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失落的黃昏
方磊的喉嚨滾動着,他丟掉槍管燒紅的左輪,挪了挪腳步,一點點靠近前方那個前胸裂開的凝固身影。他兩隻手指伸過去,輕輕的夾住了那支指向他的筆,一抽。
那握住筆的手,像是如沙子堆砌的一般,化作粉末坍塌流淌着飄散。眼前的人轉眼就化作了沙子,散在風中。他看到背後那個手中舉着劍的連衣裙,青煙從劍柄處冒着。“啊~”祁玉像是感覺到疼,手扔下了那把劍。
“噹啷”,劍落地的聲音像是解開時間的封印,靜止不動的人都恢復了表情和動作。
戚鳳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是那麼痞痞地淡笑着,
“唱的不錯啊,沒想到還是個小花旦。”
他看到戚鳳的左肩還流着血,沒有說話,他的太陽穴還在突突地跳着,沒有恢復過來。
沙堆後面露出兩個腦袋,那是老土和胖子。胖子像是知道了他來這裏的任務,抱着藥箱跑了過來,他小心地避開了地上斷着的胳膊和大腿。
靜心老尼盤坐在地上,除了嘴角的血沒有其他傷勢,看着胖子慈和地笑着搖了搖頭。坐在旁邊的俞勇腰間的血把衣服氤紅了一大片,但他也搖搖頭,看着地面不說話。
沈老確實傷勢嚴重,但是這種七竅里有五竅出血的情況,真的難住了胖子,沈老看着他為難的樣子笑了一下,抬抬下巴示意他到別處。
玄心依舊站在原地,看着手裏的血跡流淌,胖子抱着箱子跑到她身前,想開口,又不敢打擾,就悄悄的從旁邊過去了。他走向方磊。
一隻白皙的指頭勾住了他的后領,讓他差點跌倒,又被那指頭拎了起來。“我說小胖子,沒看到老娘流血流得稀里嘩啦的?”
胖子眼鏡後面的小眼睛向上看着她,不敢說話。
她倒是不在乎,拉着胖子坐在地上,扒開了左肩的衣服,漏出雪白的肩和鎖骨,還有猩紅的傷口。
胖子拿出一瓶消毒殺菌的藥水,
“可能有點疼,你忍着點”
“你墨跡不?老娘,嘶~”
胖子抬頭關心地看着她:“弄疼了?”
“疼個屁,接着上藥!”
“哦”
“嘶~”
胖子又抬起頭,
“你特么輕點~”
“有麻藥,要不打點?”
“……”
戚鳳歪頭看着胖子給她縫傷口,專註的小眼睛盯着手中的針,胖臉一臉嚴肅。她轉過頭,看到那個連衣裙小女孩走到了俞勇身前,
“俞大哥,素素姐還好嗎?她現在是不是在醫院?”關切又單純的語氣只得到了那邊的一陣沉默。在場的眾人都沒有說話,他們心裏應該有着答案。
俞勇抬起頭,臉上帶着血污,笑容卻勉強又溫和:“她……走了。”坐在地上的他露出雪白的牙,可怎麼看怎麼覺得悲傷。
“哦。”
那女孩垂着腦袋退到了方磊的身後。
戚鳳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插嘴道:“行了行了,這好不容易幹了票大的,分錢啦分錢啦”
說著她環顧了一圈,指着方磊“那個……那個小花旦,你絕殺,開口吧,想怎麼分?”
