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時代的風帆

夜幕漸漸降臨，衰頹的太陽緩緩沉入海平面，最後的金紅色夕陽宛如它沉痛的葬禮，在平靜的遠海彈奏哀傷的琴鍵，演奏落日餘暉的樂章，歌頌偉大黑夜的降臨，讚頌那夜幕中的神明，在歸航的帆船號子中宣告此間的帷幕落下。

辛普森筆下的日記本逐漸暗了下去，直到最後一抹天光消弭，他沒法繼續寫字了。

墨水還有，但他並沒有自帶蠟燭，辛普森想着下樓問店主要一根蠟燭或者煤油燈，於是起身走到門邊。

但門外突然傳來豪邁的笑聲，像火藥磨砂一般的嗓門震動着二層，燈光也從門縫裏透進來，搖曳不止。

辛普森有些詫異，他沒想到這麼破的地方還會有人住進來，於是靜靜地靠在門邊，聆聽着外面的動靜。

門外的聲音非常嘈雜，有杯盤交加、吆喝、大笑、交談聲，似乎是什麼人在舉辦酒宴，辛普森似乎都能猜到，有數個魁梧的漢子坐在桌椅上，燭火燒得室內非常明亮，人們喝酒、大笑，聲音震耳欲聾，甚至還有肉體碰撞的打鬥聲，伴隨着一陣陣叫好。

“奇怪……樓下不是很小嗎，怎麼會有擺酒宴的位置？”辛普森暗自道。

他依稀記得來的時候看過，一樓漆黑狹小，堆滿了雜物，大部分都被黑色的柜子和布遮住，只有一個小小的櫃枱空間，一位醜陋的老人蜷縮在裏面。

想到這裏，一股寒意逐漸爬上冒險家的脊背，抵達頭頂，讓他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

“不會是做夢吧……”辛普森隨口想了個理由安慰自己，悄悄地走向窗邊。

他記得他的窗對着海，風景很好，最重要的是從一側可以看到遠處旅遊區的燈光，那裏哪怕是晚上也會燈火通明。

他希望旅遊區的光能帶給自己一絲安慰和底氣。

於是他小心地走到窗邊，盡量不發出聲音。

但當他遠遠看向窗外時，映入眼帘的卻是一桿高高揚起的黑色骷髏旗！

辛普森屏住呼吸，不敢置信，連忙走到窗邊，而隨着他的腳步，眼前的一幕逐漸擴大——他看到了無數的桅杆、無數的海盜旗、無數的海盜船！

大量的船停滿了艾爾港的弧形港口，船上的火把照亮了大片黑夜，在海與船中連成一片，從這裏看去，宛如地獄的星火！

“怎麼回事……殘存的私掠船想進攻艾爾港嗎……”辛普森的額前留下了一滴冷汗。

條例才簽訂了十幾年，私掠船還沒有被清理乾淨，集結一大批雖然難但也不是沒有可能，但……

但辛普森博文長記，他清楚地認識那些飄揚的海盜旗。

“基德船長的鮮血牧師號……夜梟號、巨齒鯊號、白骨號……”那些曾經名震這片海域的私掠船的名號一一從他心底掠過，但眼下，這些早已沉沒的船隻，再度回到艾爾港！

“怎麼回事……是殘存的私掠船掛上老船的旗幟來複仇嗎？”基德帶着僥倖，看向右側的沙灘。

那裏本該是改建后的陽光海灘，有大片的旅遊設施和豪華的酒店。

但此時，卻只有平房和小造船廠的幽幽燈火。

辛普森跌坐在地上。

……

此時，西倫剛剛從海灘回到酒店，酒店的侍從穿着燕尾服，將餐車推進西倫的房間裏。

“這是今天的晚餐先生，前菜是烤格蘭尼亞甜菜山羊奶酪沙拉配木瓜凱撒醬和什錦海草沙拉配鮮魚奶酪。”侍者將餐車上的兩個瓷盤放在西倫桌前。

“配酒是1154年的聖洛姆森。”侍者從餐車下的橡木橫柵格里抽出一瓶酒，打開后緩緩倒入西倫面前的高腳杯里。

西倫拿起刀叉，準備分開眼前的奶酪。

但就在這時，他皺了皺眉。

此前，他在辛普森身上留了一個小定位魔法，防止他們撞在一起或者乘坐同一艘船這種尷尬的情況。

但現在，這個定位魔法突然消失了。

“是被什麼人抹去了嗎？還是別的情況？”西倫尋思着，可惜自己在占卜上所學不多，沒法預測辛普森的情況。

他僅僅掌握的幾個占卜儀式，也只是通過詢問自身靈性來粗略判斷自身運勢罷了，和塔羅牌類似，對別人的情況無能為力。

西倫想了想，決定不多管閑事，目前最重要的是去洛維薩解救那三船種子，不能因小失大。

……

樓下的喧嘩聲越來越大了，彷彿海盜們全部湧入了這個小屋，他們喝酒、吵架、唱歌、喧嘩、打鬥。

過了會兒，幾個受傷的或者喝醉了的海盜們跌跌撞撞地走上樓，打算提前睡了。

辛普森緊張地聽着門外海盜們走過的腳步聲，雖然他已經插上門閂了，但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這樣的保險並不可靠。

