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

一十四

何歡把電話放下,到廚房開始煮飯。

今天是周末,胡安晚上就要回學校去。因為胡安每周就星期六的下午回一次家,隔天又要回學校,怕他在學校時吃不慣伙食,所以每周的星期天都盡量應胡安所求,想吃什麼就給他做什麼。何歡熟練地切着菜,給下廚做準備。牛肉在刀下成片,腦子裏想的是煲的雞湯差不多要轉小火了,地今天早上掃過,只是中午胡安把墨水打翻,地磚上暈了黑乎乎的一塊,等胡安去學校了要再把地拖一遍......三十多年,這樣的日子仍在持續着。細數,自己都記不清楚當年胡成是怎麼把自己從鎮上糖廠騙出來,然後娶走的。按理來說,胡成這人要錢沒錢,嘴巴也不靈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中專畢業,分配到水利局裏上班。自己在廠里算半個廠花,只比廠花桂芬瘦了一點,太瘦了,兩隻胳膊像兩根竹籤,但也不妨礙自己有張好看的臉,說起來,自己也在鎮上的中學讀過幾年書,該看不上眼胡成才是,可偏偏還是隨着他嫁到村裡。記得是胡成上門提的親,那時候自己的爹媽都在,聽聞胡成想娶自己的時候百般推辭,自家有地有房活得滋潤,怕自己嫁過去受苦,也看不上眼胡成家是農村的,唯一的拿得出手的就是在水利局裏上班,捧鐵飯碗,但也只是一個最普通的職工——結婚,有了胡樂,在城區買了房,趕在第二年新城區拔地而起,胡樂出生,胡成下崗,有了胡安,胡成和同村的林八打工,胡樂打了胡安,林八當了老闆,讓胡成去幫忙——迷迷糊糊就過了半,人生,就像這切菜煮飯一會功夫,粗茶淡飯,竟到五點,胡成從城郊的塑料加工廠下班回來,聞着滿屋子的香味,頭暈,就着木製的睡椅躺下。

何歡從廚房裏出來,看到他,略過他,叫:“安,出來吃飯!”

才說:“胡成你別躺着了,趕緊把廠里的衣服換掉,一股塑料味,臭死了。”

胡成說:“頭暈,再坐會兒。”

何歡說:“老毛病又犯了,你挖那葯管不管用。”

胡成說:“不是,聞了一天的塑料味,聞到這菜味噁心。”

何歡說:“你別吃了,我做的菜噁心。”

胡成說:“那不行,在廠里餓了一天,中午趕那批貨連飯都不開。”

何歡說:“不吃飯哪行,不吃飽哪有力氣幹活!”

胡成說:“能有什麼辦法,開飯聽老闆的。”

何歡說:“安,出來吃飯!”

胡安說:“知道了,吵什麼吵!”

胡成說:“等過年了看看還有什麼地方招工,我聽老鼠說那塑料毒很重,林老闆也不發點防毒的東西,口罩都沒一個,這麼做下去怎麼行。”

何歡說:“早和你說要換,那個林老闆眼睛裏只有錢,你幫他做工都做多少年了,工資動都不動,虧你還有什麼好東西就往他那送,就是頭白眼狼。每年年尾就要哭沒錢,別人都有年終獎,你給林老闆幹活,年尾就得一塊餅,還不好吃。那廠還每年多幾畝地,我聽春榮說他現在在新城都買有幾套房,哪還能有錢給你們漲工資買社保?還有幾年你就要退休,你看人家老鼠等到退休就有退休金,你有什麼,再老點就做不動了,喝西北風,你這輩子就是被這個姓林的毀了,那人真是良心給狗叼走的。”

胡成說:“沒聞到塑料味了,好香,今晚吃什麼?”

何歡說:“清蒸鱸魚,爆炒洋蔥牛肉,炒豬肝,老雞湯,燉白菜。”

胡安說:“何歡,

我碗呢!”

胡成說:“怎麼和你媽說話的!”

何歡笑了笑,說:“小孩子能懂什麼!在碗櫃裏,我剛才洗碗放進去消毒。”

一家人就着破舊的摺疊飯桌,幾盤菜便能把桌子塞滿。這是一周中最溫馨的時刻,桌上有魚有肉,之前胡成還會開一瓶啤酒,胡安趁機享受幾口,而現在胡成高血壓的毛病犯了,酒瓶子碰都不敢碰。何歡也不給胡成喝雞湯,怕太油膩,杯子裏只有半杯涼白開。胡成看那清蒸鱸魚,說好吃,大塊大塊往自己碗裏夾,就被何歡說道了,這清蒸鱸魚殺的是何歡清早在海鮮市場裏買的活魚,做起來就是蔥姜蒜料酒去腥,再加調味醬油蒸熟。魚的肉質緊實,浸在汁水中,入口,鮮而不腥;洋蔥牛肉則是火候剛好,洋蔥獨有的清香和提前加生粉腌制過的牛肉爽口彈牙,多炒一下就變老——這些菜全都是給胡安做的,你胡成是沾了兒子的光才有這口福。胡成吸吮着筷子,夾的魚肉多是胡安夾時漏掉的碎肉。

何歡說:“胡成,跟你說個事。”

胡成說:“什麼事。”

何歡說:“胡樂下午給家裏打來電話。”

胡成說:“這好事,問沒問他最近怎麼樣。”

何歡說:“當然問了,還用你說。”

胡成說:“他在那邊怎麼樣了?”

