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渡邊抬起頭望了望周邊的行人。即便是最熱鬧的周末,繁華的街道上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意的。行人一如往常般,焦急地奔走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為了生存喪失了唯一的靈魂,和行屍走肉無所差別。

想到這裏,渡邊的嘴角掛起一抹自嘲的微笑。他可沒有資格嘲諷別人,自己不過也是一個混吃等死的傢伙,和街上的眾位又有何不同?

他加緊了自己的腳步,前往當前的目的地——一家連鎖便利店。

“歡迎光臨!”

店員僵硬的招呼聲從前方傳來。

渡邊皺了皺眉,他其實很不喜歡如此公式化的歡迎。每當他面對這些經過刻意培訓的笑臉,渡邊都會為這些年輕的店員感到心虛。

“一包七星,謝謝。”

“請問還有什麼其他需要的嗎?”

店員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禮貌機械。

“沒有了。”渡邊冷冰冰地回答道。

渡邊並沒有留意店員仔細核對商品價格的術語。作為老煙槍的他對這些老友的價格已經了如指掌。他徑直從錢包中抽出鈔票遞放在店員面前的托盤內。不多不少,剛好是顯示屏上出現的價格。

“謝謝您的惠顧!”

渡邊沒有理會,接過東西便向門口走去。他可沒有什麼心情留在便利店和店員扯閑篇。

走出便利店自動門的渡邊剛想從口袋裏抽出剛買的那包七星,為自己愜意地點上一根。手機的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打斷了渡邊渴望已久的釋放。

“喂,您好,渡邊偵探事務所,我是所長渡邊。請問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見來電顯示並不是備註而是一串陌生的數字,渡邊立刻換上一副恭敬的聲音謹慎地發起了詢問。

“您好,我有一份委託拜託令所,請問是否方便?”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女聲。聲音聽上去不算年輕,但說話的聲音輕輕的,透露着淡淡的溫柔和優雅。

應當是一個有錢的貴婦人。渡邊很快為這個新顧客的身份結下了定論。

“完全沒問題的。請問貴姓?”

“夫姓安藤。”

“安藤女士。請問方便描述一下具體的委託內容嗎?”

“渡邊先生。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前去令所面見時再細說。”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那請問您什麼時候有空呢?”

“明天上午十點,您看如何,渡邊先生?”

“沒問題的。明天上午十點。我記下了。”

“十分感謝!那就這樣吧。”

“哪裏哪裏,是我應該做的。”

在客套一番后,安藤女士掛斷了電話。

現年29歲的渡邊雄太在經歷過不太完美的警察生涯后,選擇在上崎町開了一家偵探事務所以維持生計。其實說是偵探事務所,不如說是萬事屋更為準確一些。

漫畫裏出現的情節在現實中大抵是不會出現的,在渡邊的幾年工作經驗里,受委託最多的就是幫家庭主婦調查丈夫出軌的蛛絲馬跡。

在渡邊看來,今日安藤女士的委託事件,大概又是一個貴婦人想要調查丈夫是否私下裏偷腥的倫理“案件”。所以不在電話里溝通具體的內容也說得過去,畢竟這是一件私密的事情,不大適合在電話里進行溝通,選擇面談確實是更好、更體面的辦法。

搖了搖頭,渡邊便不再想這些事兒了。畢竟偵探這個活兒只是維持生計的一種手段,

自己可不喜歡深究這些委託人的秘密。

“哎!是你嗎?”

幾乎就在電話掛斷的那一刻,一個難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聲音沙啞中又帶着些尖銳,總之聽起來並不會讓人感到舒服,就像玻璃被劃破時一般刺耳。和剛剛店員毫無平仄的語句不同,這段簡短的問句好歹包含了些起伏,聽起來總歸是有些感情在裏面。

不過渡邊並沒有停下來張望,社交圈本就不豐富的他可不會在大街上隨隨便便就碰到熟人。

“渡邊?請問你是渡邊雄太嗎?”

