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魚
曾經屬於白辰的海灘,海浪在退潮后不情願地吐出了一片片猙獰如利齒般的礁石,上面纏滿了海藻和密密麻麻的藤壺,時常能見到被卡在礁石間被海水侵蝕得不成樣子的屍體。天空,礁石,以及前方看不到頭的大海構成了一片壓抑的深藍色,好像一個即將合上巨口的怪物,下一秒就要把誤入其中的生靈給吞噬。
一個渾身破爛的貓族少年彎腰撿起了被衝上岸的一條小魚,丟回了海里。
巨兵之亂后,青水和金沙互相協議接收了白辰的難民並瓜分了白辰的大部分領土。那些從巨兵之亂中倖存下來的白辰遺民祈求留在白辰重建他們被巨兵毀為廢墟的家鄉,但青水和金沙既不願放棄到手的勞動力,亦不捨得耗費財力重建白辰,因此頒佈徙民令,用枷鎖和鐵鏈強迫白辰人到了他們的地界。黑峰已是白辰滅國的仇敵,大陸的其他小國亦不敢得罪強大的青水盟為這些人提供庇護,大陸雖大,但已經沒有了他們容身之地。唯一的出路,只剩下了白辰東望,那片茫茫的淚海。
為了阻止白辰人渡海出逃,青水和金沙又相繼封鎖了所有的海岸線,近海百里內除了石頭和沙子悉數被焚毀。從此白辰人徹底失去了他們祖祖輩輩生存的故鄉,除了黑峰的其他國家也徹底斷了和其他大陸的聯繫。
在徙民的過程中,無數不願離開或試圖抗爭的白辰或其他東海岸小國的人被丟進了那片大海,曾為四國百姓提供豐富漁產,富饒而美麗的東海岸成了一片枯骨之地,自那以後,大陸東望那連天不斷的海域便被人稱為“淚海”。
長久無人居住,淚海變得荒涼而貧瘠,淺灘上綿密的暗礁和無法揣測的暗流漩渦似乎是在回應白辰人的哀痛,開始變得總是風暴肆虐。這裏又變成了海盜,走販,屍鬼,禍殃,魔人的天堂,讓僥倖留下來的人生存變得更加艱難。但青水盟能阻止白辰人渡海,卻不能阻止淚海另一端的人到來。
拂曉時分,少年在將一個海螺放進了背後的籮筐后,被一聲悠遠的號角聲吸引而抬起了頭——他朝着淚海望去,在海與天的交界線出現了一艘漆黑如墨的船隊。
這是難得沒有風暴的日子......但是這些船估計很快就會觸礁沉默。少年想着,他快步爬上附近最高的一處礁石,從經過的屍體上扯下一塊布,對着遠方的船隊揮舞着——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些船竟然瞬間消失了。
少年有些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但淚海依舊波濤洶湧,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一般,那些船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大約在十年前,那是淚海域最熱鬧的時候了......一個來自黑峰的男人向整個大陸宣告了淚海另一端的彩虹島的存在,那裏有能自行產熱的無限礦石,能令人永生的泉水,治癒一切疾病的藥草,以及遍地的黃金。這則消息讓整個大陸罕見的團結在了一起,打造資助了一批又一批的船隊。但不知為何,所有渡過淚海的船隊都一去不返,就連宣告彩虹島的男人,赤星,也在一次渡航后再也沒回來。剩下的人們覺得遭到了欺騙,從此加大了對淚海的封鎖,赤星也被大陸的所有人厭惡地稱為“紅魔鬼”。
少年是在那個時候來到海岸的。一個斷手的退役傭兵在死人堆里撿到了還是嬰兒的他,也許他的母親在誕下他后便匆匆離開了這個讓人傷心的地方吧。想到往事,少年在心底嘆了口氣。
“嗡——”號角聲突然變得無比清晰,少年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時,卻發現一艘巨大的黑船竟如影子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海岸上,在他意識到這一點時,才聞到了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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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都是誤會......”浣熊村裡,大殼想對盲公解釋當初出走時的烏龍,“我不是騙子,當時大家應該是得了浣熊流感,他們喝茶後排毒的表現看起來像是中毒一樣,我的茶——”
“我知道,在你離開后他們都好轉了。”盲公又給一位難民打了一碗粥,道:“願龍神保佑你。”
“謝謝,謝謝!”那難民千恩萬謝地捧着碗走了。
大殼直直地看着盲公,有些不甘和失望,“所以您沒什麼對我說的嗎?大家呢?”
