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
十一月底,天氣終於不再反覆,逐漸變冷,老趙如他所言搬走,屋裏的氛圍不改,像是什麼也沒發生。胡樂躺在床上緊裹着單薄的被單,凍得不像話。他起身在屋裏走了一圈,幾度看向頂上的空調,仍是沒捨得按下手。胡樂燒了一壺熱水,看時間,今天老李不回來,沒人做飯。都快下午兩點鐘,條子也不見蹤影。打開窗向外眺去,光芒,樓下那乾枯草坪上小孩子正在嬉鬧。他伸出手去,陽光仍有溫度,左思右想下,決心今天要出門一遭。短袖,長褲,披一件襯衫,連洗漱都忘了,三兩步跑到樓下。室外溫度要比室內高不少,胡樂抖抖肩,終於沒再打顫,樓下全叔看他下樓,朝他笑笑。
胡樂說:“吃了沒?”
全叔說:“準備。”
胡樂說:“今天天氣不錯啊。”
全叔說:“挺好,哪天都挺好。”
胡樂不再找話,全叔又呵呵笑地邊看他,邊抽煙。
全叔在胸口袋裏里摸出一盒紅雙喜,問胡樂要不要。
胡樂說:“不食。現在改抽烤煙不抽水煙啊?”
全叔說:“抽,我撕這個煙絲點,還是水煙。”
胡樂說:“有什麼不同?”
全叔說:“來一口?”
胡樂接過竹筒,全叔幫他在火口裏塞煙絲,火機咔一下燃起,全叔說:“快吸,第一口最勁!”
胡樂把半張臉貼在筒口上,微微咧嘴,吸氣,感到一股子熱流直衝沖鑽進肺里,趕忙像是嘔吐般儘可能把煙給呼出去。緊接着便是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胡樂咬着牙,雙手緊緊扶在膝上,眼裏閃着光,下一秒就要暈倒在地上。
全叔說:“有什麼不同?”
胡樂說:“上頭了上頭了。”
全叔說:“哈哈哈哈,你們青年人抽不來。”
胡樂說:“可能要抽多兩次。”
全叔說:“抽三次也沒有用,我一換生煙絲,你一樣不行。”
又說:“我看你好久都不出上班了,改行啦?”
胡樂緩了會兒才說:“嗯,現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全叔賊眉鼠眼地,看着胡樂,說:“人家看上你哪點?”
胡樂說:“嗯?”
全叔說:“年紀挺大的吧,我老是老,現在小姑娘喜歡什麼款我清楚得很。你別看我這攤子沒什麼生意,每天早上晚上的,不是哪個婦娘罵街,就是青年人鬧分手,嘿,守攤子有意思呢。我記得有一回就那姑娘要分手,說那小伙長得黑,要我說,黑是黑了點,長得挺精神嘛,但小姑娘只說他黑,別的都沒有,你黑嘛嘛的小黑臉,小姑娘不好你。年紀大了,就不太重視外表。”
胡樂說:“您還挺懂的?”
全叔說:“街對面那楊大姐知道嗎,五十多歲,在外麵包有小白臉知道嗎?”
胡樂說:“還真不知道,怎麼說?”
胡樂興緻沖沖的。全叔說:“還能怎麼說,這鬧得啊,街坊鄰里天天聊,我說她這麼大歲數天天扮得二十七八幹啥,我去飲茶都沒找到她,原來有預約的。我記得那小白臉現在還沒有找到,楊大姐他老公天天跟,又找人盯着,就是抓不到,鬧離婚也鬧不起,大姐不肯簽字,哎呀,要早幾年,楊大姐威風着呢,就那慫包哪敢提離婚?”
全叔上下打量着胡樂,胡樂擺手說:“不是我。”
全叔說:“你也不配,人家楊大姐,年紀雖然大,還是很能打的,風味猶存。當年嫁過來,
多少小伙在樓下守着,巴不得她趕緊離婚呢。”
胡樂說:“要是人家真沒包呢?”
