進來么。”雷將神無聲地嘆了口氣,“厲流王一死,青水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各地將軍州司四處抽丁補充兵力,被抓走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地里的糧食也沒有人收成,為了打擊彼此的實力反而會去燒掉對方那些已經入庫的糧草,沒有食物,青水人要怎麼熬過這個冬天呢?”
“這些人只想要過冬的糧草,可北境實在是拿不出來了,這樣勢必開戰,又要死更多的人......更糟糕的是,王都已經不再派遣援軍了,而猛獁象還在源源不斷的增多。”
雷將神嘆了口氣,“所有人都只是想活下去,為何總有一方,要死呢?”
長城下,一隻掛着骷髏頭項鏈,最為高大,獠牙最長,身上傷疤最多的猛獁象吹起了號角,又一輪進攻開始了。
“哈切——”小探打了個噴嚏,縮了縮腦袋道:“隊長,我怎麼感覺北境好像更冷了?”
“所以我才讓你多穿點嘛。”金鉤子摸了摸小探的腦袋。
“隊長,你為什麼那麼執着要我去見雷將神嘛?明明你自己和雷將神也不是很熟的樣子,但是一有機會就把我往雷將神面前推......”小探抱着自己,道:“這次也是,雷將神可是很忙的,才沒空和我這個小角色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誰說無關緊要的,你可是很重要的呢——”
黑峰,摘星山。
“這孩子,搞不好會成為金雕家最強大的戰士。”大薩滿捧起一個蛋,仔細端詳道。他問向一邊年紀十歲的金鉤子:“這個蛋的父母是什麼人?”
略顯稚嫩的金鉤子答道:“前幾天被爵爺打死的兩個鳥奴,我覺得蛋顏色好看,就帶回來玩了。”
“嗯......我看見他會成為劃破夜空的那道閃電,如果能讓他得到雷形元練氣士的指教,這孩子的成就將不可限量。”大薩滿嘆了口氣,“可惜......不止摘星山,整個黑峰也沒幾個修鍊雷形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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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鉤子,快逃!”一天晚上,大薩滿經過金鉤子身邊時,低聲說了這麼一句,隨後將那枚蛋悄悄塞進了他的懷裏。“保護好金雕家的未來。”
當天晚上,夜空劃過一道閃電,幾乎照亮了整片天空。金鉤子背着那枚蛋的身影在夜空中清晰可見——而他也清楚的看見,一隻只金雕被紫嵐鎖在了鳥籠里,從萬丈高的摘星山上丟了下去。
“隊長?隊長!”小探扯了金鉤子幾次,他才回過神來:“什麼事?”
“你看,黑峰人!”
兩人此刻正在北境城內的街道上,只見一夥戴着黑袍的人給守城士兵看了什麼,隨後守城士兵便放着這群可疑的人走進了城內。
那群人迎面走來,金鉤子連忙拉着小探走到路邊賣糖人的攤位上,裝模作樣的挑了起來。
“喲,要買糖嗎?黑峰王的糖人現在有特價哦。”山羊攤主搓了搓手笑道,他見金鉤子和小探身後有一群黑袍人走過,便大聲揮手道:“快來看快來瞧,好吃又好玩的糖人,還能聽故事咯——”
金鉤子此刻萌生出了掐死這隻山羊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他突然打了個寒顫——領頭的黑袍人——草灰色的狼,淵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並未停下步伐,這夥人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轉角處。
見那伙人離開,小探連忙道:“隊長,我們得快點去和將神大人彙報呀!”
“呼~”金鉤子鬆了口氣,道:“你去吧,我去跟着這夥人,看看他們搞什麼名堂。”
“咦?可是他們人多,很危險啊——”
金鉤子得意地搖了搖翅膀:“我可是金雕啊,就算打不過飛也能飛掉,我想走大天位以下沒人留得住,我說的!”
小探立刻道:“是,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