他看向周圍,但是所有的浣熊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打粥,洒掃,醫治,維持秩序,沒有一個人看他一眼。
“我不明白......”雖然知道盲公看不見,但大殼還是沒有表現出自己的難過,“我只是想和爺爺一樣去幫助人,但是好像大家從小就不喜歡我,明明爺爺這麼受人尊敬......就算茶真的有問題,我也是自己試過的,為什麼大家一定要把我趕出村子呢?為什麼、我沒有得到任何機會呢?”
“因為你不信龍神,不信這世間唯一的神。”大殼剛要爭辯,盲公又慢悠悠地說道:“因為你父親,我們都怕你成為和他一樣的人。所以對你我只是趕出村子,而你父親......我親手判下死刑。”
“父親啊......您從沒和我講過他的事,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大殼本來想幫忙的,但想到自己始終融入不了浣熊,索性搬了個椅子坐下,冷眼看着浣熊們忙碌。
“他殺了他的親弟弟,我的另一個兒子,你的叔父。”盲公平靜地彷彿在敘說一個遙遠的故事,“而且他拒絕說出這樣做的理由。我贊成對他的死刑判決.....弒親是不可饒恕的罪孽。但是在行刑當天,他咬斷劊子手的喉嚨逃跑了。當我再次聽到關於他的消息時,他去了哪,哪來着?——”
盲公用抓着勺子的指骨敲了敲光禿禿的腦袋,道:“哦,跟着黑峰的瘋子‘紅魔鬼’赤星的船離開了。他很喜歡海,和他的名字一樣。”
“我父親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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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魚。”一隻穿着黑大衣,戴着三角帽的浣熊向著少年伸出了手——浣熊很高大,少年不得不抬頭才能逆着光看見他的臉。
“身為船長竟然不認路,真是不該~實際上,我的羅盤壞了。你能加入我們的船隊做我的嚮導嗎?”浣熊說道,“這次航行的目標是青水。”
青水,魚龍會分舵。
冰流坐在懸崖邊閉目修鍊着形元,右手的義肢被拆下放到一邊。獵星遠遠地望着他,猶豫着是否要上前,最終還是轉身離開。
“你沒有告訴他嗎?”碼頭邊,夜冥望着被烏鴉和狐狸驅趕着排着隊走進巨輪甲板的奴工們,隨口對獵星道,“居然說什麼捨棄蘆蘆族的血脈,真是可笑。只要他還活着,就別想擺脫蘆蘆王子的身份。不知道他聽說王都的蘆蘆族盡數被誅滅會作何感想呢?”
“唔......我只希望母后和二哥能平安無事。可是師父,您也是蘆蘆族人,您真的......一點感覺對沒有嗎?”
“沒有。”夜冥乾脆地應道,“蘆蘆族會退出青水的舞台我一點都不奇怪,他們咎由自取。但我沒想到會以這麼難堪的方式退場......呵,死靈術士,羽蛇,墨門,蘆蘆族竟然死於這些不入流的小丑一樣的角色。”
見獵星耷拉着耳朵,顯得異常失落,夜冥又道:“儘快習慣吧,你也替厲流殺了不少他看不順眼的人吧?現在只是死掉的人輪到蘆蘆族而已。所有人都會死——”
我也一樣。他這麼想着,只是現在蘆蘆族恐怕已經沒剩幾個人了,柯普斯說的那個預言——那個殺死我的蘆蘆族少年,究竟會是誰呢?
似乎冥冥中有股力量在讓獵星和冰流朝我靠近,預言中的人恐怕要在他倆中產生......不過已經把他們放在身邊盯着了。
只要被預言的對象本身不把預言說出去,預言就是可以被避免的......
想到這裏,夜冥忍不住要嘲笑起來——紫嵐和黑影都像傻瓜一樣地把針對自己的不利預言說了出來,如果他們真的不信所謂預言倒也罷了,但是之後卻瘋狂地採取措施來避免預言可怕的結果又算什麼?
