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入門歸一

第六節 入門歸一

堪堪到了第二日申時,日頭偏西,這兩個孩子方才登頂。

這一線蜿蜒盤旋的山路終於盡絕,只見山路陡平,邁過一條鋪着木板的懸索橋,便看到一處山門巍峨聳立,圍着牆脊兩條飛龍蜿蜒而下,鱗爪張揚,幾欲騰空而去。最中間的那個最大的拱門上用篆書鏨金寫着大大的“歸一”二字,次外面兩個拱門上分別寫着“萬法歸一”和“道法自然”,最外面則是兩個長長的楹聯,一派狂草龍飛鳳舞,葦江便是一字不識了。

唐小閑大字不識,扁擔倒下來的“一”字倒是認得的,猜想便是“歸一”二字,於是便對葦江道:“江哥啊,俺們到了咧!”

其實只要不是瞎子,自然便知道這是歸一門了。原因便是這山門右側那個最小的拱門旁,已聚攏了數百人的長隊,一旁還有數個道人手持馬尾拂塵維持秩序。這一行人多是二十不到年輕人,也有幾個不滿十歲的孩兒,甚至有幾個還被奶媽子抱在懷裏。這些人如同童生趕考一般,個個伸長了脖子,竊竊私語,蹺足而待。

葦江這輩子就沒正經排過隊,講究的就是一個鑽營取巧,於是趁人不備,呲溜便插到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兒前面。老頭兒指着葦江,氣喘吁吁對旁邊小道士喊道:“道爺,道爺,這小子插隊!”

葦江眼珠子一瞪道:“你這老兒,哪隻眼睛見我插隊了?剛我明明就在你前面,剛憋不住小解了一泡,回來你就說我插隊?!”老漢還沒回話,葦江機關槍一般掃射過來:“我說大爺,你都半截子入土的年紀,還修什麼真?趕快回家去抱孫子吧!”

“修真么,人人可修!誰說我老就不能修真了!”老頭兒被氣得渾身發顫。

那一旁的道士看不過眼,手持拂塵,口稱“無量天尊”,打了個圓揖對葦江道:“這位小居士,還是排到最後,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葦江以為別人稱呼自己“無量天尊”,小臉微紅,便道:“這稱號太大,可不敢當,師兄太客氣了。”於是便給這小道士面子,乖乖站到隊末,閑着無事便向人打聽這歸一門甄選弟子的情況。

原來這歸一門乃是中原修真十大門派之一,一派宗主清玄真人的修為已高到不可思議的境地。這些修真門派為永葆長盛不衰,也定期從凡俗遴選一些特別優秀的孩兒作為弟子,歸一門自然不能免俗。按照往年規矩,如同凡俗科舉一般,歸一門每三年從凡俗遴選弟子三十六名,只要那些根骨、氣運、才學、相貌俱佳的,講究的是一個寧缺毋濫,若聚齊這天罡之數,即便再好的弟子也不招了。

葦江一聽此言,叫一聲:“我的個乖乖,這裏幾百號人,就只要三十六個人?”

站在葦江前面的老者搖頭道:“錯——錯——錯,其實只要十六名。這越州乃至周邊,和這歸一門沾親帶故的,先得到消息,若是有好兒郎,早早地便送上來修真了。到了今日,老漢聽那管事的說,其實只剩下十六個名額了。”

說到此處,這老者用手擦拭眼角,垂淚道:“可憐老漢我變賣家產,就只為給小孫孫求得一個好出身,若是修真有成,不說長生不老,便是有一點點微末功夫,便是報效朝廷,也好搏個好出身,好前程啊。”

葦江正聽這個老漢說得有趣,眼望着前面已動了起來。

原來剛說話的功夫,從山門后的大殿裏施施然出現兩個老道,手持拂塵的弟子便擺上兩個方桌,兩把椅子,隊伍也由一隊分成兩隊,蚰蜒一般列在兩個老道身前。

兩個花白鬍子的老道拿出筆墨紙硯,上來一個人,老道便摸摸頭,摸摸手,問上幾句,還在本子上打個勾,便如閻王爺掌管生死簿一般。只不過這老道甚是可惡,都是豎起本子打鉤,所以即便是對面的兒郎,也不知道在上面寫了些什麼。

這老道“勾決生死簿”甚快,有些人甚至一句話沒說,老道就在本子上鉤完了。葦江和唐小閑是最後兩個,反而不着急。於是葦江乘旁邊的小道士不備,跑到側邊踮腳一望,卻看見那本子上只寫了八個字,分別是“根骨、氣運、品行、才學”,下面又有“甲、乙、丙”三等評價。

