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樂臉本來就黑,如今還敷上一層陰鬱。他拿桌上本子翻了又翻,想找到他之前給公司做的台賬。裏面有財務們才知道的內容,胡樂想找到它,找到它,至少能讓此時的他沒那麼丟臉,雖然算不上談判的籌碼,但多少給自己硬氣點。

胡樂說:“辛甜姐,昨天做的台賬呢?”

辛甜說:“不知道。”

胡樂說:“張姐,昨天台賬在你那嗎?”

張姐說:“這個月台賬不是你入嗎?”

胡樂說:“不在我這。”

張姐說:“丟了就麻煩了。”

有人說:“你看這也太搞笑笑死人,哈哈哈,這人三八,哈哈哈......”

有人說:“今晚六合彩你看中哪幾個?猴?我覺得不行,本命年犯沖......”

有人說:“阿樂把賬本弄丟了?”

辦公室里的人紛紛把頭抬起來看。

胡樂惱一眼,說:“是,都是我弄丟,什麼都是我,老子不幹了。”

張姐說:“沒事,大傢伙趕緊找找。”

有人說:“沒在我這。”

有人說:“是不是在你那?”

有人說:“昨天是誰動的賬本?”

所有人都放下手裏的工作幫忙,幾乎把辦公室的底掀開。

張姐說:“實在不行,阿樂你再重新做一份,也不費力。”

劉哥悄悄對張姐說:“姐,他被開了。”

張姐笑了,說:“阿樂,沒事,姐幫你做,不費力。”

劉哥也笑了,說:“就是,不是什麼大問題。”

胡樂說:“我記得我就放在桌——”

劉哥拍着胡樂肩膀,說:“小事,不用再說。”

張姐說:“你啊,就是對我們太見外。來,大家正好都在,我替阿樂給大家說,明天阿樂就不和我們一起上班了。”

有人說:“為什麼啊,這不一直好好的嗎?”

有人說:“對啊,怎麼回事啊?”

有人說:“阿樂厲害啊,才來多久就升遷啦?”

張姐說:“大家聽我說。啊,都聽着了吧。我說了啊。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老闆是真不地道。”

胡樂抬頭看了眼張姐,平日裏就張姐最能說,是人是鬼,都經不住她吐着唾沫星子嘮嗑半天,完了之後,是人是鬼都聽不懂她說的是人話還是鬼話。

張姐說:“平時節假日加班不給加班費就不給吧,還非送牛奶,怎麼,打發乞丐?就說上次,小辛結婚的時候請他來喝喜酒,說是要來,也就那三十分鐘路,堵車堵到快散場才來。我在這足足活了三十八年我就沒見過這個地方哪條路能堵四五個小時。你說遲了就遲了吧,人到了,隨個份子不過分吧?偏偏來喝了兩杯就說有事要走,那快得,真像是怕人家小辛伸手要一樣。小辛,你會問他要嗎?”

辛甜說:“哪會。”

張姐拿水杯喝水潤潤喉嚨,繼續說:“就是。你們說,阿樂平時哪做得不好,端茶倒水的功夫夠高吧,業務能力也沒落下,多好一青年,說開就開。我要是再年輕幾歲,我他媽也不幹了,凈受氣。阿樂,要我說這樣也好,反正這小公司也就這樣,都是些小生意,青年人來干多浪費,那個詞怎麼來着,真屈才了。我們這小公司的確不適合青年人來這發展,三下五除二的,還真沒能發展的空間。要我說,沒什麼好怨的也沒什麼好可惜,樓下賣燒餅的,一個月夠咱干半年,錢多了,一樣當老闆開門面,

那才叫發展。聽姐的,窩在這小地方沒出息。”

劉哥說:“就是。我那侄子,學計算機,說是要搞APP,畢業兩年了也沒聽到他能放一個屁。”

劉哥說完作勢捂住嘴,噗嗤,辦公室的人接到訊號,躁動,都跟着笑起來。胡樂也跟着呵呵傻笑。

張姐說:“阿樂,我看這樣,咱就是走也要高高興興地走,你擺副臭臉給老闆看,沒準他還樂呢。”

胡樂說:“所以我就想找台賬,不能讓他樂。”

張姐說:“你哪是不讓他樂,我們一起遭殃啊。得,你拍拍屁股走了,我們還在這呢,你不厚道。”

胡樂說:“和你們沒有關係。”

張姐說:“有,老闆這人再不地道,那也是我親家,你要是不服氣,改天我給你說道說道去,沒啥大不了的。”

胡樂說:“我不是要舉報,老闆關係硬我知道。我就想多要點錢。”

張姐說:“你啊,掉錢眼裏去了。”

胡樂說:“我不能不明不白的走。”

張姐說:“姐給你講個人生經驗,錢這東西,講不明白。你看你,一下子就把問題弄複雜了。”

胡樂說:“......”