方磊聽到她的話看了看手裏的鐵骨筆,筆身是黃色的斑竹,紅色的斑紋像一隻只蝴蝶。
戚鳳隨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嘴角一歪,“靠,你倒是不傻……”
說著臉上露出痞笑“不過,我沒意見,我那份算你的。”
沈老坐在地上看着這兩對男女,
又扭頭看看蹲在旁邊的老土,“老頭子我那份也算上。”
靜心師太送開合十的手,“老身……”
她的話被一隻帶血的手掌擋住,那抬起手掌的李玄心眼鏡後面的丹鳳眼低垂着,“他那份,算我的,功德點你們5個分一分。”
方磊抬頭還沒有說話,就被戚鳳搶過了話頭,呲着大牙樂着,“好嘞~那就謝謝玄心大仙師了,嘶~”
她的得意忘形牽動了傷口,正在縫針的孫胖子嚇得停下手不敢動。
方磊看了看手裏的筆,將她遞給了身旁的祁玉。祁玉看到筆,抬頭瞪着大眼睛看他。
“聽你念叨半天了,馬上七月十五了,沒東西送你,節日快樂。”
“哦”
“那天的事,對不起啊”
“哦”
“我們回家吧。”
眾人眼睜睜地看着他將至寶隨手遞給旁邊的小弱雞,然後看着他抱拳道了聲謝,這個男人就撅着屁股去撿沙堆旁的黑傘和掃把。黑傘的龍骨斷了兩根,耷拉了下來,掃把也沾滿了塵土,他拍了拍,示意小弱雞跟上。兩人就這麼在眾人的視線中轉身走去,打着一把壞傘,拖着掃把。
“素素姐死了~”祁玉小聲說,
“別跟我說話。”
“哦……哼哼嗚嗚嗚~”
“你能不能別哭了。”
祁玉沒忍住,還在小聲抽泣。
“老子也想哭了,多好的女孩兒,額~哼~~~~嗚~~~說死就死了嗚~”
眾人目送這一對男女背影漸漸變小,哭着一個,兩天之前才認識的女孩。
背影漸漸遠去,哭聲卻漸漸大起來,男女交替,此起彼伏。
黃昏,又是黃昏。
……
眾人沉默着,沒有人哭,也沒有人說話。
傷口縫完了,戚鳳看看胖子,又看看傷口,“縫的不錯……這蝴蝶結是怎麼回事?”
“我不大會收針……”
戚鳳無所謂地綁上紗布,拉起衣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她右手拿起短刀,左手拎着把太刀。也轉身搖搖晃晃離開,
“走了走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玄心走了,胖子走了,老土和沈老走了,靜心老尼想開口說話,俞勇扶着腰,血已經不流了,開口,
“師傅,我們也走吧。”
……
一棟舊舊的小別墅,牆壁爬着爬山虎,戚鳳推門進去,不大不小的客廳旁,一個敞開式的偏廳,一個中年人坐在書桌邊看書。男人寸頭,身材結實,面容堅毅中威嚴滿滿。
“咣當”一把長刀帶着鞘扔在桌子上,刀把的血蹭到了書頁上,
“你!”中年人趕忙挪開,擦着書本,他扭頭看着刀的主人,已經撅着屁股在旁邊的冰箱裏翻找。
他拿起桌上的刀,
“這是什麼?”
“呲”一聲,戚鳳拿着罐啤酒灌了一口,躺到沙發上開電視,嘴裏的話隨意平淡,眼睛盯着屏幕
“這麼多年不打仗,倭刀都不認識了?”
“城北,工地,處理一下。”
那中年人走過來看着她,
“你把話說清楚,又打架了?具體怎麼回事?我跟你說小日……倭人現在又沒有明面上的衝突,我們要有自己形象,怎麼會……”
戚鳳扒拉開他,側頭看電視,“擋着我了。”
中年人按了遙控器,屏幕一黑,“說一下,怎麼回事?”
