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3
當金木看到另一個抽屜時,他不知從哪來的無名之火,毫不吝嗇地把一張張多年積攢的煙盒撕得粉碎。
金木心裏抱怨:“煙盒啊,你就是個魔鬼,吞噬了我父親多少細胞,消弭了我父親多少生命的時光,我要與你決裂!”
紙屑飄飄蕩蕩、垂頭喪氣、軟弱無力、寂靜無聲落在地上,在傳達室花花綠綠,鋪上厚厚一層。
金木筋疲力盡,昏昏沉沉地扒在桌子上睡著了。
“兒子啊,不要太傷心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我雖然歲月縮水,但充實豐滿,有單位、有親人關照,我很滿足。
“金木啊,只要好好做人、當好乾部,為我爭臉,我就死而無憾了!
“人活百年,總有一死,死的是肉體,不滅的是靈魂,存在的是元素,變化的是不同物體,你一定要敬畏和尊重自然,我就是他們的一份!
“從今以後,你再也看不到我的面目,但我的心始終與你同在!你的每一次善舉,都會讓我多一個細胞復活!當你完成億萬個善舉之後,就是我們父子重逢之時!”
金木朦朦朧朧中看到父親仍然穿着一身戎裝,威風凜凜、颯爽英姿站在面前。
“鐺”的一聲,金木猛地驚醒。“爸爸,爸爸,你這麼早就燒飯了?”金木抬起頭來喊着父親。
燉老雞的鋼鐵鍋掉了下來,滿地打滾,裏面老汪為金木燉的老雞早就被他狼吞虎咽、一掃而光。看到自己趴在影集上,父親的軍人照正在朝着自己微笑,金木提筆在父親照片的背面寫下大大的一行字:做個好人,當名好乾部。
“父親,您一直叮囑我做個好人,當名好乾部!我會銘刻在心的!”金木對着照片發誓。從此,金木再也沒改過座右銘。
第二天,金木的電報發給四清,僅僅四個字:父危,速歸!
然而,一路匆匆,四清和金木最親近的援朝舅舅都沒有趕到,老汪就要火化了。
殯儀館沒有金木夢中所見的追悼大會,單位也沒有舉行遺體告別儀式,沒有橫幅,沒有輓聯,沒有花圈,也沒有鮮花,因為老汪本是工人,又已退休,不夠資格。此時的水英早已六神無主,金木和梅花也從來沒有經歷過此類變故,單位一切從簡,皆任殯儀館安排。
工廠許多工友、附近的老鄉戰友和金木一樣,很遺憾沒能看到老汪最後一面,大家只能在殯儀館滯留,遲遲不肯離去。
吳書記帶了一輛小貨車趕到殯儀館時,水英已經哭成了淚人:“為什麼沒有經過我們同意就強行火化呢?我想把我家老汪帶回老家土葬,我們龍王山都是這個規矩,入土為安啊!”
“水英哪,現在殯葬改革啦,國營工人都要求火化,你把老汪的骨灰帶回老家土葬吧!我已經安排了小貨車送你們到省城,免得你們反覆轉車,我知道你暈車,你就站在車廂上。水英啊,你多保重!”吳書記安慰水英。
金木靜靜地等待,他相信吳書記找了關係,老汪可以早點火化。有單位的人去世了,總比沒有單位的好,國營的也比集體的優先。人啊,從生到死,無時無刻都離不開關係,也是按身份量身定製哦!
可是重要人物的到來打亂了原定的計劃,老汪的遺體火化不得不往後推遲。
“人死了,火化還要開後門,真是豈有此理!”金木怒不可遏,萬分不服。
“什麼重要人物,是烈士?英雄?還是功臣?”金木走到遺體告別儀式大廳,想看個究竟。
只見大廳里寥寥幾人,偶爾聽見不同的女人的啜泣聲,一個土裏吧唧的女人發自內心,流下幾滴眼淚,但似乎滿懷恨意和抱怨;另一個時髦窈窕、宛如電影女明星,她彷彿在表演,走走過場,表達一下意思,她也很投入,使勁擠着眼睛,但無法流出一滴眼淚,反而讓塗脂抹粉的臉龐和描有口紅的厚嘴唇勾勒出甜甜的笑意。
朝正廳前一看,金木就像第一次看見自來水龍頭一樣好奇——廠秘書吳勝利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兒。只見吳秘書從口袋裏拿出一張便簽,毫無表情地寥寥幾語宣讀了付布施的生平,然後神情凝重地匆匆走出大門。