全叔說:“那能由得她?這條街誰家不知道她楊大姐,這名也由她背上。”
胡樂說:“全叔,你說如果真抓到了,那小白臉會怎麼樣?”
全叔說:“肯定是抓起來打!怎麼,你還真想當小白臉。”
胡樂說:“不配不配。”
全叔說:“要我說那老馬現在就是外面有人啦,楊大姐前些年跟親戚投資鋼管廠借了不少錢,現在天天有人來追債,老馬現在就是等抓到人然後離婚,趕緊撇清楚關係。不然怎麼搞,小孩還要上學,老人還要過生活,哪能這麼鬧。本來一個家都不成家了,就她一個楊大姐都拖垮了一個家,做人不能做到這份上。你說她還威風得起來。”
胡樂說:“原來馬叔才是被包那個。”
全叔說:“就老馬那臉,四四方方豆大點眼,誰能瞎到這種程度。老馬他啊是在外面養小三,我都看到好幾回!”
胡樂說:“不是欠錢嗎,哪來的錢養。”
全叔說:“這不楊大姐投資那鋼管廠前幾年有賺頭嗎。”
胡樂說:“楊大姐呢,她知道這事嗎?”
全叔說:“行了,看你閑的,別人家事知道這麼多作甚。別問了,我本來就不想說。”
胡樂說:“他們家欠了多少錢?”
全叔說:“兩三萬塊錢。”
胡樂說:“這麼清楚,你這是情報機構啊。”
全叔沒去看胡樂,沒說話,嘴角勾起點弧度,神態帶着笑意。
他從睡椅上起來,說:“你小子這嘴挺能說,之前我還沒發現。”
胡樂說:“沒,就是閑的。被老闆炒魷魚,不然平時這會兒在公司呢,哪能聊。”
全叔說:“知道,這街坊鄰里哪家不知道你被炒了,每天遊手好閒躺屋裏呢。”
胡樂說:“不是吧,這都能傳開?”
全叔說:“之前老馬調查附近的無業游民,有二十塊煙錢。你們屋那姓陳的小夥子把你名給報上去。哦,對了,他在我這賒了一包煙,你幫他還?”
胡樂說:“關我什麼事,賣了我也不懂和我分錢。”
又說:“我買我自己的,你拿這包給我。”
全叔解開煙櫃玻璃的小鎖,拿出那包賣十四的真龍香煙。
全叔說:“這個姑娘抽的。”
胡樂說:“沒這講法。”
撕開包裝,打開盒子,二十支煙緊密地排列着,胡樂用手指甲掐着煙嘴,幾次,終於成功把煙抽出。
胡樂說:“有火嗎?”
全叔說:“火機一塊。”
胡樂說:“行。”
打火機咔的一下,煙燃了,胡樂小口小口地咀着,只在口腔停留。
全叔說:“我聽說你還沒準備去做事?”
胡樂說:“我不就在這呢么。”
全叔說:“要我說你趕緊隨便找個什麼事做着,不然成天這樣遊手好閒,影響不好。”
胡樂一愣,想了半天沒想到頭緒。胡樂說:“怎麼影響,我天天都在家,不吵不鬧,優秀居民。”
全叔說:“還優秀居民,說難聽點你就是一個廢人,你現在有手有腳的什麼也不做,成天就是在家吃喝,沒講錯你。幸虧你平時都待屋裏,要是天天往外跑,肯定有人要到居委會告狀。”
胡樂說:“關他們什麼事。”
全叔說:“你住在這裏就有關係,這就這點地,你做什麼都有人看在眼裏,不然就到沒人的地方去。不然那小孩子看你這樣,還不得有樣學樣,能學好嗎?”
胡樂說:“嗯。”
全叔說:“年輕人換換工作也正常,我年輕那時三天兩頭到處跑。什麼不幹過啊,挑沙擔泥,補樓頂,你做什麼不重要,你要是跟對老闆,你就收廢舊都有得撈,對吧?”