還沒等渡邊回過身,一雙大手以然輕輕搭在了他的左肩上。這讓渡邊十分不自在,他很討厭別人突然觸碰自己的身體,即便是隔着厚厚的衣服。

渡邊轉過頭。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瘦黑的男人,他的個子很高,最起碼有185厘米往上,但他實在太瘦了,和他的身高一結合,就如街道上隨處可見的電線杆一樣,看上去有些不協調。他的臉上掛着一副厚重的眼鏡,壓着短塌的鼻樑有些變形。同時,男人的下嘴唇稍稍有些向前凸起,不知道是因為齙牙還是頜骨不端正。不過最顯眼的,是男人額頭處一道深淺不一的傷疤,看上去已經癒合很久,但還留有縫合的印記。總之,這是一個相貌相當普通的男人,普通到扔在人海中就會被浪潮瞬間蓋去。

渡邊並沒有趕緊理會,他開始不自覺地打量起眼前這個男人。

男人的衣着十分普通,在10月份還不算太冷的天氣,就已經將厚重的衝鋒衣一絲不苟地扣緊,彷彿一絲風都無法鑽過它的防線。而下半身只是普通的淡藍色牛仔褲,配上一雙有些發色的登山靴,鞋身和褲腿還有一些水污,大概是剛剛下雨時在外面行走沾上的。

“您好。請問您是?”渡邊趕忙收起四處亂掃的眼神,他意識過來這般不禮貌的舉動會讓陌生人感到不適。

“哦!你不記得我了?”

男人的語氣依舊平緩,卻帶有些欣喜。看來並沒有因為渡邊眼神的冒犯而覺得不自在。

“實在對不起,着實沒什麼印象了。”渡邊搖了搖頭。

因為渡邊常常得和一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打交道,而自然的,他也被鍛鍊出在短時間內記下對方相貌特徵和姓名的能力。至於眼前的男人,渡邊只覺得似曾相識,但又無法確切記起結識的地點或名字。

“我是中村。中村林,還記得嗎?”

“哦!我想起來了!”渡邊一時沒控制住自己的聲音,惹得周圍的行人紛紛轉過身瞧向他,渡邊無奈地躬身道歉,接着回過身繼續面對這個名為中村林的傢伙。

對於渡邊來說,中村林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了。中村是渡邊的初中同學,不過在三年級的時候,中村便因為家庭原因轉學了,至此之後就再沒有任何交際。

“真是多年未見了。你剛剛一進便利店我就注意到你了。本覺着眼熟,湊近一看才發現真的是你。果然還是和十多年前一樣帥氣呢。”

“確實有很多年未見了。”渡邊禮貌地笑了笑。

說實話,渡邊並不喜歡和陌生人進行溝通,即便對方是多年未見的同學,但在渡邊眼裏,這點兒交情和陌生人也沒什麼差別就是了。畢竟從初中三年級到現在,已經過去十五年,說有多大感觸那都是騙人的。

更何況,覺得自己眼熟?渡邊可沒覺得自己的魅力大到讓這個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如此仔細觀察。或許是職業的本能反應,讓渡邊對中村有些異樣感,不過這更多的是一種無形的直覺,渡邊也不好拿捏。

“呵呵,畢竟你右臉頰上的那顆痣我可是印象很深的。哦對了??你住附近嗎?”中村的臉上掛着憨憨的笑容,一如初中時一般。

“是,我開的事務所就在前面不遠。”

“原來如此,其實我就在這附近的高中任職。”

“是嗎?沒想到你成為了老師,真是一份不錯的職業。”

渡邊極力敷衍着,同時也努力不讓自己的不耐煩和怕生在中村面前表現出來。

“我記得你初中的時候就想組建一支樂隊來着,不知道理想有沒有實現呢?“

“嘛······算是實現了吧。樂隊倒是有不過並不是主業,應該說算是半業餘嗎?”

“那也很不錯啦!至少夢想也算是實現了······不像我,呵呵······哦對了,麻煩問一下,現在幾點了?”

“嗯······我看看······快五點四十五了。”

渡邊習慣性地掏出智能手機,查看鎖屏頁面的時間。事實上渡邊今天帶了手錶,不過這枚手錶更多的只是裝飾品,他已經很久沒有校準過它了。

“謝謝。我手機剛好沒電了······真是傷腦筋。”

“沒事的,舉手之勞。你在趕時間嗎?”

“對。說來慚愧,我私下裏也做家教的活計補貼家用。這不馬上就要上課了,來便利店買些飯糰充饑。剛想看時間,結果發現手機沒電了······真是粗心大意。”

“哦,原來如此。”渡邊看着中村客氣地致謝,只是表示“不必在意”般擺了擺手。

又寒暄了一會兒,中村便揮手告別去忙他的工作了。而渡邊也歇了口氣,麻煩事兒終於解決了。渡邊望着走路有些擰巴的中村,思緒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時光。他無奈一笑,輕輕搖了搖頭。

多虧了中村的提醒,渡邊這才發現時候已經不早,原本就灰濛濛的天空此時變得更加暗淡。

渡邊十分喜歡下雨天。只要下起雨來,街上的行人便會立刻收起原本還需要偽裝的假面,每個人又將重新變回孤單的個體,瞬間將自己的本性展露出來,變得只專註於腳下濕滑的道路,而不再報以虛假的微笑。