何歡說:“不怎麼樣,胡樂這孩子就隨你這點,報憂不報喜。”

胡安埋頭吃飯,看都不看一眼。

胡成放下筷子,說:“是出什麼事了?”

何歡說:“出大事了,那小子真是長本事,才出去外面干多久活,就打電話回來說辭職了。”

胡成繼續吃飯,邊吃邊說:“我當是什麼大事,不殺人不搶劫的。”

何歡說:“他這才二十大幾,飯碗就丟了,還不是大事。”

胡成說:“關我屁事,他都二十大幾,成年了,不歸我管,我管不着,讓他自生自滅。”

何歡說:“胡成你這是什麼話,他怎麼說也是你兒子,是我的心頭肉,你哪能這麼說,他一個人在外面受委屈了,還被你這麼說!”

胡成說:“他委屈,這麼好一份工作,說沒就沒了,就他委屈,誰在外幹活不委屈!幾時不是他去適應工作,什麼時候輪得到工作去適應他!他成這樣就是你給他慣的!”

胡安放下筷子起身,快步走進房間裏。

何歡也扔下筷子,說:“我慣的,你也知道沒你的事,什麼不是我在管我在看!”

對胡安說:“安,雞湯還沒有喝,今天早上剛買的老母雞,怎麼連一口都不喝。”

又對胡成說:“你幹嘛去,胡安吃飽了,你把這碟白菜吃完,電飯煲里還有飯,全部解決掉。”

胡成說:“不吃了。”

何歡說:“不吃浪費!”

胡成說:“沒胃口,吃不下。”

何歡說:“吃不下也得吃,我送胡安到車站回來要看到你把碗和碟子洗乾淨。”

路上,何歡騎着電瓶車和胡安說:“安,你剛才也聽到了,你哥在那邊不幹了,辭職了。”

胡安說:“關我屁事。”

何歡說:“哪能不關你的事,他是你哥,他好你就跟着一起好,兄弟之間肯定是要互相關照的。你就不要學你哥這樣,才在外面多久就不幹了,這樣怎麼能做得出錢來。你媽我年輕那會兒一個月工資才三百塊,我就堅持到轉正,一個月就有六百塊。出外面幹活就是看誰本領大,本領都不大,就看誰能忍,忍着忍着就能有出息。”

何歡說:“你哥就是太聰明,就是不把這個聰明勁用在正途上。我剛才跟你爸說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哥他現在要當老師了,這是你該向他學習的地方,他懂得轉換,不像你爸一年到頭都做一樣的事,你爸他不懂想,有些事是忍不到頭的,所以我就沒有和他說完,等下回到家我再和他說,讓他高興高興。你也是,放假回家的時候多和你哥聊聊,親兄弟之間有什麼是說不出口的,他有收入,你讓他給你買幾件衣服,沒零用錢問他給點,他是你哥,你要多開口。”

胡安想到自己那個永遠一副臭臉的班主任,二十齣頭,剛畢業,什麼事都奉命行事,除了發號施令,其他一句不會。絕不越線。和自己的學生說話永遠都準備着學校領導的腹稿,不由得心想,這年頭,是人是鬼都能當老師。

晚上八點半,胡成打開了嘎吱作響的鐵門回到家裏,開燈,按鈕在鐵門右面的牆上,上下撥動幾次,客廳的燈才有了響應,忽閃忽閃,噔,燈亮了。何歡在房裏聽到動靜,走出來看,胡成正躺在睡椅上,眯着眼,醉醺醺的。

何歡說:“你幹嘛去了,飯都沒有吃完,碗和碟子也不洗。”

胡成說:“上老黃家去了。”

何歡說:“老黃家在新城,這麼遠,你上那去幹嘛。”

胡成說:“找老黃喝兩杯,很久沒和他喝過酒。”

何歡說:“你真是越老越瘋了,你自己高血壓你不知道嗎!”

何歡一邊說,一邊在窗台上找葯,翻來覆去,窗台上也只有幾種感冒藥和退燒藥,不知道現在該給胡成吃哪種。

何歡說:“上醫院。”

胡成說:“我沒事,我就是喝醉了。”

何歡說:“不去不行,早知道你這麼神經就和你把話講完!”

胡成說:“講什麼講,我又不是要死了,你和我能有什麼話講完,真是晦氣!”

何歡說:“講什麼講,講胡樂現在要去當老師了,那個什麼狗屁財務受委屈了不稀罕!現在是你都要管你兒子叫胡老師!”

胡成坐起來,說:“你說什麼?”

何歡說:“你兒子改行當老師了!”

胡成說:“胡樂改行當老師了?”

何歡說:“我真是服了你,趕緊起來上醫院看看。”

又說:“你要幹嘛!”

胡成說:“肚子餓了,我去把那盆白菜吃完。”

何歡說:“吃吃吃,吃什麼吃!”

胡成說:“對,不吃了。”

何歡看胡成轉身要出門,說:“你要出去,出去做什麼?”

胡成說:“吃宵夜。”

何歡說:“家裏不是有白菜?”

胡成說:“我找他們幾個一起去吃宵夜。”

何歡說:“你一天到晚發什麼神經!”

又說:“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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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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