“小兔子呀,你知道嗎——”
角斗場的監獄裏,黑影從背後抱着夜冥,摸索着他身上被繃帶纏繞的傷口,一邊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和姐姐有幸遇見了金雕家的大薩滿,他的預言是黑峰最靈驗的。鬼戎部的大小姐曾經去問過大薩滿,她是否有幸嫁給大哥——”
“然後呢?”夜冥感到渾身不自在,但也只能忍耐着。
“大薩滿說她不能,而且當天晚上她就會死。”黑影笑了起來,“她嚇壞了,竟然跑來找我和姐姐尋求保護——噢,我有說過她是鬼戎部送來鐵堡城的人質嗎?和姐姐是很好的閨蜜呢。”
“結果姐姐對她竟然想染指大哥這件事非常惱火,當天晚上就掐死了她——預言就這麼荒誕地實現了。我和姐姐都覺得很有趣,所以趁着大薩滿沒有回到摘星山,也去給自己求了個預言......”
“他說我不會成為王太子,但是會成為君臨黑峰的狼王,直到一隻比我更年輕、更強大的少年狼來到鐵堡城奪走我的一切。當那一天到來時,我的哥哥會親手取走我的性命——哈哈哈!”
黑影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起來,“大哥嗎?你能想像大哥會對我做出這種事嗎?而且不成為王太子就能成為黑峰王,怎麼可能啊!”
“......”
黑影嘆了口氣,道:“大哥那麼強大,我和姐姐還在給千鈞王將做侍從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打倒千鈞將軍的最強王將了......父王毫無疑問會選擇他作為王太子,如果大哥是狼王的話,我和姐姐一定會支持他的,這是理所當然的嘛,只要足夠強大......”
黑峰,鐵堡城。
“大薩滿的預言已經實現了一半......”
黑影交叉着手坐在荊棘王座上,他的兒子潛龍則拿着馮諶心心念念的那把妖刀——血染河山站立在王座的左側。
潛龍突然抽刀,將一個捧着湯碗走來的侍女豎劈成兩半,一隻站立在王座台階下方的祭司白楓嚇了一跳,“怎麼了!”
“嘿嘿嘿......父王,救了你一命喲。”潛龍將刀插進摔成碎片的碗裏,用刀尖挑出了一隻扭動着的水蛭。“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呢,但是,菜單里不可能這種東西吧?”
白楓走上前,查看着女僕的屍體——很快便在女僕的腰側發現了一個銜尾蛇紋身。
“王上,是‘銜尾蛇’。”白楓站起來彙報道,“他們都說您是簒奪者,篡奪了屬於白影的王位。自從聽說了小野的事迹后,這夥人在王都的活動變得越來越頻繁了......他們聲稱小野才是黑峰王位的合法繼承人。”
“小野......聽說他殺了厲流和林將神,真不愧是大哥的兒子,搞不好他就是那個會奪走我一切的人。早知道在金沙的時候就順手把他也解決了......”
潛龍用力地甩着刀,將血甩得滿地都是。
白楓道:“既然這樣,王上是否需要派人去盯着他們?”
“已經有人去了。”
白楓驚訝道:“可是王城裏大天位的高手一個也沒有出動,王上究竟派了誰去?”
“當然是一個,絕對不會背叛我的人。”黑影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又說道:“銜尾蛇竟然已經滲透到我身邊了,城裏可以信任的人越來越少......你得留下來。白楓,你不會背叛我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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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塊臉~找到你啦。”小野擠到了冰流身邊,冰流只得中斷了修鍊。
“修鍊辛苦啦,”小野拿出一條毛巾蓋住了冰流的腦袋,隨後抓着毛巾在冰流臉上胡亂擦洗,冰流連忙扯下毛巾,坐到了一邊,“我自己能行!”
“可是平三說,鹿哥那時候(斷手)不方便,他就是這樣給鹿哥洗臉的......”
“你能不能別提他。”冰流用左手拿着毛巾,邊擦着身上的汗水,邊道:“那恐獸只知道用這些小花招來討好人,根本就幫不上忙......”
“話是這麼說,可是冰塊臉——如果你不信任平三的話,為什麼你的守護靈獸能在他身上打上標記呢?”小野抬起右手,手背上有一個淡淡的羽毛標記,“承認吧,我們早就是出生入死的同伴了。”
他突然感到一陣惡寒,迅速轉身看去,見馮諶正用古怪的眼光看着他們,注意到小野的目光后,馮諶竟然轉身走了。
“搞什麼嘛......”小野撓着腦袋,跟在馮諶身後的馮惠卻並沒有一同離開,而是走來,有些歉意地說道:“別介意嘛,會長他其實是想和你討教一下天劍的,但是不知道怎麼開口而已。其實會長是一個很內向的人,這點謙和他一模一樣哦。”
一同走來的馮謙的臉色卻很難看,小野禁不住想道:“只是因為這個,至於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馮諶拿着劍走到了碼頭,和匡吾嘀咕了幾句,匡吾便略帶歉意地朝夜冥走來:“實在是抱歉,我們手下的人已經儘力了,但是直到現在也只湊夠了200人,而附近的都已經抓光了,即使加倍延長時間也......”