葦江哈哈一笑,心想知道了老道的底細,完全可以憑藉打鉤的位置估摸出這人的評級。

葦江摸摸自己的小臉,心想才學這一欄,自己除開《三字經》堪堪認得完全,便是《弟子規》也覺得高深了些,這一項別人給個“乙等”便是很給面子了。

其他三項,妥妥是“甲”!那一日那個算卦的修真那麼厲害,不也屁滾尿流,求着自己拜他為師?後來算卦先生沒有收成徒弟,原因便是自己“氣運太高,他壓不住”。

想到這裏,葦江不禁得意地抖抖腿,盤算着一會兒如何讓這幾個道士大吃一驚。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終於輪到葦江。他大剌剌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對老道言道:“老師傅,您好好地摸,慢慢地看,千萬別走眼了。”

旁邊那個持拂塵的小道士見葦江衣衫襤褸,滿臉疤痕尚未消除,說話如此老氣橫秋,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

老道眉頭皺了一皺,讓葦江閉眼放鬆,先摸了摸他的囟門,然後食指搭在他右手腕寸關尺片刻,葦江只覺得一股熱線如同閃電一般在他周身上下循環一圈,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他心道:“這老道士還是有點門道的。”

老道士忽然咦了一聲,又換過了他左手。

葦江甚是得意,心道:“就讓你們好好看看,修真奇才是何等模樣。”

此時唐小閑已考核完畢,葦江只用餘光一瞟,從打鉤的位置便知道這小子拿了二個丙等、一個乙等,赫然還有一個甲等,按照順序便是:根骨(甲)、氣運(丙)、品行(乙)、才學(丙)。他心道,憑這唐小閑小身板都能拿個甲等根骨,看來自己得準備四個甲等才行,說不得才學這一欄只是考較自己的念書的悟性呢?只是自己打死也不願讀書,要是自己那個教私塾的便宜老爹晚死幾年,說不定自己都中了秀才,中了舉人咧!

那老道有些猶豫不決,看一旁道士已給唐小閑“勾決”完畢,便扭頭問道:“師哥,這孩子師弟有些看不準,要不借您老神眼一用?”

唐小閑那邊老道呵呵一笑,溫言對葦江道:“小兄弟,你且過來,老道給你看看根底如何?”葦江更是得意,心道老子這幾項可能過於驚人,還得兩個老道共同商議才能確定。

老道待葦江落座,呵呵一笑,滿臉的皺紋皸在一處,如同一個山核桃一般,一雙細小的眼睛中生出一道亮光,從上到下把葦江打量了幾遍,又笑呵呵地拿出一個本子,言道:“小道友從哪裏來,識得字不?會寫自己名字不?”

葦江拿起狼毫小楷,起手鷹爪之勢,指運擒拿之力,提筆懸腕,在本子上大大的寫了“葦江”兩個字,雖然有些東倒西歪,但自己的名字倒沒寫錯一筆,搖頭晃腦道:“老道友,俺從安州來,這字寫得不錯吧。”

老道士點點頭,道:“小道友筆力不凡,的確寫得不錯。”便讓葦江旁邊候着,大家嘰嘰喳喳,便是在議論今日考較的成績如何。

葦江心裏十分篤定,倒是不發一言。

過了片刻,這一番考較完畢,小道士拂塵一揮,大聲道:“各位鄉親,請大家稍安毋躁,師叔就要宣佈這次新收弟子的名單了。”

果然,前面給葦江摸骨的老道站起身來,抖抖索索,拿出一捲紙,乾巴巴的念道:

“惟華夏中土大周帝國懿德四年,歸一門執掌中土道統,為葆基業之長青,不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三年一度,廣開法門,以待有緣之人;遍植梧桐,靜候鳳凰棲身。是日三月初三,凌絕峰凈人、天心峰凈聞共鑒越州、安州、撫州、朔州等十三州縣俊彥計二百三十四。蒙師祖垂憐,新收得弟子十又四名,乃是——”言罷清了清嗓子,便念起一個個人名來。

這段歪七扭八的掉書袋,葦江半個字也沒聽明白,但後面卻是知道這後面的名字乃是幾百人中僥倖被選為弟子的孩童們。

這老兒一個個念下來:

“吳江,朔州人氏。”一個十餘歲的少年故作老成,對着四周連連作揖。

……

“曾航,越州人氏。”

一個老漢望天連連叩首,口中連喊:“祖宗顯靈”。

葦江識得,這便是剛站在葦江前面那個老漢,他八歲的孫兒今日有幸也入了歸一門。

“唐小閑,安州人士。”唐小閑望眼欲穿,終於在最後聽到自己名字,一張大嘴張開了半天合不攏。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抱着葦江大聲喊道“江哥,我中了!”鋥亮的腦門越發光亮起來。

到了此刻,仍沒聽到自己名字,葦江越發覺得不對勁起來。以前他曾到茶館蹭書聽,說書的講以前科舉考試發榜時經常是“倒填五魁”,都是先從第六名往後填的,填完以後,再從第五名往前填。最厲害的當然要放在最後宣佈,難不成自己便是那個最厲害的“五魁首”?