張姐說:“小劉。”

劉哥說:“姐,啥事?”

張姐說:“你趕緊給劉老二那打電話訂桌,快點,現在還是剔牙的時候?今晚咱開餞行會歡送歡送。”

劉哥說:“幾桌?”

張姐說:“最近風頭緊,點到為止。”

劉哥說:“兩桌?”

張姐抱胸,思考着。

劉哥說:“電話通了。喂,老二哥啊?今晚我們去你那整一頓,幾桌?我問問,張姐,訂幾桌?”

張姐說:“一桌。”

劉哥說:“啊,我們就訂一桌,七點半的,啊,要啥規模啊?我問問,張姐,要啥規模?”

張姐說:“小聚會,就小規模。”

劉哥說:“啊,行,就來個小規模的,好,這不之前沒空嗎,誒,好好好,你兒子要生了?哎呀,一樣一樣嗎,不都是你兒子的嗎,還能落到別家去?哈哈哈,恭喜恭喜,誒,好好好......”

有人說:“又去劉老二那吃牛鞭,吃完身子騷得不行。”

有人說:“不騷哪會想去補?”

胡樂猛地起身,劇烈咳嗽起來,甚至要喘不過氣,要把肺給吐出。全力深呼吸幾口,在心裏給自己暗示,這陣咳嗽才緩和下來。最後抹把眼淚,再穩穩心神,這才好轉。

條子沒有午睡習慣,看胡樂從房裏走出來,說:“老胡你咋啦,咳那麼厲害。”

胡樂說:“睡覺嗓子太干,就容易咳嗽。”

條子說:“正好你醒了,再過半小時我們就出發。”

胡樂說:“媽的,水桶的水呢。”

條子說:“這桶水早沒了,你忘啦,上一桶水買回放了一個月沒喝完,這段時間也沒人待在屋裏,要喝水就拿開水壺燒。”

胡樂又乾咳幾聲,咽着口水,覺得喉嚨里有東西卡着。

胡樂說:“等不了。”

他走到廁所,打開水龍頭,雙手捧着喝生水。在這的晚秋,自來水早已變得冰涼,胡樂覺得自己肚子裏像是塞進鐵塊,這麼一想,正喝着水的嘴也嘗出用舌頭舔不鏽鋼的味道。整個人都變得精神了。

胡樂抬頭看了看頭頂那塊紅邊鏡子,背面寫着“吉祥如意”四個花體字,拿到手裏,看着略顯頹靡的自己,覺得自己太黑,覺得自己眼角耷拉下去抬不起來,覺得不可思議,奇妙。記不得是幾周前,自己雖然覺得那麼活着不快活,但仍是體面。每天早上早起,在廁所洗頭,把頭髮吹乾,梳好背頭,又抹髮油,噴髮膠。身上的西裝雖是大市場批發部買的一百五一套的職業裝,穿在身上鬆鬆垮垮,再穿上那雙把自己所有白襪子都染黑了的皮鞋,手裏提着公文包,怎樣都是一個初入社會的大好青年。公司樓下的燒餅攤老闆娘也喜歡他,雖然從沒有過交流,但他知道,每次老闆娘都把餅皮勻得比別人的厚,料也放得足。打電話和家裏父母說,他們高興,逢人就說自己兒子在大城市工作,收入高,生活水平好,真是祖墳冒青煙,菩薩保佑。

他自己也覺得好,至少不用像那些個去給汽修店當學徒的同學那樣辛苦,不像那些個成天在酒吧夜店鬼混的人那樣沒用。自己人生像這樣也無妨,說到底,他覺得自己已經沒得選,好的大公司自己根本不可能進去,創業沒想法,這裏小雖小,工資也低,但太適合自己的理想鄉——況且,說不定一不小心就升職加薪,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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