“我知道了。”夜冥擺擺手道,“青水這樣的情況突然抓500個祭品過來也不現實,但是這樣的話,”
他看向獵星:“獵星,你恐怕得更加努力了。”
對方點頭道:“我不會讓師父失望的。”
“哈哈,將軍通情達理真是再好不過了。”匡吾拱手道:“那我就先走了。”
馮諶也正要拱手,卻見巨輪上,他的二弟馮伯正看着他,並悄悄地做手勢。他便身子稍微一蹲,隨後輕鬆躍到了巨輪上,“有事情?”
“大哥,這是一個絕妙的機會啊。”馮伯悄聲道:“雖然是為那兩隻兔子準備的祭品,但是成就天災,不必非得他們啊。有這個黑峰王將和禍殃消耗,憑大哥大天位的實力,不是更容易成為天災嗎?大哥的境界可以更進一步,魚龍會也能在之後的競爭中更具實力啊。”
“天災......那對尋找妖刀何益?”馮諶不為所動,他瞥了一眼站在碼頭的夜冥,對馮伯說道:“黑峰王將是最容易接近妖刀的人,如果他有心阻攔,我們是絕對見不到妖刀的。”
“大哥!”馮伯有些着急,“您成就天災后,那黑峰王將怎麼做可就由不得他了!”
“我意已決,你做好本分工作,別想這些沒用的事。”馮諶說罷,便轉身朝巨輪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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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水,浣熊村。
俞冬天自大殼出現后便一直豎著耳朵偷偷聽着他和盲公的談話,此刻他悄悄地張開了手掌——
八目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壓低聲音道:“會被發現的!”
“那傢伙是柯普斯的徒弟,他早晚會認出我們。乾脆賭一把,趁現在把他幹掉......”
“你是傻瓜嗎?”八目明用力地握緊了俞冬天的手,“你以為你手段有那麼高明,能不被人發現?我們還需要盲公來隱藏自己的行蹤。”
“那你說怎麼辦!”俞冬天氣惱道:“等着被他發現就行了?”
“哦,他嘛......”八目明慢悠悠地看了大殼一眼,道:“他很快就會走了,他的衣服很乾凈,說明他一開始就沒打算留下來。而且他和這裏的人也有很明顯的疏離感,他不會留下來的。”
大殼也站了起來,“那就這樣吧,爺爺......祝您健康,我的朋友在叫我了。”
大殼身上出現一團黑色漩渦,將他整個人吸了進去。當他從漩渦衝出來時,已經是在魚龍會分舵的碼頭上了。
冰流見另一個漩渦只出現了平三,而平三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大概猜到了幾分:“鹿先生,他選擇留下來了?”
小野忙問道:“平三,怎麼只有你一個人,鹿哥呢?”
“唉......鹿哥不會來了。”
鹿曠此刻也很鬱悶,他方才拒絕了冰流的召喚,但也猶豫要不要去找伊蘭羅尼。雖然可能會被文鋒或者其他緝武司的人認出來,但對他來說,易容換裝,用一個新的身份接近伊蘭羅尼易如反掌。
他走進一間酒館,要了一罐酒後便獨自一人飲了起來。
“很糾結啊,鹿先生。”雷唧坐在了他對面,“哲人石和翠玉錄在哪?那個女人的住處我們搜過一遍了,沒有,那就是在你身上了。你痛快點,我們可以省掉很多麻煩。”
鹿曠“哐”地將酒罈放在桌上,他已經有了些許醉意,紅着眼道:“滾遠點,我現在心情很差。”
“我知道,但是誰不是呢?”雷唧攤手道:“充城之後我們一路跟蹤你到這裏,要還是一無所獲的話,我們都會發狂了啊。搞不好,會把火放在那女人的身上呢?她可真是個美人啊。”
“你!”鹿曠暴怒起來,迅速抬起右手,形元剛凝聚,一隻大手便拍在了他的腦門上——勒菲抓着鹿曠的腦袋一路撞到了牆上。
“睡吧。”勒菲說罷,鹿曠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