那老道念完名字,下面已是亂成一團,有遷怒打孩子的,有高興得滿地打滾的,有哭着喊着哀求道長慈悲的,但未見老道再說出一個名字。

葦江心裏一沉,空洞洞的難受,過去問那老道:“這位仙長,名字可念完了?”

老道木着臉道:“完了。”

葦江又問道:“真完了?”

老道似乎有些難堪,把那皺巴巴的紙片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答道:“完了,就這麼幾個。”

葦江忽然大哭起來,罵道:“你個賊鼻子老道,剛在老子身上摸來摸去,歡喜的不得了。又找別的道士商量,商量來商量去的,怎麼現在又說少爺的不是?”他發起渾來,一把從那桌上搶過他們用來“勾決”的本子,罵道:“就是你這個殺千刀的臭道士作弊,把少爺好好的甲改成丙……”。

老道一臉的不自在,聽任葦江胡鬧去。

其實每隔五年,若是在凡俗中收徒,總有一干人一哭二鬧三上吊。任這道門修為通天,總不能對一干凡人動粗,否則必為其他道門所恥笑。因此在結緣之日,只要不是鬧翻了天,只求個善罷,並不會過於約束山下來拜師的凡人。

葦江一把翻開那考較眾人的本子,大家都是好奇,一起聚了過來。葦江一連翻了數十人,判語多是丙,連“乙”都很少,到了葦江這一頁,根骨、氣運下面別人總有個勾勾,他下面卻是兩個紅色大叉,品行卻是丙,葦江自己最沒信心的“才學”倒是個乙等。

葦江以為抓住了老道的痛腳,喝問道:“臭道士,賊道士,別人都有個等級,為什麼本少爺連個等級都沒有?還給本少爺畫上兩個大叉?你就說說,是不是作弊了。”

老道喝道:“你這孩子,非要道爺給你說實話。別人好歹還能看到點根骨、氣運。而在你身上,只看到根骨猥瑣,氣運乖逆,只怕連丙等都差老大一截,不給你畫個大叉畫什麼?”

葦江哪裏肯信,只是賊道士、臭道士罵個不休。

老道被罵得狠了,焦躁起來,讓旁邊的小弟子把葦江拉開。葦江被人一碰,便在山門前打起滾來,口口聲聲喊道:“賊道士殺人了——欺負小孩兒了!”

眾人看得一出好戲,那些沒拜入山門的也跟着起鬨起來,一時間,這歸一門的山門前人聲鼎沸,比那集市還熱鬧三分。

眼看着場面收拾不住,一個道士腳下生風,從山門后的大殿裏飄然而出,呵斥道:“凈照,就是取個弟子!歸一門的大喜日子,怎麼鬧成這樣?”言語甚是不喜。

凈人貌似比這道人還大了幾十歲,但是在這道人前面,大氣不敢喘一口,畏畏縮縮道:“啟稟師叔,本來師侄在宣讀結緣弟子名單,不料有個頑劣孩童一場胡鬧,當眾挑事撒潑,才搞成這樣。”

葦江本想來了管事的,生怕自己受罰挨打,便從死傷爬起身來,結果定睛一看,這道人便是當日在山下水潭釣魚的那個,不禁大喜,連聲叫道:“這位仙長,我不服!我不服!他們作弊!他們給我穿小鞋,我要重新試過。”

這名為歸雲的道長“咦”了一聲,臉色一沉道:“原來是你這小子,你可別信口雌黃,道門規矩大如天,不是你說想怎樣便能怎樣。”

葦江打蛇隨棍上,問道:“道長,你還釣魚嗎?”

這道人臉呈羞慚之色,喝道:“胡說八道。”然後他對着凈人言道:“凈人,你年級也不小了,這麼一點小事都辦不好。這三峰弟子雖已招滿,但各峰還缺幾個雜役,我看這孩子就不錯。不如就讓他到歸一門做下雜役也好。”

凈人自然滿口答應,便問道:“你這小兒,師叔老人家慈悲,讓你過去做雜役,你可願意?”葦江眼珠子一轉,問道:“雜役可以修真嗎?”老道回道:“除非通過考核。”葦江心道唐小閑都被選上,自己若是空手回去,豈不讓人恥笑?你們不教,老子偷學還不成?於是點點頭。

這一日,歸一門新入門弟子十四名,還破天荒收得五名雜役,其中一人,便是葦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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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葦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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