他看到戚鳳的繃帶,關切的問:“你受傷了?受傷了就別喝酒啦,影響癒合的。”
“唉~煩人”戚鳳抱着兩罐啤酒起身往卧室走。
中年人看她不聽,氣道:“哎~別走啊,你這孩子又不聽人說話,當初我就應該聽你張叔叔的,把你送到部隊鍛煉鍛煉,你看看你現在……”
已經走到卧室門口的戚鳳,空閑的手擺了擺,“別,打住,我啊~跟你尿不到一個壺裏。”
“嘭”門關上了,中年人還在氣着說,“嘿,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
他轉過身,拿起手機,表情恢復了嚴肅和威嚴:“喂,修行界有動靜,派人查清楚,盯死,城北處理一下。過兩天的訓練停一停,這件事得彙報上面,看怎麼安排……”
北山,閑雲觀。
老道士看着山下,“世道開始亂了……”
“徒兒,難經,本草,寒溫兩脈,你應該背得差不多了,明天,我們下山治病。”
“師傅,去哪裏治?”
“老地方……”
……
傍晚,晚風清涼,
平安鎮寬敞的環湖公路上,有一輛黑色的摩托車在平穩地飛馳。風聲烈烈,吹動青年的衣角,背後的女孩青絲飛舞。他們看着前方的路,路邊的花,花旁一層層細浪漣漪翻湧的湖水,好像目的地在無限的遠方,一直行駛在路上。
清晨,方磊推開卧室的門,他看了眼花架。
小方桌邊圍着三個人,戚鳳指了指繃帶,“換藥。”
俞勇指了指戚鳳帶來的啤酒,“喝酒。”
老土撓了撓腦袋,“俺戚姐不認路,就叫俺拉她過來,然後……”
“啪”,老土的腦袋上挨了一下。
方磊走過花架,兩腳內扣,起勢打起了拳架。
……
素素的葬禮來的人不多,小小的墓碑擺了一圈黃色的菊花。
之後的方磊總是沉默着,溫陽在第二天跟他去了廢棄廠棚,方磊一隻手跟他過完招,溫陽躺在旁邊的大桶里,吱哇亂叫,撲騰得不行。另一個桶里,方磊沉默不語,靜止不動。溫陽也慢慢靜下來。
祁玉總在旁邊看着,看着他一天天從早到晚打拳,畫符,去秘密基地做實驗,在筆記本和電腦上寫寫畫畫。偶爾從快遞站取回一堆又一堆的東西,拉到廠棚。他不說話,她也不說。
戚鳳常來換藥,俞勇習慣了來坐在花架下喝酒。老土被沈老頭安排給方磊幫忙,說是入平安派。
廠棚里,一隻黃紙符籙做的小人在地上立着,它飛了起來,半空中左拐右拐,另一邊一隻手捏着法決,方磊戴着一個旁邊畫著明目符文的護目鏡。這是引魂符,以血親之物引來陰魂出面用的,方磊打算將其中的飛行符文提煉到槍上,增加射程。
旁邊的老土那些鉗子夾起爐子裏的坩堝,倒進旁邊的沙面。
桌子上林林總總地擺着鋼化玻璃管,打印好的金屬槍身和各種零件。
旁邊的本子上寫着,陶,傳導,差,釉質屬矽酸鹽。
一個下午,當方磊將手裏的東西遞給俞勇,他愣了一下,看着手裏的東西。
銀色的槍身,尾部露出一圈木質的彈匣,上面的套筒是帶着弧邊的雙層方形鋼化玻璃,上面纏繞着華麗好看的銀色花紋,裏面流動着紅色的液體,三跟管子接着後面的一個閥,玻璃中的槍管透過紅色液體,是銀色的,也雕着複雜的花紋。
“這是格洛克,我把它叫櫻花,後面的閥是泄壓用的,它用離火陣燃燒紅藥水產生的氣壓推動裝針,所以記得時常加紅藥水。這裏是備用彈夾。”說著他拿出了一個棕色的木彈匣,木質溫潤油亮,雕着銀色花紋。
他接過槍給俞勇演示,“像普通槍一樣,打開保險,接通離火陣。”玻璃內的紅色液體滾動沸騰,他向廠棚前方的荒地開了十幾槍,遠處50多米在的稻草人上火焰也冰霜交替出現。彈匣打空槍膛旁的氣孔呲呲地噴出白汽。