胡樂說:“對,對。”
全叔說:“就我那兒子,學習不行,但是他很懂得,喜歡交朋友,想要錢,我這個老豆沒本事,給不了他什麼,他十五歲就懂出去外面在洗車行那當學徒,學怎麼洗車,怎麼修車,自己去找的,也沒問過我。聽他說那時候沒有工資,每天就管飯,你看他堅持幾年下來,人家老闆看中他肯干,就願意投資他一個鋪面,讓他自己干,錢慢慢就來了。”
胡樂說:“嗯。”
全叔說:“最怕就是書讀不好,還不肯干,坐吃山空。你就別這樣,先找個工作穩定下來,青年人有得是時間,我記得你是大學生,大學生怎麼也要比我那兒子有出息,不然不就白讀那幾本書了。”
胡樂說:“我也就考個野雞大學。”
全叔說:“那野雞大學大學生不是大學生啊?”
條子四點十分下課,從學校回到出租房有半個小時的車程。大概快下午五點,條子在路上碰到學長,打了招呼,嘴裏儘是真巧,好有緣,下次有空一起喝酒的客套話。然後下車,吸了一口公交車噴吐出的渾濁的尾氣,柴油燃燒的味道,並不難聞。路過一家超市,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香煙還剩半包,不需要補充糧草。折返回去,買了一瓶冰可樂,爽了一口,然後整個人被風吹得打顫。經過街區裏的小公園時,意外發現胡樂正仰面癱坐在一張長椅上,嘴巴還叼着一根煙,沒有點燃。
直到條子來到胡樂身邊坐下,胡樂這才反應過來,猛地坐起。
胡樂說:“嚇我一跳。”
條子說:“嚇老子一跳。”
胡樂說:“你上哪去了。”
條子說:“上課,能上哪去。”
胡樂說:“中午不見你人。”
條子說:“我每周四上午都滿課,下午還接着上呢,哪次我會回來。”
胡樂說:“哦。”
條子說:“你叼根煙幹嘛。”
胡樂說:“抽。”
胡樂摸出那個花了一塊錢買的滾輪火機,擦出兩次火星,第三次才成功點起火。
條子說:“你抽煙了?”
胡樂說:“沒有,無聊玩一玩。”
條子說:“浪費煙草,還不如給我抽。”
胡樂說:“十五塊,賣給你。”
條子說:“你這煙我花十四買一包新的不好嗎?”
胡樂說:“看你。”
條子說:“你在這幹嘛,難得看到你出門。”
胡樂說:“晒晒太陽,屋裏太冷了。”
條子說:“那麼麻煩,開個空調不就好了。”
胡樂說:“沒錢。”
條子說:“也對,省點錢好,我這個月剛到的生活費就還得七七八八。難啊,這日子。”
條子和胡樂一起坐在長椅上搓着手,好讓手掌暖起來。
胡樂說:“我過兩天得去面試,明天你和我去剪個頭髮。”
條子說:“就你那小學老師?”
胡樂說:“嗯。”
條子說:“哪個小學。”
胡樂說:“東廂小學。”
條子說:“可以啊,東廂在我們算是這數一數二的。”
胡樂說:“唉,運氣好,就是不知道到時候去面試的運氣怎麼樣。”
條子說:“可以了,以後就是胡老師。”
胡樂說:“這過沒過,錄不錄都沒定,還胡老師,想那麼美,晦氣晦氣——明天就去上次那溫港沙龍那剪。”
條子說:“老趙那免費啊。”
胡樂說:“我這要出席正經場合呢,哪能剪個免費的頭,就是因為去他那連錢都不花,感覺上,比較起來就差了那麼一點檔次。”
條子說:“像是有那麼幾分道理。”
胡樂說:“你想想,你要和女孩子約會,人家女孩子穿衣打扮多上心,讓人家知道你這頭自己剃的,多掉價。”
條子說:“還真是,自從去找老趙剪頭后我桃花就少了。”
胡樂倚着長椅,說:“老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