“撐過這一夜……或許明天就好了……”辛普森心想，很多鬼怪傳說都是在晚上發生的，只要等到天亮，或許一切都會好起來。

時間逐漸流逝，辛普森的懷錶徹底壞了，兩根指針到處亂竄，但根據他的感覺，此時應該是凌晨兩點左右。

樓下的宴會逐漸冷清了起來，大門吱呀吱呀地開關了數次，看起來是走了很多人。

有部分海盜也會上樓來睡覺，期間有四五個海盜來敲門，試了幾次發現門鎖上了，便不再嘗試。

但辛普森絲毫不敢放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旅舍的房間會慢慢被佔滿，到時候剩下沒房睡的海盜很有可能會來問這間房。

當那時，旅舍老闆會怎麼說？

說屋裏沒人？說有個來自十幾年後的傢伙？還是別的回答？

但無論如何，都不會對辛普森有利！

他緊張地貼着門，額頭上佈滿汗珠，祈禱着不要有事。

又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樓下幾乎沒有聲音了，看起來宴會已經結束，海盜們全部離開或者睡了，偶爾還能傳來雷鳴般的鼾聲。

辛普森懸着的心緩緩放下。

或許今晚撐過去了？他心想。

但就在這時，二樓的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剛剛放鬆的神經又繃緊了。

“房間好像滿了。”一個粗狂的男聲響起。

“我去問問老闆。”另一個男聲響起，在厚重中帶有一絲威嚴。

然後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步入一樓，而辛普森的心臟已經緊張到快要爆炸了。

不久后，二人再度走到二樓，然後停在了他的門前！

辛普森幾乎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聲！

“砰！砰！砰！”

“砰！砰！砰！！！”

粗暴的敲門聲響起，辛普森死死咬着牙關。

外面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會是死去海盜們的亡靈嗎？

辛普森根本沒有想到，當初在火車上嚇唬西倫的傳說，竟然會真實地在自己身上演繹，而那已經死去的海盜就離自己一門之隔！

“門怎麼鎖了？”粗狂男聲響起，帶有一絲不滿，“不是說這裏沒人住嗎？”

“喂！把鑰匙送上來！這房間鎖了！”他大喊道。

旅舍老闆的答應聲遠遠地從一樓傳來。

門外再次陷入了沉寂。

辛普森此時已經慌了，那個老闆去找鑰匙了，一旦找到鑰匙進來，他應該怎麼辦？

“哎，老哥，你說那事情是真的嗎？”粗狂男聲壓低了聲音說道。

“……或許吧。”威嚴男聲答道。

“或許？老哥，你可別蒙我，透露透露唄？我可早聽說你船上有個搞魔法的傢伙，可以讓死人復活！”

“你從哪聽來的！”威嚴男聲有些不悅，“那只是海軍們污衊我的流言而已，別人信就罷了，你也會信？”

“哼……別藏着掖着了，黑山羊號的船長沒死，我的大副釣魚的時候給他鉤上來了，他身上帶着影像水晶，我看到你船里那個傢伙了。”

“你……！”

“老哥你可別生氣，那老船長和水晶我都銷毀了，估計他是想帶着去海軍那裏舉報你的，這事你還得感謝我，不過你得告訴我，傳說中的地獄航線到底到底有沒有？”

“……”

威嚴男子沉默了好一會兒。

“這裏人多耳雜，我們進屋后再說。”他道。

“好，聽你的。”粗狂男子答應道，轉頭對着樓下大喊：“怎麼還沒來？快來開門！！！”

“來了來了！”旅舍老闆的聲音傳來。

腳步聲逐漸靠近，辛普森在極度驚恐下反而變得理智，他退回床上假睡，但藏在毯子下的一隻手，則緊緊握着隨身小刀。

隨着鑰匙的插入、門閂轉動。

大門猛地打開！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槍聲如暴雨的雨點般連綿不斷響徹夜空，風和火焰猛地灌入房間！

辛普森茫然地望着門外，那裏沒有什麼男人也沒有什麼旅舍老闆，只有無盡的風和火焰，尖叫的人們和槍響！

火焰迅速蔓延至屋內，將老舊的木板燒得劈啪作響。

濃煙伴隨着乾熱的風湧入房中，還帶着鮮血的鐵鏽味，將辛普森的額前頭髮熏得髮捲。

他迅速反應過來，將行李箱合上，看了眼窗外的高度，然後推開窗，一躍而出！

“呯！”他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二樓的高度並不算高，他揉了揉摔疼了的身體，他抬頭觀察周圍。