“子彈外殼用了一半的引魂符籙化成的,另一半刻在槍身上,所以子彈不夠用了找我。”方磊把槍遞給他,“祁玉幫你縫了個槍袋,子彈也放在裏面。”
旁邊的祁玉拿出一個方形的黑色布袋,兩邊可以系在腰上,上面是銀線秀的聚氣花紋,她指着裏面花花綠綠,排列整齊的子彈說:“紅色的是放火,黑色破魂,藍色玄冰,黃色開山,上面寫着字的那些是輔助性的一些符籙,你用的時候記得在彈夾里排好位置。”
俞勇沒有接,說這些太貴重了,祁玉低着腦袋小心地說:“這是答應給素素姐的……”
他紅着眼眶收下。
當其他三人出去,這個從來沒流下過眼淚的男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那天的晚霞,像血一樣紅,映紅了半個天空。
……
地府,碧綠的草地沒有因為秋天的到來而變色。一襲雪白的長裙拖曳着穿過。
茶肆還是那個茶肆,桌旁的棋盤黑白分明,像是擺了一萬年。
“於爺爺。”祁玉將一支毛筆遞給那個坐在棋盤邊,花白鬍須的威嚴老人。老人慈祥地笑着拿起筆,像在看一位老朋友。
對面的潘老清癯的臉上也有笑意,“老於,睹物,思人吶”
“哼,”於老轉過頭,“那就謝謝祁玉小丫頭啦,好了,你忙吧。”說完帶着笑意看着她。
祁玉背着手低着頭,小手在身後勾着衣裙。兩個老頭子對視一眼,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笑什麼笑什麼,不準笑!”祁玉跺腳。
“好,不笑。”於老溫柔的說著拿過旁邊的茶碗,左手扯着衣袖,右手用茶水潤筆,在桌子上寫下飄逸倜儻的字體,那是一個“意”字。
當他再下筆時,對面清癯老人的面容漸漸嚴肅。
這次的筆觸生澀而艱難,而那隻枯瘦的手卻穩穩地抓着,一撇,一捺,又是一撇,當字快寫完的時候,筆怎麼都落不下去。
“老於!”潘老嚴肅着低喝,皺着雪白的眉毛。
“沒關係,一支枯筆罷了,-年代久了就有些靈性了。”他淡然的語氣像是在拈着一枚棋子,手中的筆猛地落下。
這方小城像是晃了晃,祁玉跌倒在地上。
“吱吱嘭吱吱嘭”毛筆上冒着青煙,筆頭炸出不少毛,原本好看的斑竹管此時一道道裂痕,像是下一刻就會裂開。
他伸手扶起了祁玉,將筆遞到了祁玉的手裏,“小丫頭,拿去吧。”
祁玉看着手裏壞掉的筆,皺起了小眉頭。
“怎麼了?”
“上回我弄壞他法器他就發脾氣了,這次又是……”
“哈哈哈哈哈”兩個老頭子笑得前仰後合。
“完整的筆留給他不一定是好事,走吧,有空常回來看看。”
祁玉走後,棋局又開始下了,一枚棋子輕輕的放在了棋盤上。
“你這個干孫女啊,還沒出嫁就胳膊肘往外拐,來娘家到處順東西,我看早晚是潑出去的水。”
潘老放了一顆黑子,“不過這麼有情有義的年輕人不好找,錚錚鐵骨啊。”
“我聽說他們都滾到一張床上去了。”
“胡說,小玉說方磊都是睡在地上的!”潘老吹着鬍子。“倒是你,這都往出給,捨得啊~”
這時灰濛濛的天空之上,似乎是幻覺似的,響起了“嘿嘿”的一聲笑。坐在潘老對面的威嚴老人看着棋盤,隨意地說道:“連你也敢笑話老夫了,你說是嗎,小戚~”
冥冥之中天空又傳開了淺淺的回聲,“末將不敢。”
茶桌的一角,茶水寫着差了一筆的兩個小字,“意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