也正是如此,只有在下雨天時,渡邊才會覺得自己與這座城市那麼地契合。所以每當雨天,渡邊總喜歡一人到處走走,感受這座城市在雨天才獨有的孤獨和美感。

當然,今日走到這條街上還有另一個目的。

在便利店出來後向東再走約莫500米,有一家面積不算大的餐廳“華奉麵館”,已經在這條街上開了二十多年了。在渡邊還在上初中時,就時常來光顧,這麼算來也稱得上是老主顧了。

“歡迎光臨!“

一進入麵店,老闆渾濁有力的聲音便從櫃枱處傳來。餐廳的老闆姓喬,現年64歲,是很早就來這裏工作的移民,他的店裏賣的都是相當正宗的中華料理,吃起來的口味絕對比一般大街上看到的,打着“中華料理”牌匾的改良菜要好吃的多。

“噢!是雄太來了。快坐吧。還是跟往常一樣?”

見是渡邊走進餐館,喬略顯蒼老的臉上頓時綻放出和煦的笑容。這麼多年來,喬早就將渡邊當作孩子一樣看待,而遠非一個普通食客。

“對,拜託了喬叔。”

渡邊微笑着落座。這是他常坐的位置,正對着喬叔煮麵的工作枱。如果像往常生意比較好的時候,喬叔都會一邊忙着手裏的活計,一邊和渡邊聊上一會兒。如果有時店裏生意一般,喬叔甚至會直接坐在渡邊的對面,沏上一壺茶,和渡邊聊些瑣碎的事情,全然已經將渡邊視作了自己的孩子。

喬叔並沒有孩子。他的妻子也早在其離開母國之前便以離世。這個孑然一身的孤獨老叔叔,卻一直是一副積極向上的樂觀態度,即便遇到無數的困難,他都永遠是以一副憨態的笑容去迎接。這也是渡邊十分尊敬喬叔的原因。

“來······這是你的。慢用吧。”

“多謝了喬叔。”

“客氣什麼······XXXXXXX(真的是這個孩子)。”

渡邊只聽懂了前半句,後半句只聽得喬叔嘴裏很流利地滑過去,卻絲毫沒有聽懂,想來應當是中文。這麼多年渡邊也已經習慣喬叔偶爾參雜着幾句家鄉話,儘管渡邊無法聽懂,但他很清楚,這些應當都是些表示關心的話語,逐漸便也習以為常了。

渡邊接過食物,這是一碗精緻的拉麵。勁道的拉麵配上油潤鮮艷的麵湯,上面鋪着一層用炭火烤炙后再以醬油燉制的牛腩,還有隨意撒上的一把翠碧的蒜苔和蔥花。光是樣子和飄來的香氣,就足以征服任何一位食客了。

通常來說,渡邊的吃法是:先喝上一口由牛骨熬制的濃香底湯;精心品嘗由牛骨熬制的高湯后,再加上喬叔秘制的辣椒油;攪拌均勻,再嘗上一塊大塊的牛腩,燉煮過的牛腩本就軟爛入味,再佐以辣椒的辛辣,更是別有一番風味;最後將裹滿辣椒、牛骨湯的拉麵一股腦吸溜進口腔中,一種溫暖的鮮美會瞬間迸發在唇齒之間。

喬叔對食物的用心,正是渡邊這十五年來不曾吃膩的原因。

“最近來的這麼少,是因為工作忙的緣故嗎?”

今日由於下雨的緣故,來光顧的食客很少,整個店面除了他們之外就只有零零散散的幾位客人。所以喬叔在將灶台收拾乾淨后,便為自己和渡邊各倒上了一杯水,隨後靜靜坐在渡邊的對面,緩緩詢問起渡邊的近況來。

“倒也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啦。”

如果工作上的事兒能有這麼忙就好了,至少下個月的房租也能有點兒着落。渡邊無奈地苦笑了兩聲,並沒有將心裏話說出來。他不想讓喬叔為自己擔心。

不過渡邊表情上細微的變化依舊逃不過喬叔飽經風霜的雙眼,他很快便察覺到渡邊的一絲無奈。剛想說些什麼,卻又堵在嗓子裏隨後憋了回去。喬叔知道渡邊的性子,他是一個不會輕易求助他人的倔脾氣,即便是自己這個長輩,渡邊也不會拉下面子將軟弱的一面展露出來的。

一如他當年毅然決然辭去警察職務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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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雨後的創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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