火焰焚燒着所有的房屋，黑煙遮蔽了他的目光，在火焰之中，人影閃爍，槍聲響起，無盡的慘叫聲劃過夜空與火焰，鮮血被炙烤得滾燙，宛如扭曲的地獄！

辛普森剛想走，卻被一發流彈射中了小腿。

他還沒有感受到疼痛，只感到左腿一軟，便摔倒在地。

鮮血從傷口處汩汩流出，火焰如牆般不斷逼近。

……

清晨燦爛的陽光再度降臨大地，為艾爾港迎來輝煌燦爛的新一天。

豪華酒店的玻璃窗被照得熠熠生輝，不遠處的白帆破開蔚藍的大海。

西倫提着手提箱和雨傘，將船票交給檢票員后，緩緩走到輪船的甲板上。

——前往洛維薩的輪船即將啟航。

兩地隔得不遠，所以西倫並沒有訂房間，只是坐在甲板上看風景。

身旁也有許許多多的人站着，欣賞無垠的大海和在船上起落的白色海鳥。

西倫聽到身旁的旅客聊着天，談論艾爾港的舊事。

“你看那裏，就是平民區，那些房子都是近十幾年建的，早年都是海盜據點，不過後來被憲兵們用什麼地獄航線的謠言全部騙了過來，然後一把火燒光了他們的船，在陸地上把他們圍剿殆盡，其中還有不少傳奇海盜呢。”那人指着遠處道。

“那些海盜到處打劫商船，被剿滅也是惡有惡報了。”另一個人笑道。

“害，也不盡然。”那人小聲說道，“海盜早年也有，但沒有黃金時代那麼猖獗，主要是王室發了私掠許可證，幫他們證明私掠合法，才導致了海盜黃金時代的到來。”

“王室為什麼要給海盜們私掠許可？”另一個人問道，他看上去很年輕，出生的時候已經是黃金時代的尾聲了，因此對這些事情不太熟。

“那會兒格蘭尼亞雖然強但還不是霸主，和各國都在打仗，需要海盜們幫忙擊沉敵國的商船，打擊敵國，所以才頒發的。”

“原來如此……”那個男人點了點頭，思考了片刻道，“我懂了，不過格蘭尼亞自從打贏了七年之戰和索列爾特王室繼承戰爭后便越發強大，不再需要海盜們了，反而是海盜們不斷打擊格蘭尼亞的商船導致收益受損，所以……”

“是啊……”那人唏噓道，“然後便是《十三國海洋條例》的簽訂，之後海盜便逐漸消弭了。”

西倫聽着，也不盡感嘆。

帝國的崛起，碾碎了大量舊時代的事物，皇家海軍巡弋四海之上，無論是私掠船、舊帝國、土著居民還是殘破的神系，全部在新帝國的風帆下被摧毀碾碎，壓在龐大的龍骨之下，被大洋的波濤吞噬殆盡。

對整個時代而言，這或許是一次文明的大進步，是世界的拉進與整合，但對現在——對與西倫一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而言，這是一場浩劫。

風帆戰艦帶來紅色的恐怖，皇家士兵們端着火槍，戴着三腳帽，穿着紅色的制服，摧毀舊神的神廟，搶劫舊王朝的國庫，殺死落後的人類。

但他們所能做的，或許只是對着舊時代的殘骸感嘆罷了。

新帝國的輝煌不可阻擋，-它冉冉升起，直到照耀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

“看！是戰艦！是皇家海軍！！”西倫聽到周圍有人在喊，順着人群的目光遠遠看去，在海天交接之地，格拉尼亞的旗幟和龐大的戰艦逐一出現。

遠遠地似乎能看到，天空中還浮現了戰爭空艇的陰影。

“是遠征哈瓦那的皇家海軍！他們凱旋了！！”人們喊道。

一瞬間，歡呼聲蔓延至整個甲板之，許多房間裏的人聽到吵鬧聲也走了出來，跟着歡呼起來。

人們把帽子、包、裝飾品紛紛丟至空中，慶祝着皇家海軍的凱旋。

他們是如此自豪，如此與有榮焉，那是格蘭尼亞的驕傲，是鎮壓世界的力量，是他們自豪的根源，是帝國輝煌不落的旗幟。

他們慶祝着，跳躍着，看着天際那龐大艦隊緩緩出現，如同恐怖的海中巨獸，匍匐在大洋之上，緩緩地前進，破開白色的海浪。

“看起來哈瓦那已經被徹底征服了。”西倫嘆了口氣，他昨晚就從當地的《艾爾港每日郵報》上看到哈瓦那那位桀驁不馴的王子被宣判絞刑的消息。

那是前幾天的新聞，跨越大洋傳來的。

看起來在處死王子后，哈瓦那已經徹底沒了反抗的力量，皇家海軍也凱旋返航了。

西倫眯起眼，耳邊不斷傳來歡呼和慶祝的聲音。

在他的眼裏，遠處白色的風帆和蒸汽，正帶着那個名為格蘭尼亞的帝國和這個輝煌的時代不斷前進。

碾碎一切阻攔它的人和事。

（第一卷《時代的風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